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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落的南境1:湮滅(2 / 3)

“我迫切想要探索此處的自然環境,”我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既然那‘隧道’……或者塔……沒在地圖上標出,它或許很重要。要麼是故意從地圖上抹去的,不讓我們知道……以便傳遞某種信息……要麼就是上一批勘探隊抵達時它還不存在。”

勘測員看了我一眼,感謝我的支持,但我的立場並不是為了幫助她。一座向下延伸的塔,這一概念既令人感到暈眩,也使人對其結構產生強烈的興趣。我說不出自己期盼的是什麼,害怕的又是什麼。我眼前仿佛不斷展現出鸚鵡螺內側的花紋和其他自然生成的紋理,同時也看到一座懸崖,底下是一片未知。

心理學家點點頭,似乎在考慮大家的意見,然後她問道:“有人有哪怕一丁點兒想要離開的意向嗎?”這是個合乎情理的問題,但依然叫人很不舒服。

我們三人都搖了搖頭。

“那你呢?”勘測員問心理學家,“你的意見是什麼?”

心理學家咧嘴一笑,看起來有點怪。不過她一定知道,我們中有一人會擔負起觀察她的任務,她自己的反應也是動因之一。也許她覺得很好笑吧,勘測員是觀察表麵現象的專家,卻被選中擔負此項任務,而不是生物學家或人類學家。“必須承認,我此刻感覺非常不安。不過我不清楚這是由於整個環境的作用還是因為那隧道的存在。個人來講,我希望將隧道排除在外。”

是塔。

“那麼,三比一。”人類學家說,她顯然鬆了口氣,因為自己不需要做決定。

勘測員隻是聳聳肩。

關於好奇心,也許我的想法有誤。勘測員似乎對什麼都不好奇。

“感到無聊?”我問道。

“我都等不及了。”她對整隊人說,仿佛我是替大家問的。

我們的討論在公共帳篷裏進行。此時天色已暗,不久,夜幕中便傳來那古怪的哀鳴聲,雖然我們相信這一定是出於自然因素,卻依然感到一陣戰栗。那聲音仿佛就是解散的訊號,我們回到各自的住處獨自思索。我清醒地躺在帳篷裏,試圖將那座塔想象成隧道,甚至豎井,可是辦不到。我的腦子裏反複出現一個問題:它的底部隱藏著什麼?

我們從邊界步行至海岸附近的大本營,在此過程中,幾乎沒有任何異常。鳥兒的鳴唱一如平常;鹿總是轉眼間便逃之夭夭,白尾巴在棕綠色灌木叢的映襯下,仿佛驚歎號下麵的小圓點;羅圈腿的浣熊步履蹣跚,隻顧忙自己的事,對我們不予理會。我相信,整組人都有一種近乎暈眩的感覺,因為經過這許多個月的封閉性訓練與準備,如今終於有了自由。在那段過渡地帶裏,什麼都奈何不了我們。我們既非過去的自己,也不同於抵達目的地之後。

抵達營地的前一天,一頭巨大的野豬突然出現在前方的路徑上,暫時破壞了這種情緒。它距離我們非常遠,一開始用望遠鏡也近乎難以辨識。野豬盡管視力很差,卻有著驚人的嗅覺,它在一百碼外向我們衝來,沿著小徑一路狂奔……不過我們仍有時間考慮如何應對。我們各自掏出長匕首,勘測員則端起突擊步槍。子彈對七百磅重的野豬不一定有效。我們不敢將注意力從野豬身上移開,去把存放手槍的箱子卸下來,並打開那上麵的三道鎖。

心理學家來不及準備催眠暗示,以便讓我們集中注意力,保持自我控製。事實上,當野豬一路猛衝過來,她的建議僅限於“不要靠太近!不要讓它碰到你!”。人類學家發出輕微的哧哧笑聲,既是出於緊張,也是因為緊急狀況過了如此之久才出現,似乎有點荒誕。隻有勘測員直接采取行動:她單膝跪下,以便更好地瞄準。我們的命令包括一項有用的指導原則,“唯有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才能殺戮”。

