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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1 / 3)

1.

生如萍絮無根蒂,

何苦貪財不轉頭;

縱是求得萬般有,

時運不到也難留。

上文書說到五月二十五分龍會這一天,李老道趕來告訴劉橫順,如得孫小臭兒相助,捉拿混元老祖易如反掌。別看孫小臭兒長得寒磣,賊眉鼠眼,上不得台麵。不過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想當初孟嚐君拒秦國相印遭秦王軟禁,危在旦夕,若無雞鳴狗盜之輩相助,難免命喪強秦,再者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而今的孫小臭兒,可不是從前那個人見人躲、狗見狗嫌,沒人待見的臭賊了。

李老道見劉橫順不肯輕信,一招手將孫小臭兒叫到近前,讓他自己說出始末緣由。孫小臭兒站在那兒一頭霧水,也不明白李老道帶他來幹什麼,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開弓沒有回頭的箭,吹牛他還不會嗎?當場拽過一條板凳,蹦上去拔了拔胸脯子,撇了撇嘴岔子,對劉橫順一抱拳:“哥哥,您坐那兒穩當住了,聽我孫小臭兒給您說說,您猜我前一陣子幹什麼去了?”

劉橫順掐半個眼珠子瞧不上孫小臭兒,念在去年孫小臭兒捉蟲獻寶,倆人喝過酒,多少是有幾分交情,可也夠不上稱兄道弟,見這廝又賣派上了,不覺眉頭一皺,“嗯”了這麼一聲。孫小臭兒嚇得一哆嗦,不敢再故弄玄虛,原原本本道出了實情。

上一次孫小臭兒到火神廟警察所獻寶,給劉橫順送上一隻寶蟲,劉橫順不願意欠他這個情,帶他上二葷鋪喝了一頓酒。這小子沒出息,得意忘形喝得酩酊大醉,在二葷鋪住了一宿,轉天一睜眼,他可就不是他了,鳥槍換成了通天炮,大搖大擺鼻孔朝天,恨不得橫著走路,到處說劉橫順是他結拜大哥,以後誰還敢欺負他孫小臭兒?

往臉上貼金不當飯吃,為了糊口還得鑽墳窟窿,溜溜兒餓了一天,當天夜裏,孫小臭兒去了趟李家大墳,那裏是挺大的一片墳地,占地足有百十來畝,緊挨蓄水池,1949年後改成了南開公園。過去老百姓有這麼一句話,叫死人奔土如奔金,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都置有墳塋地,而且是祖輩留傳的,通常坐落在近郊,多的上百畝,少的幾畝地,四周立有石頭界樁,上麵刻著某宅塋地,拿這個當標記。在裏麵種上鬆柏,有的還壘起土山,以壯風水。有人亡故就按著尊卑長幼埋在自家的墳地裏,為了防盜都雇有看墳的。很少有人按月給看墳的開工資,而是以此免租、減租,讓看墳的在祖墳外圍自行耕種維持生活,你給我們家看墳地,基本上你種的這個莊稼我就不要了。比如說本家有塋地二頃,二頃地也就是二百畝,墳盤占有六十畝,餘下的一百四十畝分四十畝給看墳的,讓他自己自種,不收租子,其餘的那一百畝收半份租子,在這半份之內,耕作上有了困難,需要添置牲口、農具等等,看墳的仍然可以找本家索要。收來的租子本家不能隨便亂花,隻用於置辦上墳的祭品,或者說上完墳之後遠近的親戚團聚團聚,吃個飯什麼的,都是拿這個錢。

李家大墳的主家想當初是有名的大門大戶,多少輩沒分過家,李家老太爺當過大官,在前朝權勢熏天、顯赫一時,塋地選的位置也好,前有村,後有廟,左有河,右有道。祖墳造得也氣派,墳地四周有磚牆,裏頭鬆柏成行,古樹參天,入口起了祠堂,高門朱漆,左邊刻著“文丞”,右邊鐫著“武尉”,正中高懸一塊大匾“光宗耀祖”,兩旁有門房,雇人常年在此看守,以往到了清明、忌日,全家老小就會拎著香蠟紙碼前來祭拜。後來時局不穩,兵荒馬亂,活人都顧不過來,誰還能顧得上死人?老李家為求自保舉族南遷躲避兵禍,守墳的人也跑了,李家大墳成了一片荒塚。孫小臭兒對李家大墳覬覦已久,心知高門大戶的好東西少不了,掏出個一件半件的,就夠他胡吃海塞半輩子,但是蓄水池一帶常有警察巡夜,他怕讓人逮住,按大清律條,刨墳掘墓斬立決,擱在民國的罪過也不小,所以一直沒敢下手。如今不一樣了,有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撐腰,即便讓人瞧見了,哪個巡警不得給劉橫順個麵子,額頭上掛了金牌匾,他孫小臭兒還有什麼可怕的?這要是不幹上一票大的,豈不是給劉橫順臉上抹黑?

