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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女人是圈養的鹿群(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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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隊屬於公安隊伍中最為軍事化的部門之一,又都是一些年輕人,刑警們喜歡這個副局長身上那股軍人氣,很快和他成為了朋友哥們兒。蔣東培來到刑警隊,卻並不瞎指揮,刑警隊的日常工作,他基本不聞不問,隻是抽出兩個中隊,專門破舊案、疑案、懸案。他將所有這類案件清理出來,分給這兩個中隊,要求這兩個中隊將案情上牆,每樁案子上麵插一麵白旗。哪個案子破了,就將白旗換成紅旗。

有許多案子之所以成為舊案懸案,不在於這案子怎麼難破,而在於疑犯逃走了,未能歸案。破這類案子,一項最大的工作,就是抓捕。有些疑犯逃到了極其偏遠的地方藏匿,若想將他們抓到,刑警必須經曆一段極其艱苦的日子。蔣東培不怕吃苦,他親自帶著一隊人,奔赴全國各地。最艱難的時候,所有參戰幹警,大夏天的,竟然一個月沒有洗過澡。將疑犯抓獲押到當地公安機關,當地同行發現,這些人身上有一股很濃的臭味。

蔣東培就這樣成了全省的典型,唐小舟奉命去采訪這個典型,因而認識蔣東培並且成為好朋友。

滬源市的掃黑指揮部設在廢棄的小學校舍裏。這裏原是滬源市的遠郊,有一個自然村,村裏設有一所小學。後來,城市發展,這裏由遠郊變成了近郊,而自然村的村民,也都在城裏買房子或者通過各種門路進了城,村裏的人數越來越少,這所小學,就此廢棄了。

唐小舟駕的汽車是楊泰豐提供的,掛的是公安車牌,即使如此,進入這個指揮所,仍然受到嚴格檢查。門口由持槍的公安幹警站崗,他們攔停了唐小舟的車。

唐小舟的車上,有一個特別通行證,上麵是江南省公安廳掃黑指揮部特別通行證等字,蓋著公安廳政治部的鋼印。他覺得這個通行證太招搖,因此沒有放在車頭的檔風玻璃上。此時,車子被攔住了,他便將這塊牌子拿出來,遞了過去。

站崗的幹警知道他有來頭,立即敬禮放行。

汽車進院內的操場停下,有一名幹警看到了這輛車,大概認出了省廳的車牌,轉身進了一間辦公室。唐小舟和徐稚宮剛剛從車上下來,蔣東培便從那間辦公室裏走出來,遠遠看到了唐小舟,大聲地說,哎呀呀哎呀呀,首長來了。便以軍人的步幅,一路小跑著下樓。

蔣東培身高一米七八,永遠蓄著平頭,中氣很足,說話像打雷,走路一陣風。

唐小舟自然不會軍人那套,和徐稚宮一起慢慢向樓梯口走,他離樓梯口的距離雖然近,蔣東培卻先一步下了樓,到了唐小舟麵前,竟然來了一個立正敬禮,大聲地說,報告首長,蔣東培聽命,請首長指示。然後伸出手和唐小舟相握。

唐小舟並沒有先握他的手,而是在他的胸部插了一拳,說,搞什麼鬼,要出我的洋相呀。然後才握住了他的手。

蔣東培說,首長這是批評我呢。你現在是首長,來這裏視察,我怎麼能怠慢。

唐小舟說,首什麼長2我永遠是你的兵,是你的兄弟。說過之後,介紹徐雅宮,說她是江南日報的大記者,由趙書記欽點進行這次掃黑行動的采訪。

蔣東培頓時對徐稚宮倏然起敬,伸出雙手,一麵說著歡迎,一麵和徐稚宮相握。

徐稚宮沒有精神準備,被他猛一握,竟然驚叫了一聲。

唐小舟便開玩笑,說,你以為是你手下的女兵呀,見了就拍人家的胸,說,肌肉練得不錯。

在樓上坐了不長時間,眼看該吃午飯了,蔣東培要請唐小舟和徐稚宮去外麵吃。唐小舟說,我知道你的,還是不要出去了,就在這裏吃吧。

蔣東培說,這裏吃的是軍營夥食。

唐小舟說,那我們就體驗一下軍營生活。

蔣東培叫了一聲,立即進來一位參謀。向他交待一番,不多久,那位參謀進來請他們去吃飯。

吃飯的地點是原學校的一間教室改成的飯堂,裏麵擺了許多張桌子,桌子上鋪著台布,看不清桌子的質地,但從大小判斷,估計是以前的課桌。裏麵有許多幹警在吃飯,他們吃的是份飯,一人一份。唐小舟等被請到了裏麵的一張桌子,這是由兩張課桌拚在一起的,上麵擺了幾個菜,一大碗西紅柿蛋湯。和他們一起吃飯的,除了蔣東培之外,還有滬源的刑偵支隊長周平。蔣東培介紹了唐小舟和徐稚宮的身份,周平分別和他們握手,然後坐下來吃飯。蔣東培問唐小舟要不要喝點酒,唐小舟說,你們這是在工作,中午肯定是不能喝酒的,我們還是別破這個例了吧。

周平隻是悶頭吃飯,卻不說話。唐小舟看出點狀況來了,便問周平,周隊長好像有點情緒?

蔣東培說,誰沒有情緒?忙了幾天,鬼影子也沒撈到一個。沒情緒那是神仙,不是人。再這麼下去,我都會被憋死。

徐稚宮不解了,問,不是全省統一行動嗎?怎麼抓不到人?

