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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2 / 3)

劉橫順得知此事,也覺得十分蹊蹺,一個大老爺們兒喬裝改扮、捯飭成婦人,必定是為了掩人耳目,安分守己之輩沒有這麼幹的。他不敢怠慢,立即換上便衣,來到這家宅院門口,找了個隱蔽之處盯著。直等到定更天前後,忽聽“吱呀呀”一聲門響,一前一後從宅院裏出來兩個女子。劉橫順可不光腿快,他的眼也快,一看就明白了,前邊開門這個女的四十多歲,周身穿紅掛綠、臉上擦胭脂抹粉,剛從麵缸裏爬出來似的,直往下掉渣兒,說起話來滿臉跑眉毛,眼神兒都帶鉤,擺明了是個鴇二娘,可見這宅子是一處暗娼。跟在後頭這位,一身鄉下婦人打扮,臂上挎一個包袱,用頭巾裹了臉,走路稍有點跛腳,可沒那麼明顯,不細看還真不容易發覺。甭問,這是裝扮成鄉下婦人的那個主兒,嫖完了準備走,鴇二娘正在開門送客。

暗娼和妓院不同,門戶閉多開少,外人並不知道這裏邊是幹什麼的。因為暗門子中的多為良家女子,貧困所迫做起了皮肉生意,隻不過為了混口飯吃,怕遇上熟人臉上掛不住,不是知根知底的客人不接。

自古以來,做公的見了做賊的,觀形望氣便知。劉橫順吃的就是這碗飯,看一眼就認準了,此人絕非良善之輩。等鴇二娘關門進去,那個扮成鄉下婦人的嫖客腳步匆忙,低頭往前走。劉橫順不想打草驚蛇,躡足潛蹤遠遠跟在其後。一路尾隨下去,行至一處荒郊野地,就見路旁有一棵大樹,此樹年深日久、枝繁葉茂,跟旁邊的樹一比好似鶴立雞群一般。前邊這位左顧右盼,見得四下無人,這才摘去頭巾,抹掉臉上脂粉,走到樹下抬頭看了看高矮,一跺腳縱身上了樹,包袱往腦袋下邊一枕,順勢躺在樹杈上,瞧這意思是要睡覺。

劉橫順暗自點頭,心知此人十有**就是采花的飛賊,且不說腳底下的功夫,安分守己之人誰會躲在樹上過夜?縱然兜兒裏沒錢,找個破瓦寒窯、土地廟窩一宿也比樹上舒服,無非是擔心夜巡隊查問。這麼高的大樹一縱身就上去了,腰不打彎兒,全憑腿力,這個本領非同小可,想來躥房越脊不在話下。而且剛才看鴇二娘那意思,這位可是暗門子裏的常客,由此可見必是貪淫好色之徒。劉橫順認定樹上之人是犯案的飛賊,有心生擒活拿,但是此賊躲在樹上不好動手,倘若驚了賊人,順這棵樹往那棵樹上一躥,再拿就不好拿了。所謂“官斷十條路,九條民不知”,官差有的是抓賊的法子,不一定上來就動手。劉橫順眉頭一縱生出一計,當即從暗處閃身出來,大搖大擺走到近前,衝著樹上的人一抱拳,高聲說道:“大路朝天論分明,拜問仁兄何姓名。山水坐堂誰盟證,龍虎榜取哪州城。並非盤道才相認,恐有差錯難為情。樹上的朋友,報個蔓兒吧。”

這是江湖上的隱語黑話,又叫“朋友話”,吃江湖飯的都懂,大致的意思是問對方什麼來路,平時在何處行走,能否留個名號在此。劉橫順是在緝拿隊當差,正經是“白道”上的,可也會說黑話,否則倆賊站你對麵說話,你卻一個字聽不懂,那又如何捉賊?

劉橫順這幾句黑話一說,還真把樹上這位給說下來了,因為江湖上有規矩,會說朋友話的皆為同道中人,做的是一路生意,拜的是一個祖師爺。有道是“城牆高萬丈,全靠朋友幫”,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人家跟你盤道,你就得答複人家,不知禮數,難以立足,在江湖上就沒法混了。再一個,來的這位能一眼看見樹上有人,想必也是個綠林人,隻有綠林人才有“夜眼”,倒不是天賦異稟,隻不過是經常在夜裏作案練出來了,否則一般人黑燈瞎火的可看不見他,如若避而不見,就是不拿對方當朋友,萬一下邊這位打上來一支暗器或者開上一槍,樹杈上沒處躲沒處藏的,吃虧的還是自己,不下去相見肯定是不行。

