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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園狐影(2 / 3)

老畫家的目光隨著一些波紋滑動著。這些流暢的、莫測的線條不時牽動著老畫家的藝術靈感。

一根波紋線突然中斷了,那兒站著一隻美麗的紅狐。

老畫家驚喜萬分。

母狐默默地站在河邊,看著老畫家,從容而鎮定。它看到老人的目光從眼鏡片後透出來,像水波一樣柔和。

老畫家看著紅狐。狐身體上的所有線條都像是用波紋線畫出來的,自然而雋永。

老畫家猜到狐這麼暴露是故意的。

不錯,這是母狐的一個驚人之舉。這個舉動集中了它的全部機智和勇氣。對了,還有一種迫切希望和解的意願。

母狐的舉動,使灌木叢中的公狐困惑不已。

母狐的舉動,使少年天文困惑不已。

母狐收回目光,毫無戒備的樣子,慢慢垂下頭,尖吻在水麵上吮出一個優美的旋渦。

老畫家努力用最平靜的口氣對天文說:“我們送它一條魚,好嗎?”

老人如此鎮定的聲音使天文不好意思大驚小怪。老人講過的那些關於狐的故事一下子湧上少年心頭,他覺得對這隻狐並不陌生。

他把釣到的一條小白魚拋向母狐。

母狐抬頭和少年對視了一下,叼起了還在搖尾巴的白魚,一閃身消失在灌木叢中。它接受了老人和少年的饋贈,以表示它對人類的信任。

老人在心靈深處發出一聲無聲的感歎:“噢!”這一聲感歎的內涵是豐富的,卻又難以言說。

很靜。仿佛整個世界在屏息靜聽、凝神注視。

在以後的日子,荒園裏出現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每天淩晨,老畫家都讓天文把一些食物放在荒園的某個地方,等待覓食歸來的紅狐來取。

放食物的地方常常是那些有彈性的、不粗的樹枝梢部。母狐很輕巧地從樹的主幹爬過去,在那兒停留一會兒,花一點兒時間來試一試樹枝的韌性。天文常在這時用巴掌做喇叭狀,發出一聲悠長的:“噢——”這是打招呼,也有催促的意思,催促母狐開演“雜技節目”。

對於那些樹枝來說,狐已經是過重了,樹枝不斷地動蕩搖晃。母狐要不斷地變換身體的姿勢,熟練地運用大尾巴來保持平衡,結果還是險象環生。有時身體失去平衡,翻身滾倒,便幹脆肚皮朝天抱著樹枝往前挪動,依舊很有信心地向目標接近。

這當兒,老畫家真是目不暇接。母狐千變萬化的身姿使他一次次驚歎造物主的高妙。這些變化無窮的形象,以後會在他的畫筆下重現。世上有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為什麼不能有他的狐呢?他已經在醞釀《百狐圖》了。

兩隻白兔睜開惺忪的紅眼睛,在木欄籠裏仰視。那隻喜鵲在白皮鬆頂上俯視著,不再為紅狐的出現而大驚小怪地聒噪了。它們知道這會兒還輪不到它們,下一個節目才輪得上它們出場。喜鵲樂天的個性同樣得到畫家和少年的賞識。

這實在不是一片荒涼的天地。

那黑貓時不時在屋頂的某個地方閃過。它老是陰沉地關注著園子裏發生的一切。

公狐從不願意在人前露相。即使後來母狐的肚子越來越大,不能去承領人類的饋贈,公狐也不肯代勞。盡管它挺想吃到那些難以覓到的美味。

母狐每天跑動時,肚皮下的那一排濕紅的奶頭總被地上的草尖或屋頂上的瓦棱草摩擦得躁動難耐。它身上原來鮮亮的毛色多少有些暗淡,但晶亮的眼睛裏卻閃著柔順幸福的光澤。

後來它不再出洞,整天躺在洞中軟軟的茅草葉上,等待著它的第三胎孩子降生。它生過兩胎,卻都失去了它們。它有信心把這一胎哺養長大,因為如今幸運地來到了這個和平、寧靜的荒園,天底下恐怕難有這樣的樂土了。孩子,來吧,來到這片樂土喲!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小寶貝們在母腹中躁動起來,有一點兒突然。公狐恰好這時外出未歸。