孫小臭兒的賊心賊膽全有了,打定主意說幹就幹,翻出一本他師父當年留下圖冊,裏邊皆是大戶人家的《墳塋葬穴圖》,過去有錢有勢的家裏都有這麼一張圖,自家墳地裏何年何月在什麼位置埋的誰、墳坑多深、頭朝哪兒腳朝哪兒、用的什麼棺材、裏邊有什麼陪葬,全寫得清清楚楚。孫小臭兒他師父不知從何處得來這麼一本圖冊,天津衛但凡是風水寶穴、頂蓋兒肥的墳包子,上邊都有記載。無奈這豪門大戶的祖墳,常年有人看墳守夜,憑他們師徒倆人想也不敢想,如今世道變了,連主家帶看墳的,死的死逃的逃,又通了劉橫順的路子,正是天賜良機,此時不取更待何時?孫小臭兒備齊了應用之物,入夜後換上一身老鼠衣,往臉上抹了兩把鍋底灰,趁月黑風高四下無人,偷偷摸入李家老墳,按圖找到一座大墳包子,施展開吃臭的手段,很快將李家老太爺的棺材挖了個四麵見天。撥去棺蓋的浮土,上頭陰刻一行金字“皇帝敕封太子少保”。孫小臭兒不認識字,卻知道這口棺材了不得,正經的金絲楠木老料,堅硬如鐵,不會開的用斧子劈下去直冒火星子,而且這還是口獨板的材,也就是大蓋、兩幫以及下底用的是四塊整板,這是最為名貴的,折合成民國時期的銀元,這一口大材少說也得兩千多塊錢。做工也是頭一路的,整個棺材渾然天成,不用一根釘子,全是龍鳳榫子活,對好了也不用灌漿,鑿不穿撬不開,連條縫兒也沒有。以往他隻挖窮墳,墳中多為薄板棺材,蟲蛀鼠咬糟朽不堪,稍一使勁兒就摳開了,裏頭也沒值錢的冥器,想開這樣的棺材,得會解魯班鎖,造棺材的一個師父一個傳授,沒有相同的手法,盜墓的卻萬變不離其宗,正應了那句話,“難者不會,會者不難”。孫小臭兒吃的是這碗飯,此乃看家的本領,正待摳開棺板,怎麼就這麼寸,突然跑進來兩個販煙土的,一隊巡警在後頭緊追不舍。合該孫小臭兒不走運,沒有發財的命,肥鴨子擺到嘴邊也吃不著,巡警沒逮住販煙土的,卻把孫小臭兒圍住了。十多個巡警打著手電筒,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孫小臭兒,一來知道這廝是個吃臭的,二來從頭到腳一身老鼠衣,背了個大麻袋,腰裏別著把小鏟子,旁邊一口大棺材被挖得四麵見天,擺明了是在此偷墳掘墓,人贓俱獲這還用問嗎?當時不由分說,一腳將孫小臭兒踹趴下,七手八腳摁住了,全身上下搜了一個遍,又拎到蓄水池警察所,打入門口的木籠子,等天亮了再往巡警總局送。

