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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園狐影(3 / 3)

白布飄落在綠色的草地上。

這一瞬間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屏住了呼吸。

老畫家無聲地張圓了嘴。

少年天文歡呼一聲,撲跪在鐵籠邊的草地上,向紅狐伸出兩隻手。

母狐鎮定自若,端坐在大尾巴上凝然不動,仿佛一尊瓷塑。逆著陽光,它的身體輪廓外環護著一層迷離的、半透明的金紅色,詭譎、綺麗,如一朵流霞。

隻有母狐自己並沒有忽略鐵籠子的存在。雖然毫發未損,其實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自由。一隻獨囚的狐不久就會憂鬱地死去。它們很看重自由。

它甚至沒有瞥一眼主宰它的人。一揭開白幕,它的目光就很快地在皂莢樹那兒掃了一下。過強的光線耀得它幾乎眩暈,可它還是看到了家門。公狐回到洞穴了嗎?三個小寶貝怎麼樣了?

它心如刀割,恨不得化為一陣風,越出牢籠,但它還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不能讓人發現它的家。這時它認出了少年天文,也認出了白發老畫家。它馬上站了起來,目光輪番地投向一老一少。

老人和少年都懂得這目光——請求,懇求,哀求,乞求。

老畫家確實從未有過逮住紅狐的念頭,不過,母狐如今身居囚籠,使他產生了這個念頭。老畫家再過幾天就要離開荒園,離開小城,回到他設在大城市的畫室中去。齊白石不是養著蝦嗎?號稱“虎癡”的畫虎大家張善子不是也在家裏養著虎嗎?

老畫家喃喃地說著什麼。

母狐不懂,它依舊期盼著這兩個人類中的朋友能幫助它掙脫桎梏。

少年天文的想法簡單得多,他隻不過是希望能更多更近地接觸可愛的狐朋友。

洞穴裏,公狐心急如焚。母狐遲遲不歸,是凶多吉少,它明白;白日朗朗,它如果拖著傷腿出洞也必定是凶多吉少,它也明白。為了三個小寶貝,它不敢輕舉妄動。

三隻毛茸茸的小狐相互依偎著,發出尋母的孤苦叫喚。這種叫喚雖然壓抑得很微弱,但在公狐聽來,也是不能允許的。

公狐繞著小家夥們,無可奈何地轉著圈子,最後傍著它們側身躺下了。三張柔嫩的小嘴立刻在它的腹下亂鑽亂拱起來。媽媽鼓鼓的奶頭在哪兒呢?它們急急忙忙地尋找著,尋找著,終於失望地哀泣起來。公狐舔舔孩子的臉,又用蓬鬆的尾巴摩挲它們的身體。這是愛撫,又是警告。小狐們果然懂事地不再哼叫了。它們一出生,雙親就反複警告,要它們千萬當心這個凶險的世界。在洞穴裏是不可以叫喊的,哪怕餓死也不能叫。

公狐突然把尖吻豎起,對準了洞口。它隱約在空氣裏捕捉到了母狐的氣息。它站起來,小心地向洞口走去。

於是它就看到了荒園裏的一幕。

於是我們這個故事就有了傳奇的色彩。

公狐來到洞口時,白亮已經離去,而留下的一老一少兩個人都是公狐所認得的。它和母狐反複確認這是兩個友善的人。

就因為有這個確認,公狐在百般無奈之時才敢於在大白天走到人前。

公狐從灌木叢裏閃出時,母狐叫了一聲,不知是警告,是恫嚇,還是慨歎。

公狐不理會母狐,在距離人兩米開外的草地上,把兩隻前爪合攏在一起,然後把頭枕在爪上,喉嚨裏發出一種嗚咽般的顫音。

跪在籠子旁邊的少年向公狐伸出一隻手,興奮地說:“過來,你過來呀。”

黑貓在這當兒不知從什麼地方飛躍而至。它以為紅狐要奪去人對它的專寵,所以憤怒得忘了害怕。它叫著,對著公狐張牙舞爪。

老畫家抓起一個什麼東西向黑貓投去。這可惡的貓壞了事,要不然他可能會帶回去一對紅狐而不是一隻。

投出的東西沒有擊中黑貓,擊在地上又彈起來飛向公狐。

公狐閃電般消失在灌木叢裏。

母狐豎起尖吻,淒楚地長嚎了一聲。

當夜。

鐵籠子被搬進樓上一間空房子。房間的窗戶開著,緊貼著鐵籠子放著另一隻開著門的籠子。這當然是一個圈套。隻要公狐走進空籠子,籠門就會自動關閉。老畫家希望這一對紅狐在鐵籠裏團聚。他知道狐的家庭觀念挺重,知道狐一夫一妻白頭偕老的習性,知道單隻的狐是難以馴養的。