蔣東培說,怎麼抓?省裏的力量還沒有調齊,人家早已經聽到風聲,作鳥獸散了。這樣打鳥,鳥毛都打不到。早把鳥驚了。

唐小舟聽了,心裏略略一驚,問道,其他地區的情況會不會好些?

周平說,能好到哪裏去?如今是什麼社會?信息社會。我們講究信息,黑社會比我們更講究,他們比我們的消息靈通得多,通訊設備比我們先進得多,我們還根本沒有得到命令,他們早就已經躲開了。五天前,我們接到命令要抓人,可是,等我們過去一看,人家早已經在兩天前就已經逃了。我們連鬼影子都抓不到一個。

蔣東培說,據我了解,除了柳泉是提前行動,全省其他所有市州,沒有一個例外。

這消息讓唐小舟大為心驚,他倒不是擔心人能不能抓到,或者各個地區是否能夠掃出威風掃出成績,而是擔心,如果這次風暴掃黑無功而返,他這個聯絡員,能拿出什麼向省委交待向趙德良交待?

他說,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些人是地方一霸,在地方總有些根基,他們自己跑了,這些根基能跑嗎?

蔣東培歎了口氣,說,難啦。周平也歎了口氣,說,難啦。

既然人都跑了,他這個聯絡員,也沒有太多的事可做,下午便和蔣東培關在房間裏聊天。唐小舟對蔣東培說,你有沒有想過采取一些別的手段?

蔣東培說,能有什麼手段?

唐小舟說,這次掃黑,與其說是要掃除各地的黑惡勢力,不如說是要打掉黑惡勢力背後的保護傘。既然那些黑惡勢力逃散了,你們就以此為契機,大舉調查,名義上是調查黑惡勢力,實際上,卻是在調查他們背後的保護傘。隻要保護傘一倒,這些黑惡勢力在當地還能站住腳?自然也就打掉了。

蔣東培說,理也是這個理。問題是,保護傘是什麼?是權力集團。我一個雷江公安局長,跑到滬源來打保護傘?我到這裏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就算我知道些什麼,也是單槍匹馬,你以為我能做些什麼?我這裏還沒動,人家那裏早已經了如指掌,提前做好了應對。昨天,我們聽說城東有一個人,被那幫人下了一條胳膊,徹底殘廢了,就想上門去錄取口供。可你知道怎麼樣?那個人今天一早走了,據說是到廣東打工去了。他一個殘疾人,到廣東打什麼工?不是被人提前安排了才怪。我還從來沒辦過這麼窩囊的事,這樣下去,我會發瘋。真他娘的把人都給憋死了。

一邊和蔣東培聊天,唐小舟一邊想。這一消息之所以如此之快地透露出來,恐怕還不僅僅是上麵有人與黑惡勢力有瓜葛,更為主要一點,應該是有人不想看到這次掃黑成功。

趙德良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結果連小魚小蝦都沒有撈到一個的話,他怎麼向中央交待?掃黑原本就敏感,趙德良鬧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上麵怪罪下來,他將如何了局?想到這裏,唐小舟禁不住心驚肉跳。趙德良掃黑,顯然是一場政治布局。可人家也沒有閑著,在他布局之後,采取了一招釜底抽薪之計。說起來,這一招真夠狠每的,當麵支持你趙德良掃黑,背後卻來這麼一手,讓你連黑惡勢力的毛都抓不到。為了政治鬥爭,竟然連社會最起碼的穩定都可以棲牲,這種殘酷性,唐小舟是第一次體會。

唐小舟問蔣東培,按照總指揮部的要求,每周各市州都要上報掃黑進度情況,現在一周已經快過去了,你準備怎麼上報?

蔣東培說,這也是我頭痛的事情之一。情況我都告訴你老弟了,你認為我應該怎麼上報?

唐小舟說,恐怕隻能據實上報吧。

蔣東培說,據實上報,說我們連一個人都沒有抓到,所有人全部逃了,上麵相信嗎 ?或者說,上麵會怎樣看待這件事?上麵肯定認為我能力不夠,不足以擔大任。就算嘴上不說,心裏也可能會這樣想吧?這個印象一旦落下,老弟你說說,我往後還怎麼混?

唐小舟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作為一名公安局長,你擁有一切資源,並不是要你去破多麼大多麼難的案子,而是將名單交給你,讓你去抓幾個人。讓你去抓十個人,從你手裏跑了四個,你抓到了六個,那好說,畢竟意外是誰都無法事先預料的,何況這種抓捕方式,本身就存在一些變數。就算你隻抓到三個跑了七個,也還可以征一些客觀原因。現在的情況卻是,你連一個都沒有抓到,仍然征客觀原因,誰信?任何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恐怕是你的無能,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官場中人,誰不怕在上級麵前留下個無能的印象?這個印象一旦形成,會成為你一輩子的災難。隻要這個領導還握有權力,你就永遠都別想翻身。

唐小舟問,那你準備怎麼辦?

蔣東培點起一支煙,猛吸了幾口,然後說,有人給我提了一個建議。

唐小舟敏感地意識到,這個建議可能非常特別,便問,什麼建議?