蓄水池一帶雖然偏僻,治安卻比較亂,因為管片兒裏有當時最大的兩個市場,一個是**市場,吃的喝的使的用的,賣什麼的都有,白天人流量極大,最容易出亂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天津衛著名的“鬼市”,您琢磨琢磨,這能是個好地方嗎?說鬧鬼嗎?鬧鬼倒不至於,就是每天半夜之後,有從城裏或者是周圍城鄉來的人,打著燈籠火把,到這兒開始做買賣,天不亮就收攤兒,市場上熒熒燈火、黑暗中人影依稀,猶如陰間的集市一般,故此得名。在這裏一出一進的,好人不多壞人不少,神頭鬼臉魚龍混雜,做買賣多以騙人為主,有以次充好的,有整舊如新的,有趁黑調包的,有以假亂真的,就拿賣東西用的杆兒秤來說,這裏邊就有不少偷手,有的用空心秤砣,有的是大秤小砣,還有的幹脆圖省事兒,在秤盤子底下掛著一根魚線,天色昏暗買東西的看不見,稱分量的時候小販用腳一踩魚線,說多少是多少。總而言之,這裏賣的多是小道貨、下路貨、老虎貨,反正沒什麼好貨,久而久之吸引了很多小偷、扒手在這兒銷贓,還聚集了很多地痞混混兒。咱這麼說吧,害人的勾當加在一起不下百十來種。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在鬼市可站不住腳,就像西頭住的這些個居民,無論是拉洋車的、賣破爛的、拾毛籃子的,甭管他們怎麼辛勤勞作,最多也就是勉強填飽肚子,有時候買上一個菜瓜,那就是一天的飯食,吃一塊蘿卜也能頂一頓,那管什麼用啊?放個屁就餓了,無奈何隻能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有的人家好不容易找街坊四鄰、嬸子大娘或者親戚朋友湊上三兩個本錢到鬼市去碰碰運氣,但隻要是一沾上這個地方,往往是落得兩手空空,碰得鼻青臉腫,不是正經人能容身的。因此這一帶的警力在天津城裏城外也算數一數二的了,巡警之多僅次於老龍頭警察所,白天站崗,夜裏巡邏,就這樣依舊是管不過來。

蓄水池警察所沒有苦累房,門口常年擺著一大排木籠子,用來關押臨時抓來的毛賊、混混兒、騙子手。今天夜裏抓來的可不止孫小臭兒一個,旁邊還有幾個小偷小摸、男盜女娼的。擱在以往,孫小臭兒早嚇尿褲了,如今可不一樣,剛才被夜巡隊連打帶捆沒機會開口說話,跟他們也說不著,這幾個小嘍囉怎配臭爺張嘴,有什麼話見了當官的再說,怎知到了蓄水池警察所沒見官,讓巡警直接一腳踹進了木籠。孫小臭兒不肯吃虧,當場在木籠車中嚷嚷開了,他是這麼想的:“我結拜大哥是緝拿隊的劉橫順,關上關下、河東河西的巡警誰不認識他?吃官飯的誰敢不給他麵子?等我把我大哥的名號往外一報,立馬就得給我鬆了綁,大碗兒的白糖水端上來給我壓驚!”在蓄水池警察所門口看守木籠車的巡警,聽這個臭賊口口聲聲要見巡官,還說劉橫順是他大哥,上去就是一警棍,孫小臭兒饒是躲得快,架不住木籠子裏擠擠插插都是人,一棍子正捅在肋條上,疼得他直吸涼氣。巡警用警棍指著孫小臭兒鼻子罵:“少他媽往自己臉上貼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什麼東西,狗熊戴花兒——你還有個人樣嗎?飛毛腿劉橫順要是你大哥,巡警局長就是我兒子!”

孫小臭兒挨了揍才知道這招不靈,正想開口求饒,卻聽旁邊的木籠子中有人低聲招呼:“副爺、副爺,小的我有個拆兌!”這是過去老百姓對警察的尊稱,老時年間軍隊裏有千總把總,老百姓尊稱為“總爺”,後來有了警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隻得比“總”低了一等,稱為“副爺”。

巡警瞥了一眼說話的這位,走過去靠在木籠子邊上,那個人從鞋底子裏摳出兩塊銀元,悄悄塞在巡警手中。巡警順手把錢揣進兜裏,又把另一個看守叫到一旁,兩個人嘀嘀咕咕說了幾句,掏出鑰匙打開木籠子,把給錢的那個人放了,嘴裏還說著:“這可不怪我們,黑燈瞎火的難免抓錯了人……”這是說給籠子裏其他人聽的,一來用來遮掩自己貪贓枉法,二來也是告訴他們,如若身上有錢,盡快照方抓藥。再看給錢的那位頭也不轉,一溜煙兒似的跑了。

孫小臭兒看明白了,提誰也不如給錢,奈何身上虱子、跳蚤不少,偏偏一個大子兒沒有。眼瞅過了四更天,兩個看守木籠的巡警懷抱警棍,靠在牆邊直衝盹兒。孫小臭兒一想等天亮進了局子,再想出來可不容易了,此時不逃更待何時?這廝長得瘦小枯幹,警察所的木籠子,換成旁人鑽不出去,卻困不住孫小臭兒,他先把腦袋往外擠,都蹭禿嚕皮了,那也比進局子強,忍著疼側身一點點往外蹭。兩名看守全然不覺,關在木籠子裏的其他人可不幹了,你出得去,我們怎麼辦?別看巡警收了錢放人出去他們不敢說話,可是孫小臭兒又沒給過好處,同樣讓夜巡隊抓進來的,憑什麼讓你跑了?當時就有人扯脖子喊上了:“副爺,有人逃跑!”

