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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2 / 3)

——素水是山的故鄉、耕牛的故鄉、窮人的故鄉、錢串子螻蛄蟲大耗子的故鄉。何其芳因時局而鏤上粗鄙的印子,盡管她讀外文小說,搽雪花膏,穿綢睡衣,每日用溫白開洗屁股,依舊察覺兩腳陷入泥淖難以脫身向她所謂的體麵處。念書到進商店,她一直散漫,也一直冷傲。

供銷社門市部那會兒一道店規:店員不許打罵顧客。放如今簡直不合邏輯,但趕上計劃經濟又抓階鬥,一國上下供給匱乏,愛買買不買您走,營員目下無塵浮皮潦草,是常態。柳瀚海隔著玻櫃,一眼愛上她包在皮鞋裏的小腳,踝骨雪白還包著玻璃絲襪。何其芳,長辮甩過,紅白格的連衣裙,珍珠白的紐扣,懶洋洋地站起來背身拿東西,還一道紐襻勾出她腰線。菜種、暖瓶膽、一批棉紗。她挑揀,柳瀚海以目光進犯,踝骨曳到裙擺,看得傾身。何其芳察覺了,人的邏輯驅使她急驟臉紅,現世的秩序教她該打人罵人。想了幾麵,她踮腳取下秤盤上的鐵坨,轉身投擲去,說:“土流氓!”

鐵坨在柳瀚海油蜜的額頭上,留下個紅印。多年以後何其芳也自滿於自己這個舉動,因為一是通知了柳瀚海,我不好惹;二是告訴了旁觀人,我做人不輕浮、不將就。

土流氓追她以書信。柳瀚海一筆好字,紙短意長,無師自通寫:小何同誌,我這個人其實是很迷信的,我迷信二十歲的一眼鍾情。他放下農活勤跑門市部,工分不要,惹起飛短流長,寫下十張二十張含情的自白。何其芳期間仍愛答不理,給他取貨,收票劵時接信,看他額頭上的印記一點點變淡。回家休息了,才坐在桌邊竊讀他的字句,不回應。土流氓後來大膽改稱她芳,又寫:潔淨汪汪然,真不知道昨晚月色何其?要我說是因為這裏有你,月亮在學你的眼睛。

柳瀚海令她很矛盾。她亟待回城市,永遠穿裙子皮鞋,永遠維持體麵。柳瀚海卻立於旁逸斜出的短垣間,有如新枝迸生的臂膀,有消納進嵯峨高山的胸膛。何其芳不曾直麵過任何來自異性一方的愛意,這麼陌生但沛然,讓很多東西變得滾滾而來,密集地叩探同一處。如果不是自己習慣擺出從容冷眼的樣子,恐怕就要被抖落,然後被熱的浪濤挾走了。

何其芳推拒的理由很簡單:我父親遲早回原籍,好孬我不可能一直在待這個窮地方,我跟你成分不配的。柳瀚海不退怯的理由則更簡單:但至少你現在沒走,成分不礙我喜愛你。當間,大玉還給柳瀚海謀過一門好親。她像揀到寶,說:狗日的驢貨別不知趣,她們家廁所都通電!柳瀚海說您趁早歇,腚/眼通電我也不娶。

秋實接春華,割稻時令,轉折就俗得落了下乘——何其芳踩高取貨崴傷了腳踝。何其芳也不知道,柳瀚海那輛自行車怎麼就那麼響,上坡下川,一路琅琅的,田裏割稻的男人女人都直起腰來望著她竊笑。她按著飛揚起的紅裙擺,風拂雲開,心噗噗突跳。遇坎兒了,柳瀚海回頭讓她坐穩了,說快到你家了。

何其芳又試圖把東西按重要程度順次編號:父母、做人的體麵、好身份、美滿的家庭、摩登的發式.......眼前這個人,實在無所指稱。又熠熠發亮。

回到集體宿舍,何其芳堅決不讓柳瀚海攙扶,也堅決不讓他進門。行唄,那你蹦,柳瀚海歪起頭,倚著車龍頭笑嘻嘻,說,我就看你怎麼蹦躂。何其芳用鼻一哼,獨著腳,皮鞋跟子咯噠咯噠,長辮子一甩一甩。像個別致的舞姿,柳瀚海看著迷,就沒預料到她又能絆一個踉蹌。柳瀚海跳下車,過去把人打橫抱起,搶她鑰匙,開她門,進她屋,拋她進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