蔣東培顯得很猶豫。他顯然意識到,這個建議非同小可,如果捅出去,會有很多的後遺症,因此不太願意說。唐小舟做了半天工作,卻又不能向他說明,這件事對於趙德良以及自己非常重要,隻能說,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對於你對於我以及對於很多人,都是一次巨大危機。要想化解此次危機,隻能將所有事情攤開來,大家一起來想辦法。最終,蔣東培還是說出來了。

他說,有人向他建議,為了避免給上麵造成一個無能的印象,隻有一種辦法,向上報告說,經過周密調查,當地根本沒有黑惡勢力。

當地沒有黑惡勢力?唐小舟幾乎跳了起來。

這是一起極其嚴重的事件。如果所有市州全都上報說,經過周密調查當地根本不存在黑惡勢力,這個結論一旦上報中央,結果會是什麼?動用了一省之力,原想打一場世界波,結果進了一個巨大無比的烏龍球,這是一定要有人負責的。

此時,如果再有人向上說,趙德良隻不過是想借此搞權力鬥爭,想借助所謂的掃黑,才把某些人整下去。如此一來,趙德良隻有灰溜溜地走人了。

唐小舟已經看到,一次巨大的政治危機,將趙德良逼到了懸崖邊上。

趙德良如果在官場裏粉身碎骨,自己命運的一現曙光,從此也就徹底消失了。

這次危機可解嗎?至少在唐小舟看來,這是一道無解題。趙德良總沒有辦法將那些逃跑的人在一夜間全部抓回吧。

唐小舟問,你認為這給你建議的人,是僅僅隻向你提出了建議,還是向其他所有公安局長,都提出了相似或者相同的建議?

蔣東培說,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想,既然有人向我提出了這樣的建議,也一定有人向別人提出了另外的建議吧。

唐小舟還是不甘心,又問了一句,那麼,你是否可以告訴我,向你提出建議的人,其實並不是和你關係非常密切的或者說政治上並不是和你走得比較近的人或許由於心急的緣故,唐小舟這句話問得太急也太沒有水平了。蔣東培頓時引起了警惕,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唐小舟也不再向他隱瞞,說,這件事對我很重要。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向你提出了這樣的建議。就算你覺得不方便說明具體的人,也希望你能告訴我,這個人,是雷江的還是滬源的?和你的私交怎麼樣?

蔣東培說,沒什麼私交,是我到滬源以後在工作中認識的。

唐小舟說,我明白了。

蔣東培的思維跟不上,問他,你明白了什麼?

唐小舟已經站起來,對他說,我現在要趕回去,多的話,我就不說了。我給你一個建議,按照掃黑領導小組的規定,你可以從雷江調一個副局長和一個刑警隊長過來。你應該盡快向省廳打報告,落實這件事。這兩個人到位後,你應該加大力度進行調查取證,黑惡勢力是你的調查方向,但黑惡勢力背後的保護傘,更是你的重點。我還可以提醒你一下,有兩個人,你要格外當心,一個叫孟小華, 一個叫宗國軍。這兩個人,背景都非同一般。

蔣東培說,你能不能再給我說清楚一些?

唐小舟說,我能說清楚的是,這件事關係到你的政治生命,也關係到我的政治生命。然後對徐稚宮說,走,我們現在立即趕回去。

徐稚宮就這一點好,她肯定不明白唐小舟心裏在想什麼,但肯定不會當著外人的麵問。直到上了車,汽車駛出了老遠,她才忍不住問道,怎麼現在回去?你不是說今晚就住在滬源嗎?

唐小舟說,幾句話很難說清楚,或者說,目前的情況根本就不是用語言能夠說清楚的。以後再找機會說吧。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確切地知道,這種事,跟徐稚宮是沒法說清楚的,如果是孔思勤肯定不一樣,隻要稍稍提一句,她肯定能懂。

唐小舟畢竟不是專職司機,又少跑長途,上午已經開了好幾個小時車。中午沒有怎麼休息,現在又迅速往回趕,加上高速公路路況好,很容易疲勞。最初,唐小舟是喝茶,發現不行,又在一個服務區停下來,買了一包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舌頭都有些苦味了,還是覺得老想睡。

唐小舟說,稚宮,你現在做一件事。

徐稚宮問,做什麼?

唐小舟說,你每隔五分鍾,在我的腿上猛掐一下。

徐稚宮問,為什麼?

唐小舟一下子火了,大聲說,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叫你掐你就掐。

徐稚宮沒想到他會這樣衝自己發火,感情上受不了,情緒一落萬丈,當時就翹起了嘴,似乎要哭出來了。

唐小舟看了她一眼,知道自己可能有些失控,無意中傷害到她了,便說,好了好了,我向你道歉。我想睡覺,你掐我,把我的磕睡趕跑,知道嗎?

徐稚宮到底是腦子轉動不夠靈敏,說,想睡覺那我們到下一個服務區先睡一覺再走呀。

唐小舟哭笑不得,麵對她,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

他說,我的大小姐,我有非常緊急的事,必須立即趕回去。如果能睡,我幹嘛要你掐我?我發瘋了不成?

徐稚宮仍然不是非常明白,卻也知道要執行他的命令了,便伸出手,在他的腿上輕輕掐了一下。

唐小舟說,你撓癢呀,用力。

徐稚宮再掐了一下,還是太輕。

唐小舟一把抓住她的手,看了看她的指甲,雖然不是那種特長的,但也還過得去,便說,用你的指甲使勁掐,把我的褲腿卷起來掐。

徐稚宮將他的褲腿卷起來,手指直接接觸皮膚,並且加大點力氣,又掐了一次。

唐小舟已經有了痛感,仍然覺得不夠,說,用力,再用力。

徐稚宮畢竟是搞體育出身,力氣她可是有。見唐小舟一再叫自己用力,果然力量越用越大。唐小舟已經痛得呲牙咧嘴,人卻清醒了許多。

唐小舟說,好了。

徐稚宮鬆了手,低下頭去看剛才掐的地方,見到有一個很深的血印。她嚇壞,差不多要哭出來,說,對不起,我把你掐出血了。

唐小舟說,沒事沒事,男子大丈夫,這算什麼?小事一樁。

她摸著那個地方,關切地問道,痛嗎?