這位身形一翻打樹上下來,落在地上聲息皆無,連踩在樹葉上的響動也沒有,這是為了在劉橫順麵前賣派賣派,讓你瞧瞧我身上的本領如何,可別小瞧了我。兩個人相對而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給對方相了相麵。劉橫順見這個飛賊身材精壯,刀條子臉,兩眼冒光滴溜溜亂轉,三十大幾的歲數,一臉的邪氣,看著就不是好人,這叫相由心生,從裏到外透出一股子猖狂。雖說雙足插地站在當場,腳後跟卻沒踩實,力氣攢在腳尖上,萬一有什麼不對勁兒,他隨時可以跑。此人也對劉橫順抱了抱拳,按規矩回應道:“賤字不足髒尊口,過路螻蟻沒名號;借兄半條陽關道,穿街過市走連城。”這意思是不願意報號,我隻是個過路的,你別問我,我也不問你,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咱來個井水不犯河水。

劉橫順見人下來了,心裏就有了底,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便即冷笑一聲:“不通名號不打緊,你在天津城作下的案子可抹不掉,還不跟你爺爺我回去,打這樁五條人命的官司!”

5.

那麼說這個飛賊是什麼來頭呢?此賊有個綽號叫“鑽天豹”,登堂入室采花盜柳的慣犯。一聽劉橫順這句話,不由得心中一凜,全身一震,知道劉橫順是緝拿隊的官人兒了,腳下暗暗攢勁,正想抽身開溜。沒想到劉橫順先他一步,出手又快又準,一抖金瓜流星的鏈子,就著月色寒光一閃,當場將鑽天豹的脖子套住了。按劉橫順的意思,不容分說套住飛賊,直接帶去巡警總局交差,他也是沒想到,鑽天豹真不白給,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火之間施展縮骨法,倆肩膀一晃,已從鎖鏈中脫身出來,往後一縱,退開七八丈遠。此賊也是個“裏碼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剛才這一過手,知道來人的厲害了,真要動起手來,憑他這兩下子,絕不是人家的對手,但是仗著身法快,也沒把劉橫順放在眼裏,既然被對方道破了案由,也不在乎報出名號了,橫打鼻梁說道:“不錯,案子是我鑽天豹作下的,想拿你爺爺我,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話沒落地,腳下生風,轉過身拔腿飛奔而去。俗話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該他鑽天豹不走運,哪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邊更有天,在這兒遇上克星了,換成旁人還真追不上他,可劉橫順是什麼人?天津衛頭一號的飛毛腿,練的就是“躥、蹦、跳、躍,閃、展、騰、挪,疾、馳、飄、飛”這十二個字的跑字訣。劉橫順知道“縱虎歸山,必定傷人”,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個飛賊跑了!當下施展陸地飛騰之法,二人一前一後,你追我趕,可就圍著天津城跑開了。鑽天豹拚了命也甩不掉劉橫順,聽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不免心驚膽寒,兩條腿都軟了。劉橫順一看這飛賊也就這意思了,掄起金瓜正要打。鑽天豹卻突然停下腳步,氣喘籲籲地對劉橫順說:“且慢動手!我鑽天豹橫跳江河豎跳海,就地挖坑不嫌窄,憑這一身本領作案無數,背的人命沒一百也有八十,早知道有抵償對命的一天,不在刀下死,便在槍下亡,怎麼死我也不虧。仁兄你站著是英雄,躺著是好漢,今天栽到你手上我認了,不過我認的是命,可不認你這兩條腿比我快,隻因我剛從暗門子出來,一把嫖了六個窯姐兒,顛鸞倒鳳掏空了身子,腳力還沒緩過來,否則你如何拿得住我?”

做賊的都有個賊心眼兒,癡傻呆苶的幹不了這一行。采花飛賊鑽天豹瞧出劉橫順追了半天才出手,是想看看他的能耐,和他較量一番,足見此人自負已極,當時賊起飛智,反正也跑不了,不如來個緩兵之計,說不定還能死中得活,此刻雖然束手就擒,卻將兩個眼珠子一瞪、脖子一梗,頗有幾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意思。

劉橫順不是不明白鑽天豹的用意,他抓過的飛賊不計其數,數都數不過來了,不乏裝瘋賣傻的、耍心眼抖機靈的,他卻不在乎,根本沒把鑽天豹放在眼裏,非讓這個賊沒話可說才行,得讓他心服口服,不這樣顯不出本事,就告訴鑽天豹:“天津衛這個地界兒,有磚有瓦有王法,從沒有賊人可以作下案子一走了之,我讓你歇夠了再跑一次,不信你能飛上天去。”

鑽天豹一聽劉橫順的口風,心說有戲,又得寸進尺地說:“光歇夠了可不成,真有本事你還得讓我吃飽了!”