這一嗓子立刻驚動了兩名看守,睜開眼正瞧見孫小臭兒剛鑽出木籠子,抄起警棍連吹口哨。孫小臭兒嚇尿了屁,心慌意亂,撒腿如飛,舍命逃竄,蓄水池附近都是荒地,蒿草得有一人多高,他身形矮小跟個耗子似的,鑽進去可就不好逮了。巡警咋呼得厲害,卻也懶得去追,誰不知道孫小臭兒窮得叮當響,逮住也沒多大油水兒,隻當他是個屁,放了也就放了。

孫小臭兒可不知道警察心裏怎麼想,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似漏網之魚,這一次著實嚇得不輕,跑得比兔子還快。偷墳掘墓頂多蹲幾年土窯,從警察所木籠中逃出去的罪過可不好說了,說大則大說小則小,全憑官廳一句話,他怕讓警察逮住挨槍子兒,天津城說什麼也不能待了,他這個長相,怎麼躲也得讓人認出來,聞著臭味兒就知道他在哪兒,尋思先躲到外地暫避一時,等到風頭過了再回來,當即拉了一個架勢,衝身後的天津城抱了抱拳,我孫小臭兒這叫“浪不靜龍遊深海,風不平虎歸山林”!已然落到這個地步了,他還揀好聽的說呢。

2.

孫小臭兒想得挺好,常言道“樹挪死,人挪活”,大丈夫氣吞湖海、誌在四方,反正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又是光棍兒一條,無牽無掛,吃飯的能耐全在身上,出去走走倒也無妨,可他長這麼大沒離開過天津衛,不知應該投奔何處,他倒有法子,把鞋脫下來往天上一扔,看掉地上的鞋尖指向何方,他就往哪個方向跑。一路走靜海、青縣、滄州、南皮,過吳橋,不敢走大路,專揀羊腸小道、荒僻無人之處走,途中挖了幾個墳頭,餓死倒不至於,可也經常吃不飽。非止一日進了山東地界,孫小臭兒暗下決心,左右是出來了,怎麼著也得混出個名堂,一定要發了財再回天津衛,拿錢砸死抓他的警察,看看到時候誰是孫子誰是爺爺。白日夢誰都會做,大風刮不來錢,如何發財呢?他文不會測字、武不能賣拳,還長成這麼一副尊容,要飯也要不來,最拿手的就是掏墳包子,想發大財還得幹這一行。反正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到什麼地方都有墳頭,掏誰的不是掏,縱然盜不了皇陵,最次也得找個王侯之墓!在當地蹲了幾天,拿耳朵一掃聽,得知臨淄城乃齊國國都,那個地方古墓極多,想來墓中的奇珍異寶也不會少,打定主意直奔臨淄。一路上曉行夜宿,行至一處,盡是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趕上一場大雨,炸雷一個接一個,沒處躲沒處藏,隻得繼續往前走,把個孫小臭兒淋成了落湯雞。

轉過一個山坳抬頭一看,路旁有一座大宅子,高牆大院,氣派非凡,卻與尋常的宅院不同,不分前後左右,造成了一個圓形,東西南北皆有廣亮的大門,什麼叫廣亮大門呢?大門上頭有門樓子,兩旁設門房,下置三蹬石階,總而言之是又高又大又豁亮。孫小臭兒讓雨澆得濕透了膛,也顧不得多想,忙跑到門樓子下頭避雨。這個鑽墳窟窿的孫小臭兒,不在乎風吹雨淋,隻是怕打雷,他也明白自己幹的勾當損陰德,怕遭了天譴讓雷劈死,蜷在門樓子底下又累又餓,凍得哆哆嗦嗦的,好歹是個容身之處,躺在石階上忍了一宿。轉天一早,迷迷糊糊聽得開門聲響。孫小臭兒心知肚明,他長成這樣,再加上這一身打扮,比要飯的也還不如,大戶人家的奴才向來是狗眼看人低,瞧見他躺在大門口,一腳將他踹開那還是好的,嫌髒了鞋放狗出來咬人也未可知。

