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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園狐影(1 / 3)

一對紅狐生活在一處小山林中,它們剛剛榮升為父母。幸福的日子剛開始,人們就發現了它們的蹤跡。為了捕捉這對紅狐,山林中布滿了圈套、陷阱,已經沒有一處安全的地方了。

兩隻紅狐憂傷地看著山林,眼神裏難掩悲傷,它們的孩子先後在山上死於非命,苦心營造的巢穴也已被興建療養所的推土機夷為平地。是去還是留?去,這裏畢竟是它們的家園;留,它們已難以在此生存。最終,紅狐放下了心中的不舍,尋到了一處荒涼的大園子。這園子的僻靜和荒涼的氣息使它們感到分外親切,便決定在這裏安家。

一連幾天,紅狐在荒園裏緊張地營造新穴,簡直達到了狂熱的程度。狐實行一夫一妻製,因此家庭觀念極強,無家可歸是難以忍受的。另外,還有一個更實在的原因,它們得抓緊時間再生一窩小狐。這是千萬年來生存鬥爭賦予狐的一種本能。

在嚴酷的環境裏,幼狐的成活率很低,它們就用數量來彌補。

這個荒園是一片不錯的天地。這裏,有樹林草叢,有蟲吟鳥語,有星月霜露,簡直就是山林的一個縮影。三麵高高的圍牆擋住了可能來自人類的侵犯,而牆上的爬山虎藤蔓倒便於它們逾越圍牆。它們不用費事就可以爬上屋頂。

人類是不大會到屋頂上來的。在山林,狐在人類的眼皮底下生活,現在它們卻生活在人類的眼皮之上。

荒園的南麵是一幢二層樓,很古老的樣子。紅狐對住在這房子裏的人進行過一個晝夜的連續跟蹤、窺視。它們從此對人類多了一些了解。人類並不像原先想象的那麼可怕。人的眼睛、耳朵十分平常,而鼻子簡直太太遲鈍了。

人類往往低估動物,動物也常常低估人類。人和動物之間的許多故事就是這麼發生的。

母狐選擇了一棵滿身疤痕的皂莢樹作為家門,就把洞口開在樹的根部,那兒剛好有一叢灌木充當掩體。這棵半枯的老樹的下半部是空的,在離地一丈之處,樹幹上有一道裂縫。在出洞之前,洞主可以先從樹洞登上“小閣樓”,通過裂縫觀察外邊的世界。

樹洞裏棲息著一些螢火蟲,即使在白天,洞裏也閃爍著點點幽光。紅狐並不討厭螢火蟲,螢火蟲使它們聯想到星空。狐對星空有一種親切的感情。

洞穴後半部的挖掘要艱苦得多。這部分的工程主要由公狐來完成。公狐把後洞口開在一道石階的下麵。這一道石階已在荒園之外了。

這裏並非十全十美。最使它們煩惱的是那一對多嘴多舌的喜鵲。喜鵲的巢築在一棵高高的白皮鬆樹梢。紅狐隻要一出洞口,就會被機敏的喜鵲發現,喜鵲就會大驚小怪地喳喳不休。

紅狐無法除掉喜鵲。爬那麼高的樹太危險了。狐是不肯在無遮無掩的地方長時間攀緣的。

這株白皮鬆正是這個荒園得以保存的原因之一。主幹修長挺拔,四丈之下絕無旁枝,四丈之上忽地分為三枝,每一枝都展示了鬆的遒勁剛健的特點。主幹上纏繞著一道銀白的粉色,傳說是一條白龍上天時留下的痕跡。這一點使這奇鬆身價百倍。

正是喜鵲泄露了紅狐的秘密。

這幢老樓裏住著一位老畫家和一個少年。

老樓本是清代一座著名畫家的藏書樓。早先是回字式轉樓,幾經亂世,隻剩下朝南的正樓。

除了畫風的師承,現在住著的老畫家和房子的老主人並無其他關係。他是由外地來到這座小城,經文管會同意臨時在此小住。

老畫家喜歡這兒。每天晨昏時分,他總在窗前靜靜地坐著觀賞荒園的景色,領略荒園所特有的滄桑感。

荒園裏的樹,一棵一個品種,絕無重複。這當然是清代那位畫壇宗師的精心設計。

這是夏天的一個涼爽的傍晚。老畫家沏了一杯茶,臨窗而坐,又陶醉在荒園的情調裏了。

這園名為“白鬆紅豆園”。除了白皮鬆之外,還有一棵百年老齡的紅豆樹。

紅豆樹的旁枝多做淺弧狀,樹冠勻稱,顯得端莊儒雅,複葉纖纖,好像羽翼在微風裏顫動。晚霞裏,這種顫動使樹的輪廓暈化出一種朦朧迷離的美。紅豆樹並不每年結莢生籽。聽說自宗師謝世之後,這樹再未認真結過紅豆。莫非紅豆樹果真是一種多情的相思樹?