劉橫順說那也容易,不就是吃東西嗎?不過這半夜三更的,飯莊子都關門上板兒了,吃飯得去城門口,找擺攤兒賣夜宵的地方。說是城門口,這會兒天津城早沒有城門了,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天津,上來先把城牆都拆了,開通了東、南、西、北四條馬路,城牆城門雖然都沒了,但老百姓仍習慣過去的稱呼,像什麼東門裏、北門外、南門口,這些地名一直沿用至今。之前兩個人一追一逃,繞天津城跑了半宿,正跑到老西門附近,這一帶有不少連更徹夜擺攤兒賣小吃的,這個時候還挺熱鬧。倆人坐下要了燒餅、餛飩,鑽天豹也不客氣,甩開腮幫子一通狼吞虎咽,吃飽喝足抹了抹嘴頭子,這才抬起頭來,又對劉橫順說:“咱先不忙啊,剛吃完飯,東西還都在胸脯子裏,這一跑還不得吐了?你容我再緩一緩。”劉橫順逮鑽天豹,有如貓逮耗子,這個飛賊有多大能耐他心裏已經有數了,知道鑽天豹鑽不了天入不了地,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這一哆嗦,倒想看看這個飛賊還有什麼絕招。等鑽天豹吃飽歇足了,又喝了一通大碗兒茶,打了幾個飽嗝,胳膊腿也伸展開了,倆人才和之前一樣,一個在前頭跑,一個在後頭追,一路往南跑了下去。劉橫順這一趟到底追出多遠,追到什麼地方,外人無從得知。反正三天之後,劉橫順將鑽天豹連同一包袱賊贓,一並拎到了天津五河八鄉巡警總局。

民間相傳“飛毛腿劉橫順千裏追凶一朝擒賊,給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出了一口惡氣”。采花淫賊鑽天豹被緝拿歸案,免不了三推六問、封釘入獄,等到秋後插上招子處決示眾,這才引出一段精彩回目“槍打美人台,收屍白骨塔”,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6.

且說鑽天豹被逮到五河八鄉巡警總局,這一次他是徹底死了心,隻好認頭吃官司,再也不敢打什麼歪主意。這個飛賊行事雖然齷齪,但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一貫心黑手狠,倒不至於怯官,不同於尋常的鼠道毛賊,見了官就嚇得屁滾尿流,何況身上有能耐,會縮骨法,手上箍枷、腳下扣鐐,五花大綁捆得再緊也不怕,一抖身形頃刻之間就能掙脫,周身上下的關節都是活的,想怎麼摘就怎麼摘,想挪到什麼地方就挪到什麼地方,隻要腦袋能鑽過去的窟窿,整個人都出得去,因此號稱“就地挖坑不嫌窄”。如若他動了歪心起了邪念,在公堂上踹了鐐,躥上前去給審訊他的警官來一刀再翻身上房,這些警察可拿不住他,但他卻不敢這麼做,為什麼呢?這一次不是落在巡警總局的手上,而是栽到了劉橫順的手裏,領教過此人的厲害,有這位爺在緝拿隊,跑到哪兒也得給他逮回來,就別費那個勁了。常言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鑽天豹早知道自己是這麼個結果,早一天遲一天的沒什麼分別,又是讓飛毛腿劉橫順逮住的,傳出去也不丟人,還自己給自己解心寬,這叫英雄愛好漢、好漢惜英雄,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死也值了。當下告訴審問他的警官:“別用刑了,我肯定不跑,這麼多年到處作案,長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我也夠本兒了,你問什麼我說什麼,絕無任何隱瞞,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怎麼死不是死?大不了等到秋後吃上一顆黑棗兒,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根據鑽天豹的口供交代,此賊熬過兩燈油,下了十年苦功,躥蹦跳躍、閃展騰挪,練成了一身高來高去的本領,可是沒往正道上用,出師以來到處作案,進千家、入萬戶,行的是“竊”字門兒。江湖上“偷”和“竊”不一樣,偷指的是近身偷盜,講究手疾眼快、膽大心細,以往真有手段高明的賊偷,別人藏在褲襠裏的東西他也能扒去,被偷那位還什麼都不知道呢;“竊”說的是穿房入戶盜取錢財,屬於入室作案,除了身法靈活,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過去講究“盜亦有道”,做什麼也得有規矩,幹這一行原本沒什麼,因為綠林中從來不乏劫富濟貧的俠盜,雖說頂了一個“賊”字,卻不做下三濫的勾當,可是鑽天豹這小子貪淫好色,不僅入戶行竊,憑著高來高去剜窟窿鑽洞的本事,居然多次奸淫良家女子,事後從來不留活口。自古說“萬惡淫為首”,綠林道也容不下這樣的淫賊,結果被人抓住挑了腳筋,扔在亂葬崗子等死。舊時有一種特製的小刀,刀刃上帶著一個彎鉤,從腳脖子紮進去往外一拽可以鉤出腳筋,鉤出來不隻挑斷了,還用兩把剪刀同時下家夥,截去一寸大筋。