我繼續通過望遠鏡觀察,隨著野豬逐漸接近,它的臉變得越來越古怪,似乎有些扭曲,仿佛正遭受極端痛苦的折磨。它的嘴和又闊又長的臉本身並無異狀,然而體內似乎有某種存在,讓我感到有些驚恐,它的眼神顯得內斂深邃,頭部固執地偏向左側,仿佛被一條看不見的韁繩扯住。它的眼睛裏閃爍著類似電火花的光芒,不過我無法相信其真實性。那一定是因為我拿望遠鏡的手輕微顫抖而產生的“副作用”。

不管是什麼折磨著野豬,它很快製止了野豬衝刺的願望。它突然向左一拐,跑進灌木叢,並發出一聲怪叫,那聲音我隻能稱之為痛苦的嘶吼。等我們走到近前,野豬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一道被徹底擾亂的足跡。

接下來的數小時內,我一直默默思索著對此現象的解釋:寄生蟲,或者其他侵入神經係統的因素。我琢磨著符合生物學原理的假設。一段時間過後,野豬漸漸淡入了背景,就像從邊界開始一路上所經過的一切。於是,我再次望向未來。

發現那座塔的第二天早晨,我們早早起床,吃完早餐,澆滅火堆。空氣中有一種這個季節慣有的清冷。勘測員打開武器庫存,給大家每人一把手槍。她自己依然拿著突擊步槍,其槍管下裝有一支電筒。我們沒料到這麼快就需要打開那箱子,盡管沒人提出異議,但我能感覺到眾人之間產生了新的緊張情緒。我們知道,進入X區域的第二批勘探隊成員都是用槍自殺的,而第三批勘探隊員則互相射殺。直到若幹期勘探任務之後,死亡人數降到零,上級才再次允許分派武器。我們是第十二批。

於是,我們四人全都回到那座塔跟前。陽光透過苔蘚和樹葉投下斑駁的陰影,在平坦的建築表麵製造出類似群島的光影效果。它依然平凡而毫無生氣,不似有任何威脅……然而你需要鼓起勇氣,才能站在門口往裏窺視。我注意到人類學家檢查她的黑盒子,見沒有紅光,才鬆了口氣。假如紅光出現,我們就得退出勘察任務,去幹別的事。盡管心中懷有一絲恐懼,但我仍不希望如此。

“你們覺得它有多深?”人類學家問道。

“記住,我們得信任你們的測量,”心理學家略微皺著眉頭答道,“測量結果不會騙人。這座建築直徑61.4英尺,高出地麵7.9英寸。樓梯井位於正北或接近正北,這最終可能會告訴我們一些有關其建造過程的狀況。它由石頭和碎貝殼構成,沒有金屬與磚塊。這些都是事實。而它不在地圖上隻不過意味著或許是一場暴風雨讓入口顯露出來了。”

心理學家對測量結果的信任,再加上她對塔不在地圖上的原因的分析,令我感覺到一種奇怪的……親和感?也許她隻是想讓大家安心,但我寧願相信她是要讓自己安心。她是我們的領隊,可能了解更多信息,這對她來說一定很不容易,也會讓她感到孤獨。

“我希望它沒那麼深,這樣我們就能蓋棺定論,繼續測繪了。”勘測員說道,她試圖顯得輕鬆,然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蓋棺”兩個字。沉默籠罩著眾人。

“我得讓你們理解,我總是忍不住將它想象為一座塔,”我承認道,“我無法把它看作隧道。”下去之前把分歧說清楚似乎很重要,哪怕這會影響她們對我精神狀態的評估。我看到一座塔,向下直插入地底。一想到我們站在它的頂端,我就有點暈眩。

她們三人一起瞪著我,仿佛我就是那黃昏時分的怪叫。過了一會兒,心理學家才勉強說:“假如這能讓你感覺輕鬆一點,我看也沒什麼壞處。”