老畫家胸中冉冉生出幾絲蒼涼的情緒,腦子裏浮起宗師的詩句:“最是故園秋深時,白鬆紅豆……”

這時喜鵲的晚歌已經唱罷,雙雙坐在高枝上眺望著什麼。

一對白兔出現在畫家的視野裏。這對兔子是少年天文養的。天文是宋老頭的孫子。宋老頭是文管會派駐在“白鬆紅豆園”的。近來宋老頭出差,天文就和老畫家做伴。少年很崇拜這位外地來的老畫家。

荒園因為有了這一對白兔而平添了許多生氣。

兔子相伴著來到葡萄架下。其中一隻好像在草叢裏尋到了好吃的東西,炫耀著逃開去,另一隻就興致勃勃地去追。

那對喜鵲忽然吵鬧起來。

老畫家的目光循著喜鵲注意的方向滑落到皂莢樹根,嚇了一跳。

狐!紅棕色的背,乳白色的腹,脖頸頎長,腰肢苗條,蓬鬆的尾巴比身體還長,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一隻多麼漂亮的紅狐啊!

更使老畫家吃驚的是那對白兔近在紅狐身邊,卻一點兒也不驚慌,依然很開心地嬉戲。

一個童話?

老畫家急忙摘下眼鏡,擦了擦再戴上。

紅狐在灌木叢中叼了一個什麼,尾巴一晃,消失在隆起的樹根後麵……

少年天文走過來,注意到老人的神態,問道:“爺爺,看什麼哪?”

老畫家有點兒慌亂地說:“哦,沒什麼,沒什麼。”

他還是不大相信剛才看見的情景。人老了,有時會對自己的視力和聽力失去信任。

狐是晝伏夜出的動物,這一對紅狐為什麼會在傍晚時分歸洞呢?這裏要補寫它們的一段奇遇。

進城這麼久以來,它們已經對小城這一隅相當熟悉了。

靠近人類,它們已逐漸習慣,不再過分惶恐,而且還記住了人的活動習性,知道人在深夜就難得出屋。這正是它們活動的時間。在這裏,獵取食物比在山林容易得多。由於貓的懶惰,那些肥胖的家鼠要比山野的鼠類粗心大意得多。充斥著各種怪氣味的街道小巷一到深夜就寧靜下來,高興的話,可以到那些垃圾箱裏去轉一轉,新鮮的魚內髒總是有的。

那天深夜,它們來到一片大草坪。它們在心情好時常常光臨這個運動場。不為別的,就為縱情奔跑一陣子。在屋頂上小心行走與在草地上恣意疾走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空氣裏有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還有太陽留下的那種說不出的使生靈興奮的氣味。狐在疾走中眯起眼睛,就感覺到空氣是在吻前被撕開,在毛皮上一滑而過,然後又無聲地在身後會合得不留一絲痕跡。野獸的毛是向後生長的,為了便於捕捉前方的氣味,它們又都習慣於逆風而行。但在安寧的環境裏,它們也想感受一下順風而走的滋味。風透進毛層,輕輕地或有力地搖撼每一根毛。這時候的風就如大自然伸出的母性的手,在摩挲著它的兒女。

伏在草地上休息時可以順便找一點兒蚯蚓換換口味。偶爾還可以遇上蟋蟀或蚱蜢,但這些昆蟲並不可口,逮住也不容易,然而恰恰因為捕捉不易,才使這過程充滿樂趣。無饑無渴無危機時的動物也需要點娛樂活動。

後半夜,烏雲從四麵湧上中天,遠處還傳來悶雷,要下陣雨了。既然已吃夠玩夠,它們決定提早回府。

這一次,它們試探著改變一下固定的路線。有那棵高高的白皮鬆作為標誌,它們不會搞錯方向。

當它們走過洞開的窗戶時,聞到屋裏有一股濃鬱的大山林的氣味。這氣味的濃烈是它們離開不久的小山所不能比的。

它們一下子就憶起了遙遠的故鄉——那一片無邊無際的北方大山林。

這間屋子太神奇,太親切,太有吸引力了。

原來這是一家中藥店的倉庫。屋裏放了許多加蓋的甕。每隻甕裏貯放一種采自大自然的藥草。

它們情不自禁地越窗而進,激動地、驚詫萬分地在屋裏亂竄。

母狐在裝艾草和茵陳的容器旁久久不願離去。這久違的清香使它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小山上的家和死於非命的孩子。