鑽天豹被截去一寸腳筋,不死也廢了,可是他命不該絕,遇異人搭救,給他接了兩條豹子筋。此賊傷愈之後,躥蹦縱躍的本事不減反增,精力更十倍於常人,常吃生肉片子,不論什麼肉,都願意帶血生吃,一天不嫖,他就渾身冒火、嘴上長燎泡,抓心撓肝、坐立不安,真可以說是“色中的餓鬼、花裏的魔王”,在江湖上得了“鑽天豹”這個匪號。隻是接的兩條筋一長一短,平時走路不免跛足,卻落了個歪打正著,正好以此掩人耳目,誰也想不到一個跛子會是鑽天的飛賊。此人作案有一個習慣,每到一處必先在暗中踩點兒,看好了哪家姑娘長得漂亮,偷偷在人家門口做上記號,當天不動手,非得湊上三五個,一夜之間采遍了才過癮。大江南北到處作案,從沒失過手,真以為沒人抓得住他,色膽能包天進了天津城,沒想到碰見了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對頭,讓飛毛腿劉橫順生擒活拿、繩之以法。

鑽天豹這麼多年作案太多,走遍了黃河兩岸、大江南北,跟在身後的冤魂不計其數,其中任何一樁案子都夠掉腦袋的,足足交代了三天三夜,認下口供畫了押,問成一個死罪那是毋庸置疑。自從入了民國,處決犯人已經沒有斬首淩遲了,隻等攢到一塊兒秋後槍斃。此時距秋後還有兩三個月,鑽天豹是待決的死囚,關在牢中自是嚴加看守。那個年頭打入死牢的犯人好得了嗎?本來就是等死的,命都不是你的了,誰會把你當人看?常言道“人犯王法身無主”,牢裏頭的規矩比天還大,叫你蹲著不敢站著,叫你站著不敢躺著,還不提牢頭獄警們一個個如狼似虎,抬手就打張嘴就罵,單說吃喝睡覺就夠受的,從頭到腳釘上幾十斤重的鐐子,怎麼別扭怎麼給你鎖,什麼時候也不能摘,就得一直掛著。一天兩頓飯,一個涼窩頭半塊鹹菜疙瘩,還不好好給,不給足了獄警好處,窩頭扔地上踩一腳,給你改個貼餅子吃,牙蹦半個不字,掄鞭子就是一頓“開鍋爛”。趕到了睡覺的時候,大鋪板子上人挨人一個摞一個躺好了,獄警從兩邊用腳往裏踹,為的是把人擠嚴實了,直到踹不動了,再從上邊蓋下來另一塊木板,足有二寸多厚,兩邊鑽有圓孔,用鐵鏈子穿過去跟床板鎖在一處,餡兒餅一樣把這幫犯人夾在中間。這一宿一動都不能動,也沒人搭理你,想拉想尿隻得往褲子裏招呼,冬天還好對付,大不了凍成了冰坨子;到了三伏天,早上打開鎖,把木板子掀起來,從裏往外直冒熱氣,也分不清身上的屎尿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那個腥臊惡臭,真可以說是熏死人不償命。身子骨不結實的扔在牢中,等不到槍斃的那一天就被折騰死了,死了也白死,向來無人追究,拖出去扔在亂葬崗子喂了狗,還給官府省下一顆槍子兒。