樹蔭下,沉默再次籠罩著眾人。一隻甲蟲沿著螺旋狀路線向上方的枝杈攀爬,身後落下一串塵埃的微粒。我想大家都已意識到,此時才真正進入了X區域。

“我先下去看看有什麼。”勘測員最後說道。我們都樂得順從她的意思。

樓梯起始處又陡又窄,向下彎曲,因此勘測員不得不倒退著進入塔中。我們用棍子清除掉蛛網,讓她爬下樓梯。她步履蹣跚,武器懸在背後,抬頭望著大家。她的頭發向後束起,臉上的線條似乎繃得緊緊的。此刻我們是否應該阻止她?叫她上來重新計議?然而沒人有這個勇氣。

勘測員露出奇怪的訕笑,幾乎像是對我們的裁判。然後她走了下去,我們隻能在昏暗的光線中隱約看到她的臉,而最後,連那張臉都消失了。她留下一片空白,讓我感到心驚,就好像發生了逆向過程:仿佛一張臉突然從黑暗中浮現。我倒吸一口冷氣,引來心理學家的注目。人類學家則沒有注意,她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樓梯。

“一切正常嗎?”心理學家向勘測員喊話。剛才一切正常,此刻為何不同?

勘測員短促地哼了一聲作為回答,仿佛她也讚同我的想法。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我們仍能聽見勘測員在窄小的樓梯上艱難前進。繼而是一片沉默,然後又是一陣響動,節奏有所不同,一時間,聽起來像是出自不同的聲源,令人恐懼。

但隨後,勘測員朝著我們高喊:“這一層沒有危險!”這一層。我心中暗暗激動,這是一座塔的概念並未被否定。

但這意味著我和人類學家也該下去了,而心理學家則守在原地。“可以走了。”心理學家語氣輕鬆地說,仿佛我們是在學校裏,現在到了放學時間。

我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情緒,一時間,視線中出現許多黑點。我跟隨人類學家爬了下去,穿過殘餘的蛛網和昆蟲幹屍,進入那陰暗清涼之處。由於我太急切,差點兒將人類學家絆倒。地麵世界在我眼中的最後景象:心理學家微微皺著眉頭向下望著我,她身後是樹林,而藍色的天空與陰暗的樓梯井壁相比,亮得眩目。

下方的牆壁上布滿陰影。溫度有所下降,聲音也變得沉悶,柔軟的階梯吸走了我們的腳步聲。距離地表大約二十英尺下方,是一片開闊的樓層。天花板大概八英尺高,也就是說我們頭頂上方有厚達十二英尺的岩石。勘測員突擊步槍上的電筒照亮了這片區域,但她背對著我們,正在觀察沒有任何裝飾的乳白色牆壁。牆上的縫隙代表著時間的流逝或突然出現的張力。這一層與露出地表的頂部有著相同的圓周,再次證明這是一棟埋在地下的完整建築。

“還可以往下。”勘測員說,她用步槍指了指遠處的角落,那裏有一道圓形拱門,正對著進到這一層的入口,黑沉沉的陰影也許是向下的樓梯。如果這是一座塔,那這一層有可能隻不過是樓梯平台,或者角樓的一部分。她向拱門走去,而我依然全神貫注地用自己的手電筒查看著牆壁。那一片全然的空白讓我感到疑惑。我試圖想象此處是由誰建造的,但沒有結果。

我再次回想起燈塔的輪廓,那是第一天下午稍晚時分我們在大本營裏看到的。大家認定那棟建築是燈塔,因為地圖上這一位置標示著燈塔,而且我們都能立刻認出燈塔應該是什麼樣。事實上,勘測員和人類學家看到燈塔之後,都表現得相當欣慰。它同時出現在地圖和現實中,這讓她們感到安心可靠。而其功能是她們所熟悉的,因此也更加放心。