母狐的身子在茅草葉床上扭動,牙齒咬得咯咯響。血把後胯和茅草葉浸濕了,那條漂亮的毛茸茸的尾巴在血水裏痙攣。

一隻即將做母親的紅狐,心中同樣是充滿了莊嚴感的。把孩子生下來,撫育它們長大,這是每個做母親的自覺承擔的對本種族的神聖職責。它明白做母親是要付出辛苦乃至犧牲的。

它心甘情願,甚至有些欣喜地走向痛苦的時辰。

這一刻,好像整個世界失去了平衡。

洞頂上棲息著的幾隻螢火蟲在一閃一閃。

巨大的痛楚已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了。它忽然發覺螢火蟲幽綠的光點在一點一點熄滅,有一股混沌的暖流湧進頭顱。感覺在麻木,意識在向遠處逃逸……恰在這非常時刻,一個熟悉的、好聽的人聲從非常遙遠的地方悠悠傳進洞來。

這是少年天文在呼喚它:“噢……”

多麼親切的呼喚啊!

母狐驀地清醒過來,對自己說:“不要死,不要死……”

公狐及時趕回來了。它氣喘籲籲地把含在嘴裏的一口水喂進母狐幹渴的口中,隨即伸出舌頭舔著母狐的臉和脖子。

活下去,活下去啊!

螢火又一點點亮在洞頂上了,如同燦爛的星光。

三個小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它們一聲不吭地在母親的腹下蠕動著。

母狐癡迷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天,母兔也生下了六隻小兔子。真是太巧了。

這些日子,母狐全靠公狐提供食物。連日辛勞,公狐這天晚上想就近取一點兒熟地算了。

在去中藥倉庫的途中,公狐聽到了一種使它高興的聲音。

它覺得這聲音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使它感動。

這些美妙的聲音來自中藥庫隔壁的房間。

中藥庫保管員白亮在拉他心愛的小提琴。這青年有音樂天賦,少年時曾從師學藝,受過一段比較正規的基礎訓練。小提琴成了他的“第二嗓子”。

他在奏馬斯內的《沉思》。這是他最喜歡的曲子之一。

樂曲在D弦和A弦上流動,深沉、優美、溫暖,還有一種動人心弦的淡淡的憂傷。

窗子開著,窗台上有一盆含羞草。黃昏了,含羞草半合起它的葉,顯得格外纖秀和脈脈含情。

白亮的左下巴枕在琴上,半閉著眼,全身心進入了樂曲。

他在懷念童年。他是在外婆家度過童年的。那是一個美麗的小山村,山坡上有不少含羞草。有一位失意的老音樂家常在這山上拉小提琴,把這些含羞草當成聽眾。後來白亮也成了一個忠實的聽眾……

《沉思》化作白亮的情緒之水,自然地、汩汩地從他指間流淌出來,充溢全室,漫出窗戶。

公狐認為它聽懂了,全懂了。

音樂的魅力在於抽象,在於妙不可言的可塑性。音樂表現的不隻是某個人的情緒,還表現這種情緒的本身。公狐腦子裏出現的當然不是小山村,而是北方的茫茫雪野——雪緩緩地從迷茫的天空降下,大地一片白,整個世界溫馨而寧靜。那時公狐就看見了母狐。母狐在遠處的雪坡上走。

由於雪的襯托和陽光的照耀,母狐猶如一朵跳動的火焰。它走走退退,又退退走走,有時候用尾巴掃平自己的足跡,有時故意留下一片雜亂的足跡——聰明的狐常常這樣在雪地上布下疑陣。它一聲招呼,母狐站住了,顯出一點兒害羞的神情,然後自顧自回頭走路。它又叫了一聲,更加親切。母狐站住了,回過頭來……這一回頭就注定了它們的婚姻。它們並肩在雪地上快樂地、忘情地奔跑,雪地在爪下竊竊私語……真正的音樂不是寫出來的,是生命與大自然的一種共鳴,是天籟,是生靈的心聲。誰擁有大自然,誰就擁有音樂。動物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聽得懂音樂。

琴聲戛然而止。

這使公狐感到遺憾。它等了好久,再沒聽到音樂,便悄悄來到白亮房間的窗下,小心地向屋裏窺探。這一窺探並非出自戒備,也不完全是好奇心的驅使,它實在是懷著一種感激、一種欽佩的心情的。

屋裏沒有人。公狐縱身上了窗台,想弄明白優美的聲音是什麼東西“叫”出來的。

白亮走出屋去了。燈亮著,那把小提琴很優雅地躺在椅子上。

公狐不可能知道琴和聲音之間的關係。它留意了一下小提琴,是因為小提琴的顏色和它的毛色相近。

它忽然發覺屋裏有一個紅色的活物——啊!竟是一隻紅狐!