母狐明白這是一個圈套。它還擔心那開著的窗是一個圈套。如今它不再信任人類的一切行為。

籠子裏有魚,還有水,可它一點兒胃口也沒有。一整天沒給小狐喂奶了,乳房的脹痛越來越厲害。這是一種深刻的、殘酷的折磨。它在籠子裏不停地走動,以放鬆它的身心。一直到精疲力竭,它才趴下了。籠子裏濕漉漉的,那是它滴下的乳汁。

一隻蜘蛛在窗洞裏結網。

起風了,窗扇在吱吱咯咯地呻吟,荒園裏的草木在竊竊私語。從這兒隻能看見白皮鬆的上半部分。在灰色的夜空裏,鬆樹的樹冠黑黑的,如一座遠山的輪廓。和闊葉樹不同,鬆針發出的是一種細密、結實的顫音,厚重而威嚴。鬆濤是大山的呼吸。

人在晚年常會念及和童年、母親連在一起的故鄉。野獸在生存受到威脅時也會懷念山林或荒原。

蜘蛛把網織好了。這麵多角形的網布滿了整個窗洞。網上掛了些細細的露珠,亮晶晶的。網從外向內由疏而密。原來鼓著肚子的蜘蛛現在瘦成了一個黑點,坐在網的中央,一動也不動。它大概也疲憊不堪了。

黑貓出現在窗台上,揮舞了幾下爪子,把蜘蛛網撕得隻剩下幾掛亂絲。它扭了扭腰,跳進屋來,徑直走向籠子。

母狐厭惡地噴了一個響鼻。黑貓充耳不聞,走近籠子,叫了一聲。

它們很近地對視了一下。

狐在貓的眼睛裏看出了幸災樂禍的神情。

貓嗅到了乳香,抽動著鼻子繞到母狐的身後,把淫邪的目光死死地粘在母狐的尾根,還無恥地舔了一下被乳汁弄濕的鐵絲。

母狐用大尾巴圍住自己,閉上雙眼,不再理睬這個惡棍。

黑貓怪叫了幾聲,想引起對方的注意,可對方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實在沒趣,它想去睡覺了。這貓的床隨季節而變遷,冬天睡在電視機上,春天睡沙發,夏天睡磨石水泥地。眼下是秋天,它就選擇了主人客廳裏的一張椅子。

臨走,這家夥還要生點是非。它繞著屋子慢慢地走了一圈,儼然是一個巡夜的獄卒。它正在思謀如何再捉弄一下籠中的可憐蟲。

它到底想出惡毒的點子來了。它縱身上了籠頂,叉開後腿,準備把一泡臊臭的熱尿射到母狐身上。它玩這種惡作劇總是有滋有味、非常興奮的。

一條黑影突然出現,仿佛自天而降。

黑貓沒來得及叫出一聲,喉管和頸動脈就同時被利齒切斷了。

紅豆樹上掛著九具動物的屍體:一對大白兔,六隻小兔崽子和一隻黑貓。每具屍體卡在一個樹杈裏,紫黑色的血在樹幹上凝成花紋。

黑貓的屍體被卡在最顯眼的樹杈裏……可這是一棵象征著愛、象征著美的相思樹呀!老畫家因為這棵樹才選擇了這一個房間。這棵樹就在這房間的後窗外。

現在夜幕還遮掩著這個慘不忍睹的景象。血樹就在窗外,睡在屋裏的老畫家和天文還茫然不知。

天文從夢中醒來,喊道:“快!快!”

老畫家在對麵的一張床上問道:“天文,怎麼啦?”

天文說他剛做了個夢,夢見公狐中了圈套,走進了那個空籠子。

老畫家開了燈,看看表,說:“去看看。”

天文跳下床。那隻空籠子是他布置的,所以他特別關注。

他們推開房間的門,拉亮了屋裏的電燈。

屋裏的景象是他們沒有料到的。他們一時都愣住了。

母狐側身躺在籠子裏,將乳頭擠出籠子。三隻小狐驚惶地向門口張望,卻並未放開含在嘴裏的乳頭。母狐使勁地把尾巴從籠網眼裏伸出來,然後彎過來護住三隻小狐。有了媽媽蓬鬆的尾巴衛護,三個小家夥放心了,埋頭吸吮奶頭,發出幸福的哼哼聲。

世界上什麼都可以沒有,卻不能沒有母愛。

老畫家和天文站在門口,把驚詫的姿勢和表情保持了好久。

公狐在壁櫥的雜物後麵,調整全身的肌肉,使自己成為一支引而待發的利箭。它粘著血的毛在微微戰栗。

天文的眼眶裏湧滿了眼淚,回頭帶著哭腔喊道:“爺爺,放了它吧!”