簡單地說吧,轉眼到了執行槍決的正日子,執法隊將一眾死囚從大牢中提出,用繩子捆成串兒,腳底下蹚著鐐,擺開一字長蛇陣,拉出去遊街示眾,押赴法場。

劉橫順當天也去看殺人,天津城的法場在西門外小劉莊磚瓦場。這一路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都是來看熱鬧的老百姓,沿途的買賣家也全出來放鞭炮崩煞神。過去的人們沒什麼娛樂活動,除了聽書看戲再沒別的消遣,民國時天津衛雖然已經有了電影院,卻不是普通老百姓看得起的,縱然有那份閑錢,可也沒有看殺人過癮。因此每到出紅差的時候,城裏頭比過年還熱鬧,搬梯子、上牆頭,道路兩邊連同樹上全是人,還有大批做小買賣的商販,吃的喝的煙卷兒蘿卜大碗茶,就跟趕大集一樣。有許多大字號甚至在這一天關板歇業,掌櫃的帶著店夥計,店夥計帶著媳婦兒,媳婦兒領著孩子,孩子牽著狗,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除了進了棺材、落了炕的,能來的都來了。

槍斃之前遊街示眾,必須繞城一周。當時天津城的城牆已經拆沒了,不過格局仍在,東西長、南北窄,城內四角各有一個大水坑。上歲數人還記得有個說法,“一坑銀子一坑水,一坑官帽一坑鬼”。西北角是鬼坑,因為旁邊是城隍廟。清朝以來,上法場都從這個地方出發,先給城隍爺磕頭,以免變成“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孤魂野鬼。

當天處決的死囚有十幾個,不乏殺了人的土匪、滾了馬的強盜,當然也有含冤負屈的,各有各的案由,一個個骨瘦如柴、破衣爛衫,都被折騰得脫了相,走起路來踉踉蹌蹌、斜腰拉胯,有冤的也喊不出來,一街兩巷的老百姓見了直咂嘴,這便叫“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真如爐”。其中卻有一位不然,容光煥發、精神百倍。從頭到腳裏外三新的一身裝扮,頭上戴六棱抽口軟壯巾,頂梁門高挑三尖茨菰葉。鬢邊斜插一朵大紅的英雄膽,上撒金星,英雄不動它不動,英雄一動貼耳靠腮“突突”亂顫。身穿天青箭袖袍,掐金邊走金線,雙勒十字絆,黃絲帶煞腰、雙垂燈籠穗,底下是大紅的中衣,足登兜跟窄腰的薄底快靴,斜拉英雄氅,打扮得如同戲台上的綠林豪傑一樣。挑著眉、撇著嘴、唱著皮黃,搖頭晃腦,滿臉的不在乎,腳底下“稀裏嘩啦”蹚著鐐子,一瘸一拐邁四方步,腆胸迭肚,氣宇軒昂,知道的這是去挨槍子兒的死囚,不知道的都以為這是哪位唱京劇的名角老板,引得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紛紛叫好:此人大義凜然上法場,說笑自若、從容赴死,真不愧是英雄好漢!

劉橫順定睛觀瞧,敢情這位不是旁人,正是淫賊鑽天豹,心裏可就納上悶兒了:這位鑽大爺在天津城舉目無親,賊贓也都充了公,身上分文皆無,哪有錢去孝敬牢頭獄卒?死牢之中如何對待犯人不用說也知道,打在大牢之中這幾個月,沒扒掉一層皮就算不錯,怎麼會養得又白又胖、腦門子發亮?這真叫“修橋補路瞎雙眼,殺人放火子孫全”,還他媽有天理嗎?

7.

咱們說有打在死牢中好吃好喝不受罪的犯人嗎?還真不是沒有,不過得讓家裏人把錢給到位,俗話說“是官就有私,是私就有弊”,尤其是在那個年頭,不遭罪全是拿錢堆出來的,上到巡警總局,下到牢頭獄警,大把大把地給夠了錢,不但不用受罪,還能享福。別人一進來先鎖在尿桶旁邊避避性子、殺殺威風,錢給夠了則不然,身上的鐐子一摘,煙卷兒抽著,茶水裏都給放白糖,好不好喝另當別論,隻為了擺這個譜兒,就這麼大的差別。而且是想吃什麼吃什麼,想喝什麼喝什麼,在牢裏吃飯可以單開火,或者讓城裏的各大飯莊子送,雞鴨魚肉、燒黃二酒,應時到節的東西應有盡有,睡覺有單獨的屋子,冬暖夏涼,新褥子新被,一天到晚有別的囚犯鞍前馬後、揉肩捶腿伺候著,比在外邊還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