巨大的意外幾乎使它驚叫起來。它定定神,確信那是真的,屋子裏實實在在有一隻活靈靈的同類。它和它對視著。它動了動耳朵,它也動了動耳朵……公狐看到的不過是自己在鏡子裏的影子。

門外傳來腳步聲。公狐來不及和同類交流,慌忙從窗戶跳出屋子。

或許由於過於入神,公狐的動作稍稍慢了一點兒,推門而入的白亮看見了一團紅色在窗口一閃而逝。是什麼?他急忙奔到窗口向外察看。什麼也沒有。是眼花了?不,窗台上的含羞草不會無故垂下葉片的。是黑貓?不是,那是一個紅色的動物。難道是黃鼠狼?

白亮由此聯想到倉庫裏熟地的常常失竊,難道黃鼠狼也喜歡吃熟地?

白亮為此已在倉庫裏布下了機關。

公狐去的正是那裏。

公狐熟門熟路地通過氣窗進了中藥倉庫,直奔存放熟地的甕。

當某一件事做得很熟練時,往往也是容易粗心大意而出錯的時候。如果公狐保持狐所特具的多疑和謹慎,它是可以在揭開甕蓋之後發現異常的。它照例聞到了熟地的酸甜香味,沒再仔細考究一下甕裏的情況,便伸進兩隻前爪,想捧出可口的熟地片來。

有一個東西在裏頭猛地一跳,非常有力地咬住了公狐的一隻前爪。

是一隻老鼠夾子。這就是白亮布下的機關。那扇故意開著的氣窗也是為小偷留著的。

公狐低叫一聲,一麵倒退,一麵用嘴和爪子拚命拉扯,想擺脫這個可怕的糾纏。慌亂、盲目的掙紮全無效果。由一塊木板和一些彎曲的鋼絲組成的怪物依舊死死地咬住公狐的左前爪。

和狼一樣,狐的長處之一是能較快地鎮定下來。公狐努力克製住由意外之災引起的恐懼。接受了現實。它就此變得鎮定,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擺脫的辦法。它發現牙齒是能夠對付這塊木板的,可以一點點地把木板啃碎。

它的想法不錯,如果白亮不在這時出現,它是可以就此脫險的。它畢竟要比老鼠的力量大得多。

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接著玻璃窗上出現了一張人臉。

氣窗還開著。

公狐拖著鼠夾子,幾個騰跳上了氣窗,縱身向窗外躥去。

白亮的腳步聲和在窗上露臉是故意的,他在氣窗外還布設了捕魚用的大“撈海”。這是一種裝有竹柄的兜網。

公狐在情急中自投羅網。

災難第二次降臨。

在洞穴中喂乳的母狐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三隻小紅狐在它的懷裏一陣躁動。

公狐誤入兜網之後,又被白亮幾次擊撞在牆上,一時天昏地暗,昏厥過去。

白亮一時找不到籠子,就把公狐裝進一隻空鐵桶,用一隻篩曬藥材的鋼絲篩子蓋住了桶口。

公狐醒來後,第一個感覺是左前爪劇烈地疼痛,不過夾子已被去掉了,第二個感覺是鐵桶裏充滿了一種陌生的氣味。它慢慢睜開一條眼縫,看一下處境。人就在旁邊!它趕緊閉上眼睛,微屈後腿,耷拉著頭,一動不動地趴著,還把鼻息壓抑成難以覺察的遊絲。

裝死是它們慣用的花招,沒經驗的獵人常上它們的當。如果人以為它已死去,必定會揭開篩子,那它就會像閃電一樣奪路而逃。如果傷的不是前爪而是後爪,那就要麻煩一點兒。

白亮果然上當了,以為桶內公狐已死,便去揭篩子。

要命的事恰在這要緊關頭發生了。這個空桶曾經裝過某種藥物,強烈的異味終於使狐靈敏的嗅覺器官痙攣起來,而這痙攣又是無法抑製的——它連打了兩個噴嚏。

原來這狐還活著啊!