唐小舟說,當然痛,不痛我要你掐幹什麼?

每向前走一段,唐小舟便叫徐稚宮掐自己。好在這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最困的時間段熬過去了,精神漸漸恢複了。

從滬源出發時,是下午五點來鍾,路上跑了四個小時,到達雍州,已經是晚上九點。進入市區後不久,唐小舟給侯正德打了個電話,問他趙書記在哪裏,侯正德說在辦公室。唐小舟問,辦公室裏還有別人嗎?侯正德說沒有。唐小舟說,那好,你讓老板接電話。

侯正德顯然是從唐小舟的辦公室走到隔壁,先敲了敲門,進去後,唐小舟聽到趙德良的聲音,問,正德呀,誰的電話?

侯正德說,是小舟。

趙德良接過了電話,問道,小舟,怎麼樣?

唐小舟說,趙書記,我剛從滬源趕回來,現在快到省委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向你彙報。

趙德良說,好吧,我在辦公室。

到了徐稚宮離住所最近的地方,唐小舟將車停下了,對她說,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你了。

徐稚宮也不問為什麼,隻是說,我先去開好房間等你吧。

唐小舟說,我不知道今晚有沒有時間,你還是先回去吧。

對於此刻的唐小舟來說,有比做愛享受片刻魚水之歡重要得多的事情。

一個人的人生是否成功,其實有一個極其重要的素質,那就是分清主次的素質。

假如一個人同時麵對人生重大選擇的關鍵時刻,心裏想著的,卻是和某位心動已久的女士的豔情歡,這個人,注定是與成功無緣的。

直接將車開到了五號樓前,下車後,迅速向樓上走。在樓梯上竟然碰到了正準備下班的餘丹鴻。

唐小舟隻是匆匆說了聲秘書長好,腳步並不停。餘丹鴻顯然想停下來和他說幾句話,見他的身影已經擦身而過,隻好作罷。

進入趙德良的辦公室,並且返身將門關上。趙德良問,小舟,什麼事這麼急?

唐小舟顧不得坐下,站在趙德良的麵前說,我得到一個消息,各個市州的行動很不成功,被列入名單的人,幾乎全都跑了。

趙德良也顯得有些吃驚,說,跑了?怎麼跑的?

唐小舟說,因為是全省行動,需要時間部署。這個部署用了三天時間,而在這三天時間裏,消息早已經傳得全社會盡人皆知。那些被列入名單的人,肯定不會坐在家裏,等我們上門去抓。

趙德良點了點頭,說,並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對於這一回答,唐小舟倒是意外了。難道說,趙德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結果?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努力地想辦法阻止這一局麵的出現?如果說這是在趙德良的掌握之中,那麼,自己如此急著趕回來,還有意義嗎 ?

他正想著,趙德良問了,還有別的事嗎?

唐小舟咬了咬牙,還是將他認為最重要的說出來了。

他說,我還得到另一個消息,各地因為沒有抓到人,公安局長都很急,不知道該怎麼辦,更沒法向上麵交待。這時候,有人給他們提了一個建議,希望他們向上提供一份假報告:經調查,本地沒有黑惡勢力存在。

這事顯然觸動了趙德良,他猛地站起來,走到了辦公桌的一側,在那裏來回踱了兩圈,然後停下來,盯著唐小舟,指著他問,這是真的?

唐小舟說,我還隻來得及跑了一個市。我也反複問過,雖然這個公安局長不很清楚別人是不是也得到了這樣的建議,但他說,估計差不多。

趙德良又在房間裏踱步。唐小舟站在一旁想,看來,自己有關此事的警惕還是對的,這事確實在趙德良的預料之外,屬於最新動向。

任何一個領導人做任何事,都希望這件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希望事前將所有可能全都考慮進去。然而,這畢竟隻是一種良好願望,尤其在官場之上,你所能考慮充分的,僅僅隻是你怎麼做,卻不能考慮別人會怎麼應對。這就像打牌,你打出的牌,在你采取這一行動之時,看上去是百分之百的合理。但也許別人應對之後,你才知道,所謂的百分之百合理,其實也可能是百分之百的臭牌。

出臭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出完臭牌而別人應對之後,你束手無策。

對手這一張牌實在太淩厲了,簡直就催枯拉朽,所向無敵。麵對這張牌,趙德良有良策嗎?

站在唐小舟的角度,他雖然能夠想到一些補救之招,比如他讓蔣東培做的主動出擊之類。他想,此事已經不僅僅是一場掃黑鬥爭,不知不覺中,上升到了江南官場的一場政治鬥爭。既然是政治鬥爭,那麼,目前的這張牌,肯定是躲在幕後的趙德良的對立麵打出來的。他們既然已經出牌,自己這邊,最起碼的對策,應該是主動出擊,至少也要以主動出擊的姿態,試一試對手的火力,算是進行一次火力偵察吧。同時他也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最好的辦法,卻是使出一個殺手銅,來個一招致敵。

可有這樣的招數嗎?至少他想不出來,現在他更期望於趙德良手裏有這樣的炸彈。

趙德良轉了好多圈之後,突然停下來,對他說,你馬上給楊泰豐同誌打個電話,叫他到我這裏來一趟。唐小舟答應一聲,轉身出門,又將門輕輕關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侯正德還坐在那裏,見到他,便問,什麼事這麼急?