老畫家乏力地靠在門框上,額上沁出一層細汗……大自然緊張地屏息靜聽。

老畫家會說出什麼樣的話呢?

母狐隔籠哺崽的一幕深深地感動了少年天文。

老畫家也被打動了。但是,和天文不同,打動他的主要是狐這種動物驚人的習性。他心裏驚歎:“狐,人對你們的了解太少啦!”

老畫家靠在門框上想了一下,一把將天文拉出房間,隨手關上門,說:“天文,我們想個辦法去把那一邊的窗子關上。”

天文沒動,不願意。

老畫家說:“我是說,把母狐放了,把三隻小狐留下養起來。看來狐是隻能從小養起的。”

天文說:“留下小狐,母狐會氣死的。”

“不會,它們很快又會生小狐,它們的繁殖力是很強的。

走,我們到隔壁房間去想辦法把窗子關上,然後進屋去逮住小狐,放走母狐。”老人這麼說著,把一隻手按在天文的肩上。

每個少年都看重長輩以平等的態度和他們進行的商量。

由於受到平等的對待,他們往往會因為感激而盡量順從長輩的意誌。

天文聽從了。爺爺是為了觀察狐,然後用畫去表現狐,而且,狐到底是野獸,總不必像對待人那樣對待它們的。天文這麼想,這麼說服自己。

房間裏,公狐已經緊急行動起來。既然已被人發現,危險就會接踵而至了。它必須盡快轉移三個孩子。

隔著鐵絲籠子,公狐與母狐的鼻子相觸在一起。由於情況緊急,這一觸是如此急促。這一觸必定傳遞了濃烈而複雜的情感。它們都情不自禁地低哼了一聲。它們全明白,這一觸極可能是生死永訣。

母狐把尾巴收進籠子去。

公狐一口叼住一隻小狐的頸皮,輕輕搖撼了幾下,催促小狐趕快放開奶頭。餓急了的小狐哪裏肯放開呢?反而伸出爪子想去抱住母親,結果是抓住了鐵絲。

臨危轉移幼崽的先後次序並非是長狐的隨意之舉。它們是有選擇的,優先轉移的必定是幼崽中最健壯的一個。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把這頭小狐喚作大毛,把另外兩頭分別稱作二毛和三毛。這排列的次序不一定是它們出生的次序。

母狐朝大毛嚴厲地哼了一聲,又伸出一隻前爪在大毛的頭上輕拍了幾下。大毛這才很不情願地鬆開爪子和嘴巴,委屈地輕聲嗚咽著。公狐叼起大毛離開籠子、跳上窗台時,大毛的嗚咽及時停止了。它明白它們家又遭到危險了。

公狐叼著大毛從二樓窗戶跳到圍牆上,縱身躍上另一個屋麵。翻過屋脊,它把大毛放下,拍拍兒子,示意它趴在這兒別動,然後急忙轉身而去。它要去營救二毛和三毛。

樓窗已經關閉,是老畫家在相鄰房間借助竹竿從外麵推上的。

這時,老畫家和天文已走進那個房間,當然,一進屋就把門關上了。天文手裏拿著一隻準備扣留小狐的硬紙盒。

籠中的母狐馬上明白了人的意圖。它尖聲叫喚幼狐趕快躲藏。二毛和三毛吐了奶頭,跌跌撞撞地躲到籠子後頭,無聲地圓睜著驚愕的眼睛。

眼看著幼狐被強行關進盒子,母狐憤怒地狂叫不已。

兩個小家夥在盒裏哭喊著,衝撞著盒子的內壁。

這時,公狐已經到了窗戶上方的屋簷處,隻有從那兒才能下到窗台。窗子裏傳出來的淒厲的大呼小叫聲激起它衝天的怨恨,它決心冒死衝進去營救。過分的激動打亂了它動作的協調。它在長滿青苔、沾著露水的油滑的簷口瓦片上接連打滑,一下子從簷口跌落下去。它趕緊在空中調整身姿。可惜,在沒調整好之前它就撞在一垛磚上了。這個磚垛碼得不整齊,一撞便嘩啦一下坍塌了。公狐的左後腿被坍塌的磚塊壓住,一陣鑽心的劇痛幾乎使它昏過去。它在心裏對自己呼喊:“不能死,不能死!”