白亮罵了一句,慶幸沒有上當。

等到白亮一離開屋子,公狐就在桶內左衝右突,上躥下跳,做了種種突圍的嚐試。一切都無效。它的牙和爪子根本不是鋼鐵的對手。

它終於安靜下來,沮喪地舔著受傷的前爪,悲傷地想念著它的家,它的山林。它並沒有絕望,它在等待著人類的一切疏漏,等待著一切可以爭取的機會。

它等到的是它的忠實伴侶——母狐。

母狐在白亮回屋睡下之後出現在這個空屋子的天幔檢修洞裏。它在那兒低聲喚著丈夫。

公狐興奮起來,也仰臉低聲回應。

母狐從幔洞跳到掛在牆上的竹匾上,然後縱身跳到蓋著鐵桶的鋼絲篩子上。這篩子的直徑比鐵桶口大得多,母狐落爪的地方又是在篩子的邊上,所以當它落下身時,篩子在鐵皮桶上翹了一下。這偶然的一翹立刻提醒了這一對聰明的動物。它們隔著鋼絲篩子相互嗅了一下,母狐就緊張地開始了行動。它在篩子邊沿上用力跳,想再製造剛才出現過的間隙。不料,不管母狐怎樣使勁,篩子就是翹不起來。

母狐不停地努力。它們不甘心。

屋外突然響起一聲嘹亮的雞鳴。這報曉的雞啼使它們膽戰心驚。啊,天快亮了!

發自本能的惶恐使母狐縱身跳到掛在牆上的竹匾上。

並沒有異常。母狐鎮定一下後又從那兒跳回到篩子上。篩子翹了一下!這一來母狐弄明白了:從高的地方跳下來,篩子才會翹起。它試了一次,又試了一次。篩子動了,但翹起的幅度太小,瞬間出現的縫隙太窄了。

隻要有時間,母狐是不肯放棄努力的。這一次,它從竹匾跳到天幔檢修洞,然後直接從那裏向篩子衝擊。

縫隙果然大了不少,公狐可以從縫隙跳出了,可惜這一次公狐沒準備好。公狐激動地喚了一聲,圓睜雙目,做好了騰躍的準備。母狐知道成功在望了,高興地劃了一下尾巴,準備跳躍動作。

房門就在這時開了!來的正是白亮。他手裏提著一隻鐵絲籠子。

母狐閃避到鐵桶後邊。根據屋內的光線,它知道那人進屋之後並沒有關上房門。它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母狐從桶後閃出,跌跌撞撞地衝過發愣的人,奪門而出。

在全部過程中,母狐誇張地裝出前爪受傷的樣子。

白亮追出房門,走廊裏已經空空蕩蕩。他在懊喪之餘,很自然地想去探究一下那個囚桶。他目睹狐已逃走,所以在揭篩之前很自然地沒有認真看一下桶裏。

母狐期待的正是這個。

當又一隻紅狐跳出桶來、奔出房門時,白亮簡直傻了眼。

他追出房門時,看見走廊裏有了兩隻紅狐。

原來,母狐並未逃去,剛才是躲在走廊裏的一隻紙箱後麵。公狐畢竟受了傷,在必要的時候,母狐會再一次冒險幫助它的丈夫。

母狐叫了一聲,讓公狐先走,自己則連續地在走廊裏翻著跟頭。這是狐類慣用的另一個花招,這麼做可以把對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受騙的白亮這一次不再發愣,他隨手抓起一把掃帚狠命地向母狐擲去。

母狐頭部被擊中,慌忙跳過走廊的矮牆。

走廊外有一池化好的石灰。因為石灰上撒了一層沙子防幹燥,母狐還以為是一片沙地呢。它一下子陷入石灰池,無法自拔。

這一次母狐傻眼了。

白亮把母狐從石灰池中撈起,關進籠子,然後摁到水裏迫使母狐洗了個澡。

多麼漂亮的紅狐啊!

白亮決定把紅狐悄悄送給他敬重的老畫家。他欣賞過老畫家的幾幅畫狐的畫,當時以為老畫家對狐是過分美化了。

白亮別出心裁,還把“贈狐”的形式設計得挺藝術。

他把鐵籠子用一塊白布蒙起來,放到荒園的草地上,這才把老畫家請來。

早晨,晶瑩的露珠、和煦的陽光使這個初秋的荒園勃發著生命的活力。園子裏所有的草木都未經人工規範過,按照各自的品性恣意生長,毫無矯飾。紅豆樹好多年不結莢了,它才不管那些癡情男女呢。在由各種綠色組成的背景上,白皮鬆銀白色的樹幹分外惹眼,一舒一卷都顯得蒼勁有力。爬山虎隨心所欲地在牆壁上作畫,蔦蘿蔓的觸須多情地顫動著,而芭蕉葉無動於衷,大大咧咧地在風中晃蕩……白亮就在此時此地揭開了籠子上的白布,好像是一件重要的雕塑的揭幕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