這種事,他自然不能和侯正德說。他說,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侯正德看了看他,很想問點什麼,最終還是打住了。侯正德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下班回家。唐小舟則拿起電話,撥了楊泰豐的手機。

唐小舟說,楊廳長,我是小唐唐小舟。吃飯沒有?對,我回來了。是,臨時有點事,需要回來處理一下。他在電話中和楊泰豐了幾句閑話,見侯正德已經出門,腳步聲已遠,便說到了正題:趙書記請你馬上到他的辦公室來一下。

等楊泰豐的時間裏,手機鈴聲響了,拿起一看,竟然是冷稚馨的短信:佛曰:忘記並不等於從未存在,一切自在來源於選擇,而不是刻意。不如放手,放下的越多,越覺得擁有更多。

唐小舟的心緒完全不在這上麵,又覺得這個女孩有趣,便回了一句:怎麼參起佛來了?

女孩回複說,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換今生一次的擦肩。今生的一次邂逅,定然孕育前世太多甜蜜或痛苦的回憶。

唐小舟再問,失戀了?要我給你送塊手帕不?

她回複說,不是,有些感慨。

他說,人通常都是觸景生情,你觸到了那般景,才會生出這般情?

她說,吹著江風望著江流,有些感慨。

唐小舟覺得好笑,回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欲賦新詞說愁?

她回答說,可能是。

他忽然想起女兒小時候有一次很認真地對他說,爸爸,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他問,什麼夢?女兒最初似乎想告訴他夢的內容,繼爾又改變了主意,像個小大人般說,沒什麼,小孩做夢,老鼠打洞。

人在不同年齡層次,有不同的感慨不同的領悟,你不能說他們的領悟或者感慨不真實,隻是在成年人看來,那確實有些小兒科。但如果換一種心境,你會覺得,假如你的心智完全成熟之後,還能有小兒科的感慨,那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所以,他回複說,你真幸福。

她說,是啊,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說,你今天肯定有點什麼事。

她突然說,能陪我吹吹江風嗎?

他的心中一動,真的很想去,可是,眼前有比風花雪月重要得多的事。他隻好回複,手頭有點事,暫時還不能定。

她問,什麼時候能定?

他說,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兩個小時。

她說,那好,我等你。

他裝著給趙德良續水,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趙德良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夜景。

唐小舟向外望了一眼,都市的夜雖然嘈雜,省委大院的夜卻寧靜,高大的香摔樹盎立在那裏,像一些站了百餘年崗仍然不知疲倦的哨兵。路燈張大著胸懷,傾注著光明,很忠於職守的樣子。偶爾有車輛忽嘯而過,聲音頗有點突出,似乎是想引人注目。外麵的世界正在喧哮,省委大院,卻像是世外桃源,有著一種與別不同的寧靜。反過來,這種寧靜,又似乎成了一種反襯,甚至一種反諷,尤其這個夜晚,反諷的意味,就更加的濃鬱。

趙德良顯然知道進來的是他,身體動都沒動,仍然是雙手抱胸,一副凝重的樣子。他揭開杯蓋看了看,裏麵還是滿的,這麼長時間,趙德良竟然沒有喝一口水。唐小舟又悄然退出來,到達自己的門前,聽到樓梯口有腳步聲,便停下來等了一下,果然是楊泰豐邁著軍人的步子,急急地過來了。

唐小舟原想迎上去,楊泰豐已經大步跨過來,並且和他招呼。

楊泰豐握著唐小舟的手,小聲地問他,老板找我有什麼事。

唐小舟還沒來得及開口,趙德良的聲音傳了過來,說,是泰豐廳長嗎?

楊泰豐隻好鬆了唐小舟的手,隨唐小舟一起進入趙書記辦公室。

趙德良已經轉過身來,唐小舟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趙德良的臉很鬆馳。趙德良說,泰豐廳長,請坐。

唐小舟給楊泰豐倒上茶,正準備離去,趙德良說,小舟,你也坐。

唐小舟心裏迫不及待,表麵上還要裝著很穩沉的樣子,拿過筆記本,坐下來,準備記錄。

趙德良並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得離楊泰豐稍遠,問,聽說情況不是太好?

楊泰豐說,是的,指揮部事前提供了一份名單,要求各市州按名單抓人。從現在反應的情況來看,名單中所列的人,隻抓到百分之十左右。絕大多數尤其是那些比較重要的人物,全都跑了。

趙德良問,廳裏有什麼想法?

楊泰豐說,我們原規定一星期一上報,看來這個規定有點問題。各市州的上報材料還沒有上來,主要是我們自己摸的情況,還不十分準確。今天下午,我們才得到較準確的消息,所以,下午廳裏一直在開會研究這件事。

趙德良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一隻手扶著座持的扶手,一隻手放在桌子上,手心在桌麵上輕輕地搓動著,問,有具體的措施沒有?

楊泰豐說,現在看來,我們當初的估計嚴重不足。就目前的形勢來看,僅僅隻是調動一個公安局長,力量還是薄弱了一些。現在有幾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我們應該考慮同意公安局長從原局調一個刑偵小組過去,增強一點力量。另一種意見認為,省廳應該建立一個追捕小組,對那些外逃的首要分子,集中追捕。

此外還有一種意見,對其中一部分,進行網上追輯。

趙德良問,形成意見了嗎?