母狐就在此時不可思議地出現在公狐麵前。

這是真的。老畫家在逮住小狐之後把母狐釋放了。籠子被抬到窗口,母狐直接從籠口躍到圍牆上。突如其來的自由使母狐暈頭轉向。它飛快地逃回到皂莢樹下邊的巢穴裏。家裏空空如也。公狐呢?大毛呢?逃生的本能並未操縱它多久,它回到洞口,緊張地注視那扇窗子——那裏頭還有二毛和三毛。

窗已關閉。母狐發現了牆根下受傷的公狐。

在母狐的幫助下,公狐擺脫了困境,一瘸一拐地離開磚垛。

它們在皂莢樹下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放棄這個家。洞穴暴露了,那裏比屋頂上危險得多。天馬上會亮,得趕緊去找一個隱蔽之所。

公狐記起了臨時安置在屋脊那邊的大毛,顧不得傷腿的劇痛,爬上皂莢樹,從那兒上了圍牆。從圍牆往屋上跳躍時,它失敗了。一條右腿的力量無法把它送上屋麵。它焦急地衝著屋脊呼喚著大毛。

母狐大致明白了大毛藏身的地方,縱身上了屋麵,鎮定一下情緒,怒張鼻翼,捕捉大毛的氣味。它果然抓住了大毛淡淡的氣味,循著氣味翻過屋脊。

沒有大毛。大毛的氣味突然中止在另一麵的屋簷口。不好,屋簷下是一條寬闊的河道。

母狐回到公狐身邊,詢問大毛的去向。

狐的語言確實太簡單了,公狐沒法確切地表述。

它們出了圍牆,沿著牆根繞到那座房子的另一邊。河擋住了去路。

公狐領著母狐往回走,又上圍牆,讓母狐上屋去找大毛。

它們就這樣上下反複尋找著,一時把二毛和三毛都忘了。

曙光使它們從忘情的尋找中清醒過來。與生俱來的對太陽的畏懼讓它們中止了徒勞的奔波。它們倉促間躲進一個廢棄的出水洞。這個出水洞位於一處塌方的石駁岸旁邊。幸運的是,這個洞深處有幾隻來曆不明的蟛蜞,可以勉強充作它們一天的口糧。

老畫家在天亮之後不可避免地看到那棵觸目驚心的紅豆樹。鮮血淋漓的樹使老人沉思良久。良久之後他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白之後,他就釋放了兩隻小紅狐。

這件事是老人單獨完成的。少年天文已趕頭班車離開小城去鄉下了。

老畫家也於當天中午回老家去了。離開白鬆紅豆園時,老人特地到園子裏朝皂莢樹方向鞠了一躬:“對不起,對不起。”

其時兔子和貓的屍體已被弄走,而紅豆樹上的血跡猶在。

老畫家的突然悔悟並沒能改變紅狐的悲劇命運,並沒能阻止這個狐的故事走向殘酷。因為這個故事並非一個人製造的,並非偶然製造的。

必然的悲劇是真正的悲劇、深刻的悲劇。

二毛和三毛獲得自由之後奔回它們的家——皂莢樹下的那個洞穴。家裏靜悄悄的,沒有父母和大毛。兩個小家夥懂事地在洞穴裏靜等親人歸來。

這種又饑又渴的苦等一直持續到次日淩晨。它們不能再等下去了,決定去尋找媽媽了。

一出洞,它們就撲到草叢裏去舔食草葉上的露水。三毛的運氣不好,剛舔幾顆露珠就遇到一隻殺氣騰騰的螳螂。三毛退避不及,鼻尖上挨了一刀,痛得它叫喚起來。

二毛用尾巴拍拍三毛,提醒它媽媽不在的時候千萬不可以亂叫喚。

狐沒有獅的威風、虎的強悍、狼的凶殘,也沒有其他弱小動物搖尾乞憐、爭寵獻媚等討人歡心的招數,所以對它們來說,這個世界充滿凶險,喪命的危險真是很多。危險襲來時,它們孤立無援,難以逃避,屬於它們的草地和山穀已經越來越少。

白亮到白鬆紅豆園來是為取回他的鐵絲籠子的。

走進那個房間,白亮吃了一驚。

那個囚過母狐的鐵絲籠子裏蜷縮著兩頭半死不活的小紅狐!更奇怪的是,籠子的門是大開著的。小家夥是自投羅網。

其實,這事不奇怪,二毛和三毛是沿原路來尋找媽媽的。

這屋子,尤其是這籠子裏還聚集著母狐的氣味。這籠子是這兩個孤苦伶仃的小家夥最感親切的東西了。

白亮關上籠門,提起籠子走了。

兩個小俘虜驚醒過來,眼睛裏充滿驚恐和悲苦,祈盼著紅狐的到來。

而紅狐,一直都在無休止地奔波,尋找著它們失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