動物能回憶的東西不多,能記住的一定是那些對它們十分重要的東西。

母狐的鼻翼在翕動,在震顫。它擁抱著這個甕,把臉頰在柴紮的甕蓋上蹭著,蹭著。

憂傷是高級動物才有的情緒。可能是例外吧——狐也是容易憂傷的動物。

“啪!”隨著一聲響,屋裏頓時亮如白晝。兩隻狐急忙躲藏在甕與甕之間的陰影裏。

進屋來的是一個小夥子。他叫白亮,是中藥店的倉庫保管員。他聽到雷聲,起床來檢查庫房的門窗。他關上窗子,走出門去,再關上門,然後熄滅電燈。電燈開關是裝在門外的。

這樣,兩隻狐便被囚禁在屋子裏了。這種無意的被囚,它們已遇到過一回。那一回它們被關在汽車車廂裏,被“綁架”

到了這個南方小城。

母狐讓公狐安靜下來,它斷定這個人並沒有發現它們。在和人類的接觸中,母狐竟然已經能從人的動作和表情裏,多少猜度出一點兒人的思想了。

狐是獸中的佼佼者,而這隻母狐又是狐中的佼佼者。和它相比,公狐就顯得勇猛有餘而智謀不足。

偶然之間,母狐發現這些用柴草結紮或布袋裝砂而成的蓋子和甕是可以分開的。母狐學會了開關甕蓋。

這樣一來,它們嚐到了連它們的老祖宗都無緣嚐到的一種美味:熟地。這種用蜂蜜浸拌然後反複蒸製的塊莖好吃極了。

被關了整整一個白天,直到第二天傍晚,它們才得到突出困境的機會。

當它們匆忙地逃回洞穴時,老畫家冷眼看到了它們。

老畫家下樓來到後院,假裝散步,踱到皂莢樹下。

此時母狐正在它們的“小閣樓”上眺望。它是認得這個戴眼鏡的白發老人的。它曾經窺視過他。

老畫家繞皂莢樹下的灌木叢走了兩圈,又用拐杖試著把灌木叢分開。什麼都沒有。

少年天文在井邊呼喚老畫家。那裏已放好了兩把椅子。傍晚,老畫家和少年常在井邊納涼。老人有趣的故事使天文很珍惜這段時光。

老畫家應著,拄杖向井邊走去。

母狐對這位白發老人產生了疑慮。它決定對他再進行一次反偵察。

在山林裏,狐對獵人常常進行這種反偵察。這是獵人設置圈套往往失敗的主要原因。在獵人設陷阱、布機關時,狐往往在暗中窺視著,它還會上當嗎?這還不算,它們還會反過來利用獵人。它們遠遠地潛伏著,耐心地等待著。倘若有莽撞而貪饞的野獸中了獵人的圈套,它們就會衝上去,用尖吻撕扯捕獸夾上的倒黴蛋。當然,如果來的是同類,它們便會出來製止對方的冒險。

野獸的智慧和絕招大部分是由獵人培養的。

第二天,老畫家磨墨化朱,在宣紙上畫出一隻活靈活現的紅狐。潛伏在隱蔽處的母狐驚訝不已。

老畫家又提筆在紅狐旁畫了一對安詳的兔子,一白一黑。

這一次是天文驚訝了:“爺爺,狐和兔子怎麼能待在一起呢?”

老畫家撫須道:“是呀,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老畫家並沒有講昨晚的事。他要再一次得到證實,才敢相信如此不可思議的事。

當然,如果母狐聽得懂人話,它也會大起疑心的。老畫家接下去給天文講了幾個狐的故事。他講的不是《聊齋》裏的狐的故事,而是大自然裏的狐。狐和狸是兩種動物。狐比狸優秀得多。狐是一種聰明、狡獪、老想來一點兒惡作劇的動物。

老畫家說他小時候親眼看過一次黃狐偷雞的場麵。那天太陽剛下山,一隻遲回窩的小母雞還在場角覓食。一條黃狐像從地裏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小母雞身後,伸出一隻前爪,輕輕地、老朋友似的拍了一下小母雞的背。小母雞還以為是老公雞呢,就順從地蹲下去。狐上了母雞的背,口吻含住了母雞的脖子,尾巴不斷地敲打著小母雞的屁股。小母雞站起來馱著黃狐就跑。狐把握著方向,騎著小母雞消失在樹叢裏……少年聽著,開心地拍手大笑,然後就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追究個沒完:後來呢?後來怎樣了?為什麼?怎麼會……老畫家招架不住,隻好坦白這不是他的親眼所見,是聽別人說的,而別人也是聽別人說的。