楊泰豐說,還沒有,討論還在繼續。我是從會場趕來的。

趙德良略想了想,說,第一條意見,我認為可以考慮。不過,有一個前提,市州認為必要的話,可以考慮。如果認為必要性不大,不宜太過興師動眾。另外兩條意見,我看是不是先緩一緩。

唐小舟暗自驚了一下。這等於說,三條意見,趙德良全部否了。而且,趙德良直接否定下麵意見的做法,在以前是比較少見的,尤其是這種毫不猶豫的否定是他已經有了好的對策,還是準備收了?可是,箭已在弦,能收嗎?收的話,將會是什麼樣的後果?同時,唐小舟心中還震動了一下,自己想了那麼多,竟然全都是怎麼進。實際上,除了進,還有一種辦法,那就是退。

看來,自己應該好好地想一想退,也應該好好地學一學這個退字。退也是政治智慧的一種,而且很可能是比進更高級更玄妙更難以把握的政治智慧,隻是自己還沒有學好怎麼充分利用。以後,一定要多花點時間和精力,好好研究一下退這個字。

楊泰豐說,好的。我通知下去,立即執行。

更讓唐小舟驚訝的是,趙德良端起了麵前的茶杯,開始喝茶。

古代官場,有端茶表示送客的意思,以前唐小舟看到這類介紹,以為這是官場的一種暗號,後來他理解了,其實不是暗號,而是無話可談不想說時的一種心態調整。上下級在一起談話,上級覺得再說下去,全都是廢話,不必要再說了,卻又不方便說,我們的談話完了,你走了,最好的過渡,便是找件事來做,讓自己放鬆一下。最近手的一件事,就是端起茶杯。這不是信號而是一種符號,就像寫文章時,一句話寫完,必然要打上句號一樣。

問題是,他們的談話就這麼完了?他向趙德良提起那件事時,趙德良分明高度重視,立即下命叫來楊泰豐。唐小舟以為,趙德良是想和楊泰豐充分討論這一嚴峻局麵,商量出一個應對之策。而現在,竟然急轉直下,是趙德良並沒有拿定主意,還是已經拿定了主意,開始做退的準備?

楊泰豐意識到自己該走了,站起來向趙德良告辭。趙德良並沒有挽留,放下茶杯後也站了起來。楊泰豐上前一步,和趙德良握手。趙德良說,小舟,你送送泰豐廳長。

楊泰豐顯然也有些意外,在他看來,省委書記這麼急把自己叫來,肯定有重要的事。可竟然是這麼不疼不癢地聊了幾句,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出門後,他便問唐小舟,老板今晚的行動好奇怪,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說出來?

唐小舟絕對不敢妄測領導的意圖,更不敢無事生非,隻好說,或許,可能吧,我不知道。

送走楊泰豐回來,唐小舟以為趙德良會對自己說點什麼,卻沒有。趙德良對唐小舟說,你開了一天車,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唐小舟說,我還是先送你回去。

趙德良說,不必了。他已經抬腿向外走,到了門口,又停下來,轉身對他說,要不,明天你還是下去轉轉?

唐小舟說,好。

盡管趙德良說不必送,唐小舟覺得,不送肯定不行。現在已經很晚,側門應該關上了,趙德良無論是去側門叫門,還是去前門叫出租車,都不妥。盡管省委書記晚上走路回家,應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此事一旦被省委辦公廳知道,那就是一次政治事故了。

路上,趙德良很沉默,唐小舟也沒有說話。直到分手,趙德良也沒有說一句話。獨自站在趙德良的門前,唐小舟想,既然要退,趙書記為什麼還要他去下麵轉?難道說,趙德良並不打算退而且準備進?

想到這一點,唐小舟暗自一陣激動。俗話說,不進則退。退是最危險的。軍隊打仗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將軍都寧願進攻也不願撤退,根本原因在於進攻的時候,麵朝著敵人,對麵的敵人有任何風吹草動,你都可能事前預判並且做出應對。

撤退則不同,撤退時你背對著敵人,對於背後射來的冷槍,你防無可防,隻能被動挨打。

唐小舟認為,趙德良眼前所麵臨的形勢,正是如此,他如果退,背後一定會伸出數支冷槍,哪一支會擊中他,擊中的是他的什麼部位以及傷勢將會如何,無法預料。趙德良被擊倒,仕途的腳步,可能由此終結,官場卻仍然會給他留下一席之地。唐小舟則不同,沒有了趙德良,他就什麼都不是,說不定還會被打回原形。所以,他絕對不希望趙德良在這關鍵時刻撤退。

然而,若要前進,該怎麼進?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他甚至覺得,前進其實也是死路一條。前進而死,隻不過死得壯烈一點漢子氣一點而已。同時,他又堅定地相信趙德良,隻要趙德良認為可以進,那就說明,他一定想到了進的辦法。

正因為這一判斷,唐小舟始終認為,趙德良如果決定退,那將是自己命運的災難。相反,他如果決定進,就一定有辦法衝出重圍。

轉而再想,讓自己去下麵轉,並不等於趙德良已經決定進。就算是要退,也不能是潰退,一定要擺出決死一戰的姿態,然後在對手悄然不覺的情況下,順勢並且悄然退下來。可見,僅此一事,並不能完全判斷趙德良的真實想法。天威難側呀。仕途如一條山崖上的狹道,兩邊峭壁萬刃,中間是厚厚的雜草之間突著一串高低不平或光滑如卵或棱尖如刀的石頭。就算光滑如卵,就一定安全嗎?不一定。