對於這座地下塔,大家卻一無所知。我們無法憑直覺感知其完整的輪廓,也不了解它的用途。此刻,當我們開始往下走,地下塔依然絲毫沒有透露出任何信息。心理學家或許可以背出“塔頂”的測量數據,但那些數字並無意義,因為缺少其他背景。沒有背景,光抓著數字不放,那是一種瘋狂的表現。

“從內牆來看,圓周相當規整,顯示出這棟建築在建造時的精確性。”人類學家說。建築。她已經開始放棄隧道的概念。

我的所有思緒從口中湧出,在地麵上產生的緊張精神狀態,此刻終於完全釋放出來:“但它的用途是什麼?它不在地圖上,這可能嗎?是不是前麵的某一支勘探隊建造的,然後被隱藏起來?”我還提出許多問題,卻並不期待回答。雖然並無可見的威脅,但消除沉默似乎十分重要。仿佛那空洞的牆壁以沉默為食,隻要我們稍不留神,話語的間隙中便會有怪物冒出來。我明白,假如我對心理學家表示出此種焦慮,她會為我擔心。然而我比其他隊員更適應孤獨。那一刻,我對這地方的特征描述為:警醒。

勘測員的輕聲驚呼打斷了我的提問,人類學家無疑鬆了口氣。

“看!”勘測員說道,她用電筒照著拱門內側。我們連忙趕過去,加上各自的照明,並望向她身前的方向。

那裏的確有往下的樓梯,這一段比較寬闊,弧度也較大,不過材料仍然相同。乍看之下,在靠近肩膀的高度,離地大約五英尺處,塔牆內側仿佛附著了一種微微泛光的綠色藤蔓,向著前方的黑暗中延伸。我忽然想到一個荒謬的記憶,在我和丈夫居住的房子裏,浴室牆壁上貼有一圈花紋牆紙。當我仔細觀察,那“藤蔓”化成了文字,由花體字母構成,突出牆麵約六英寸高。

“保持照明。”我一邊說,一邊推開她們,走下最初的幾級樓梯。血液再次衝上頭腦,耳中盡是混亂的咆哮。我無比堅定地向前走去,也說不出是受到何種驅使,隻知道我是生物學家,而這東西看起來像是古怪的有機生命。假如語言學家在場,我或許會聽從她的意見。

“不管那是什麼,別去碰它。”人類學家警告說。

我點點頭,但被這一新發現迷住了。假如我產生觸碰牆上文字的衝動,將無法阻止自己。

走近之後,我發現我能理解牆上寫的字,這是不是讓我很吃驚?是的。是不是讓我感覺興奮與恐懼相交織?是的。我試圖抑製心中產生的成百上千個新問題。我明白這一時刻非常重要,因此盡量用平穩的語調大聲讀出開頭的語句:“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殺之果既已在此我將孕育出死亡的種籽與蠕蟲分享……”

然後文字被黑暗掩蓋。

“文字?文字?”人類學家說。

是的,文字。

“是由什麼構成的?”勘測員問。需要由什麼東西構成嗎?

不斷向前延伸的語句發出微光,搖曳晃動。句首的幾個詞在陰影與光亮之間來回變換,仿佛一場爭奪文字含義的戰鬥。

“等一下。我需要靠近一點。”真的嗎?是的,我需要更靠近。

它們由什麼構成?

雖說不應該,但我根本就沒想到這一點;我仍在試圖理解語句的含義,尚未考慮到采集物理樣本。然而勘測員的提問讓我解脫出來!因為它幫助我抵禦繼續讀下去的衝動,阻止我走入下方更深的黑暗,讀完所有文字。但那開頭的語句已經以始料未及的方式滲入我的頭腦,並找到紮根的沃土。

於是我走到近前,凝神注目句首的詞語。我發現,這些互相連接的花體字在普通人看來,可能就像鮮綠色的地衣苔蘚,但實際上應該是某種真菌或真核生物。緊密而卷曲的細絲從牆上生長出來,帶著泥土氣息,還透出一絲淡淡的腐敗蜂蜜味兒。這片微型森林輕輕搖曳,幾乎難以察覺,就像海草在緩和的洋流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