孫小臭兒就地一骨碌,急急忙忙翻身而起,匆匆閃到一旁,卻見大門分左右分開,打裏邊出來一位管家,不打不罵反而對他深施一禮,臉上賠著笑說:“恩公,我們家老太爺有請。”孫小臭兒讓來人說愣了,四下裏看了看,大門前除了他之外再無旁人,許不是認錯人了?你們家老太爺是誰?我孫小臭兒是誰?咱這輩子見過嗎?怎麼變成你們家的恩公了?管家不容分說,拽上孫小臭兒進了大門。到了裏頭一看可了不得,這座宅子也太大了,屋宇連綿,觀之不盡,正堂坐北朝南、寬敞明亮,迎門掛一張《百鶴圖》,下設條案,左擺瓷瓶,右擺銅鏡,以前的有錢人家講究這麼布置,稱為“東平西靜”。條案兩側各有一張花梨木太師椅,左手邊坐了一位老太爺,白發銀髯、丹眉細目,身穿長袍、外罩馬褂,看見孫小臭兒到了,忙起身相迎,一把攥住孫小臭兒的手腕子:“恩公你可來了,快到屋中敘話。”孫小臭兒直發蒙,不知這是怎麼一個路數,更不敢說話了,半推半就進得廳堂,分賓主落座,有下人端上茶來。孫小臭兒又渴又餓,到這會兒也不嘀咕了,心說“反正是你們認錯了人,我先落得肚中受用,大不了再讓你們打出門去”,打開茶盅蓋碗兒一瞧,茶色透綠、香氣撲鼻,唯獨一節,茶是涼的,孫小臭兒以為此地人好喝涼茶,什麼也沒多想,端起蓋碗茶一口喝了個底朝天,為了解飽連茶葉都嚼了。那位老太爺也不說話了,如同一個相麵的,上上下下打量孫小臭兒,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心裏頭直發毛,手腳不知往哪兒擱,心說這位是相女婿呢?我既無潘安之容,更無宋玉之貌,自己都不願意看自己,頭上也沒長犄角,幹什麼呢這是?老太爺不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麼,看罷多時點了點頭,命手下人帶孫小臭兒沐浴更衣,同時吩咐下去備好酒宴。有仆人伺候孫小臭兒洗了個澡,大木盆裏放好了水,居然也是涼的。孫小臭兒以為此時尚早,還沒來得及燒水,涼水就涼水吧,總比淋雨舒服,咬住後槽牙蹦進去一通洗。仆人又給他捧來一套衣服鞋襪,從上到下裏外三新,上好的料子,飛針走線繡著團花朵朵,要多講究有多講究,穿身上不寬不窄不長不短正合適。常言道“人配衣裳馬配鞍,西湖景配洋片”,孫小臭兒從小到大沒穿過正經衣服,而今幹幹淨淨、利利索索,穿戴齊整了對鏡子一照,您猜怎麼著?還是那麼寒磣!他身形瘦小,比個雞崽兒大不了多少,腦袋賽小碗兒、胳膊賽秤杆兒、手指頭賽煙卷兒、身子賽搓板兒,長得尖嘴猴腮、獐頭鼠目,長年累月鑽墳包子,臉上藍一塊綠一塊全無人色,穿什麼也像偷來的。

等他這邊拾掇利落了,那邊的酒宴也已擺好,剛才喝茶的是待客廳,大戶人家吃飯單有飯廳,來到這屋一看,桌子上美酒佳肴應有盡有,說來奇怪,全是冷葷,沒有熱炒,酒也沒有燙過的。另有一怪,外邊陰著天,屋裏燈架子上不見燭火,卻以熒光珠照亮,真沒見過這麼擺闊的。孫小臭兒不在乎冷熱,有半個餿窩頭就算過年了,何況還有酒有肉,得了這頓吃喝,別說讓人打出門去,把他一槍崩了也認頭,死也做個飽死鬼。他怕言多語失,仍是一聲不吭,坐下來山呼海嘯一通狠吃,恰如長江流水、好似風卷殘雲,頃刻之間一整桌酒席,讓他吃了一個碟幹碗淨、杯盤狼藉,這才將筷子撂下。在一旁伺候的奴仆全看傻了,此人長得如此單薄,吃這麼多東西往哪兒擱啊?不怕撐放了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