唐小舟曾隨團去過緬北,當地人給他講過這樣一件事。

由於當地是原始森林,蟲蛇野獸不斷出沒,當地人出門,常常帶一把大砍刀,逢棘開道,遇險防身。某日,一對少年兄弟在山間行走,哥哥十二歲,弟弟十歲。哥在前,弟在後。這是一條常走的道,這一對兄弟,幾乎每天都要走那麼幾次,對於道中的一切,了然於心。這條道的某個部位,有一塊大石頭,誰也不知道這塊石頭躺在那裏多少年了,似乎所有的傳說,都不曾涉及過這塊石頭。

當日,兄弟倆到了石頭前,哥哥的腳一點,從這塊石頭上躍過。可腳剛剛著地,一隻大蟒蛇突然從石頭縫中鑽了出來,高昂著頭,張著血盆大口。蟒蛇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動物,身子不特別粗,卻能吞下直徑大自己幾倍的動物。也就是說,這對兄弟若處置失當,大蟒蛇完全有可能將十歲的弟弟一口吞下。好在這位小兄弟山居生活經驗極其豐富,應變能力超強,兼且替力過人。就在弟弟感覺情況突變尚沒有看清前麵是何物時,手中的砍刀已經奮力揮了出去。結果,那條大蟒蛇被他砍斷了腦袋。

唐小舟想,這個故事,恰好映襯了官場。你千萬別以為前麵是一塊自己熟悉的石頭,便以為平安無事,說不準石頭縫裏正睡著一條大蟒蛇。遇到這種情形惟一能救你的,隻有你的判斷、經驗、運氣和過硬的功夫。

一直以為今晚會忙到很晚,沒想到現在才九點多,自己往哪裏去?回家?他不願。給徐稚宮打電話?正想著,有手機短信進來。拿起一看,是冷雅馨,問他大忙人,工作忙完了沒有?他竟然把她忘了。

他說,剛剛完,正準備出門。你在哪裏?

她說,我在望江亭,你來嗎?

望江亭是雍山腳下臨江的一個木結構涼亭,是沿江風光帶保存下來惟一的古建築,據說始建於明代,後來幾經戰火,屢次重修。最近一次重修是在解放初,世紀初市裏決定修建沿江風光帶,曾經有人提議,要將這個亭子拆掉重修,但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最終還是保留下來了,是目前沿江風光帶上,惟一可算古跡的建築。還好,望江亭不算餐飲娛樂場所,自己這輛公安牌的車停過去,應該不算違規。

到了江邊,找地方把車停好,走上望江亭,見她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那裏,背靠著木柱,一隻腳彎曲著擱在凳子上,一隻腳吊在下麵,雙手抱著那隻彎曲的腿,胸部和下巴縮在一起,擱在膝蓋上,顯然在想著什麼心事。四月的天氣,江邊有風,又已經到了晚上十點,因為冷,江邊已經沒有多少人,冷雅馨才有機會獨占一個望江亭。

他走過去,她竟然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他問,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她驀然驚醒,抬起頭來,望向他。夜色中,他分明看到她的眼中有精光射出來。她顯得十分驚喜,歡叫著說,你真的來了?便小鳥一般向他撲過來。

他措手不及,想向後躲,又考慮到自己一旦後退,她可能摔倒,隻得匆忙伸出雙臂,將她的雙臂抓住,卻不是樓著。這個動作,讓他有一種特別的溫馨,似乎是麵對自己的女兒。許多時候,他也曾有過要抱一抱她的衝動,可看到她那和穀瑞丹一樣的眼神,他心裏那一絲溫馨,頓時如被水潑的火星。

她顯得有些難為情,在兩人的身體淺淺接觸的一刹那,她愣了一下,略顯猶豫,還是稍稍向後退了半步,抽出了自己的雙手。他卻從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一種特別的體溫,頓時驚了一下,向前半步,一把抓住她的手,感覺冰涼冰涼的。

他說,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你是不是冷?

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將頭低下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輕輕地說,有一點。

唐小舟說,還有一點?你看看你的手,都像要結冰了。凍病了怎麼辦?

她說,你好煩哦。怎麼像我多了個爸爸一樣?

他說,我如果是你爸爸,一定要揍你一頓,這麼不聽話的女兒,我才不喜歡她天真且乖巧地問,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兒?

喜歡什麼樣的女兒?自己的女兒,哪有不喜歡的?隻是有些愛屋及烏了。他說,走,我送你回去。

她在他麵前撒嬌,說,我不想回去嘛,再坐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他很堅決地說,一下,你明天就要睡在病床上了。不行,現在就回去。

她說,我求你嘛,半個小時,好不好?我保證隻半個小時。你本來就是來陪我的嘛,怎麼一來就趕我走?

他說,要不這樣,我們找個暖和的地方去坐坐,喝點熱飲暖暖身子。

她笑了,說,這還差不多。

唐小舟雖然也感到江邊的風很猛,卻不得不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後和她一起上了汽車。為了讓她盡快暖和起來,他打開了空調,卻坐在那裏沒動,在想這時候有什麼地方可以坐下來喝杯熱飲。喜來登三十八樓自然可以,但在雍江的東邊,離這裏似乎有點太遠了。此外,還有什麼地方環境不錯此時又在營業的?