老畫家喜歡畫動物,他的彩墨動物在畫壇上很有點名氣。

為此,他觀察過許多動物,研究過一些動物學方麵的書籍。

在確信屋子裏沒人之後,潛伏的母狐從隱蔽處出來,幾個跳躍就到了一把椅子上。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幅掛在牆上的畫。

畫麵上是一頭稚氣十足的小紅狐。掛在牆上的小紅狐一時使母狐恍惚迷茫起來:小紅狐怎麼會在這兒呢?孩子!孩子!

它甚至覺得牆上的紅狐動了一下耳朵。它稍稍清醒了一點兒,發現這小狐不是它的孩子。人類能分辨出人與人之間最細微的差別,動物也能分辨同類個體間的細微差別。那麼,這是誰家的孩子呢?怎麼連一點點氣味也沒有呢?

母狐劃動尾巴,抬起一隻前爪,喉嚨裏咕嚕著什麼,好像在問:你從哪裏來?

牆上的小狐紋絲不動。

椅子上的狐困惑不解,側著頭思考著,也不動。

老畫家就在這當兒悄悄地進屋來了。老畫家也被這個場麵驚呆了。

這是一個有趣的場麵。

母狐回過頭來看見了老畫家,可它一時還無法從過度的詫異中回過神來。

人和狐各自張著口,默默地對視了幾秒鍾。

然後,母狐的大尾巴一劃,化作一團紅色的煙霧,消失在窗外。

老畫家撲到窗口,探身尋覓。

美麗的霧已經無影無蹤。

老人發出一聲感歎:“美極啦!”

隻有一個善良的藝術家才會在這個時候說這句話。

到底生性詭譎、多疑,母狐由於在出神觀畫時被白發老人撞見,非常惶恐不安。若在山野,它會毫不猶疑地逃遁,但這是在城裏,這兒一片頗具山野氣息的安寧天地太難得了。而且,母狐已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很難再經受創建新家的艱苦了。

母狐決定繼續窺視白發老人,看看這個人會不會采取什麼傷害它們的行動。

什麼都沒有發生。

老畫家還是沒有把發現狐的事告訴任何人。人們對狐這種動物有許多誤會,而且他不想驚動紅狐,他希望看到在自由狀態中的狐的生態習性和神情舉止。

所以什麼都沒有發生。

母狐慢慢就對白發老人有了好感。原來人類並非都是那樣危險。

於是有了下麵這個美麗的故事。

一個陣雨過後的傍晚,空氣清新,涼爽宜人。老畫家和天文結伴去郊外釣魚。

他們來到城外小河邊。河水是那種動人的孔雀綠。天空藍得空靈,雲朵動得悠然。仰視久了,人的意識會恍惚起來,覺得這些雲朵到了你的腳下。

老畫家歎道:“好一幅沒幹的水粉畫!”

一老一少來到河邊垂釣,卻總難集中起思想來。這地方太美了!

一群乳白色的鳥悄然降落在河對麵的草坡上。這次降臨大概是歸途中的一次小憩。它們從容地用紅色的喙梳理羽毛。毛茸茸的白羽在晚風中輕輕地顫動,每一隻都是一色靜靜的白。

天文問道:“爺爺,這是什麼鳥?”

老畫家也不知道。大自然的物種太豐富了。

像聽到了什麼口令,白鳥幾乎在同時騰空而起。在山林黛色的背景上,幾十個飛動的白色點子猶如一抹白霧,轉眼間消失在遙遠的天際。有些東西就是這樣的,它讓你看見,知道它存在著,卻不讓你具體了解。

人對動物世界所知實在太少。

人看鳥時,狐在看人。

母狐和公狐就在不遠處的灌木叢裏。這可不是跟蹤,而是巧遇。隔一些日子,它們就來到這裏隔河眺望它們的山林。它們畢竟是山林的兒女。

狐知道人在做什麼。它們的祖先曾用尾巴釣過魚,但如今的魚不再那麼傻了,不會再上狐尾巴的當。

天文釣到一條魚,高興得手舞足蹈,在草地上打了幾個滾。

母狐忽然想起了它的孩子們。它們一高興就會在草地上打滾。

天光逐漸暗淡,遠處的樹林和草叢間彌漫起灰粉似的暮色。

平緩的河水彎曲著一根又一根無始無終的波紋,從遠處逶迤而至,又向遠處蜿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