她見他不開車,隻在那裏愣神,就問,你怎麼啦?想什麼心事?

他說,在想有什麼地方可去。

她突然彎下身子,頭盡量往檔風玻璃那裏靠,頂著玻璃之後,再回過頭來,臉朝向他,腦袋偏著,那雙清激的眼晴,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那模樣,又調皮又可愛。

他問,幹嘛這樣看我?

她說,我看你是不是在說假話。

他真想笑起來,說,我臉上又沒寫個假字,說沒說假話,你能看出來?

她說,我看出來了,你說了假話。

他說,我沒有說。

她說,你說了。

他說,你有什麼根據?

她說,你如果沒有說假話,就敢看著我的眼晴。可是,你不敢看,一定是說了假話。

他想說,我不敢看,是怕自己控製不住。你就像一隻青澀的蘋果,酸酸甜甜的味道,會句起的我的食欲。

這話當然不能說,她還是個孩於,大一的小女生而已。他心中突然有一種感隴,這個女孩真是單純,純得就像一根剛剛冒出綠色頭來的嫩豆茅。與她的清純相比,自己還不到十歲的女兒,卻過早地被世俗塗上了一些令人煩惱的顏色。

他由此想到了趙德良關於理想主義的話。趙德良說,時間把我身上理想主義的彩色外套剝去了,隻留下了灰色的內衣。那時,他甚至覺得,與趙德良相比,自己還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或者說,他的胸中,還燃燒著理想主義的絢麗火焰。

而現在麵對冷雅馨時,他突然覺得,理想主義就像更漏裏的沙,更初之時,沙會裝得滿滿的,卻又在不知不覺間,被時間淘走,生命走向盡頭的時候,也許隻剩下空空的軀殼了。相對於趙德良而言,唐小舟認定自己的心中還有浪漫,還有理想主義色彩。換了個參照物,麵對冷雅馨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早已經是一片滄桑而幹枯的秋葉,寫滿的是世故和庸俗。

這難道就是人生的必然軌跡?難怪一首歌《不想長大》竟然一時風靡,原來唱的不是歌,也不是某個人的心聲,而是年輪對青春的呼咦。

她說,要不,我們開著車到處亂跑,好不好?沒有目標,想到哪裏就到哪裏這就是青春了。擁有青春的人是最慷慨的人,而其慷慨的目的物,卻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時間。青春擁有者可以盲無目標,可以錯了重來,可以日複一日。青春揮霍起時間來,就像那些暴發戶揮霍金錢,毫無節製。他們會覺得,這是他們最不缺的東西。唐小舟也曾青春過,也曾揮霍過,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知道了時間的寶貴,不敢再揮霍了,做每一件事,都要有極其明確的目標性。

他開著車在城裏亂轉,心裏卻在想著幾個和自己關係特別的女人。

這幾個女人就像是一麵一麵的鏡子,照出來的,並不是她們的青春容顏,而是自己的人生側影。比如身邊這個冷雅馨,映照的是他曾經擁有過的青春,或者說是他對青春的依戀和懷想。她就像一場春天的透雨,揮灑而下,雖然並不痛快淋漓,卻飄飄嫋嫋,揚揚灑灑,不經意間,將人世間的塵埃帶走了,將寒冬的死亡氣息澆滅了,留給你的,是一個盤然的春意。

徐稚宮呢?她映照出來的,是他曾經苦苦掙紮的歲月,無數的人生彎道。她就像是他的影子,他曾經滄桑過曾經迷惘過曾經掙紮過,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影子跟著自己受累。他希望她能夠超出他,將人生的道路走得順一些。他和她的感情十分複雜,就是主體和影子的感情,理性和情感交織在一起,愛情和肉欲捆紮在一起。這或許就是他們的現實,也或者說,就是他本人情感曆程的現實。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幫她,盡一切可能,讓她的人生旅程走得更加順暢。從另一重意義上說,他不是在幫她,而是在幫自己的影子。

鄺京萍映照的,恐怕是他不太願意麵對的那一麵,那恰恰是他最僧惡的一麵,也是他作為人或者作為男人,最動物性的一麵。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簡單,簡單到就像一張餐巾紙。你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自己的嘴,需要擦一擦,這張紙對你是非常有用的。但它畢竟是一張餐巾紙,相對於你的人生,你的追求,或者你心中深埋著的理想主義色彩,它可有可無,毫無意義。

還有孔思勤,她映照著他未來的心路曆程。他知道她並不屬於自己,至少不屬於現在的自己,她是一株需要權力的養料滋潤的嬌關的花,而他此時所缺乏的,恰恰是權力。或許,她是自己手裏的一張期票,隻有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才能變現。

最難說清的是穀瑞丹,這是一個讓自己既愛又恨的女人,或者說,他曾經愛過她,現在卻恨了。可悲的是,她也是一麵鏡子,她所照出的,是自己作為人的動物性本能。她不屬於這個現實的世界,她是個魔鬼,因為她從始至終奴役著他的靈魂。

所有的女人集合在一起,唐小舟的生命,便顯現了完整。

冷雅馨說,你怎麼不說話?你好悶的。

這話讓他的心跳加速。他好悶嗎?因為他是個過季的男人,不屬於她所在的那個季節,所以才會讓她覺得悶?或者,自從進入現在的社會角色之後,他真的完成了脫胎換骨,由以前那個張揚且無所顧忌的唐小舟,變成了一個很無聊很沉悶的唐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