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過木窗穿進了辦公室,曬在硬皮筆記本上,帶來一陣黏黏稠稠的塵,葉柳就在這片塵裏翻開了筆記本,第一頁寫著歪歪扭扭的名字,帶著些些暖,不知道是昨天殘留下的,還是日光曬出來的。
他笑了,跟著翻開了第二頁,第二頁也寫著字,卻讓他的笑僵在了臉上。
“我想成為有錢人。”
“我想變成大名人。”
“我想當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我想要女人。”
這些字同樣寫得歪歪扭扭,黑沉沉的,連白白亮亮的日光都曬不進去。
孩子們寫的是他們的理想,是他們認識的世界,是希望村。
...
希望村的夜晚很安靜,甚至聽不到一聲蟲鳴,葉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袋裏不斷閃動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它們像在跳著最歡快的舞,嘲諷著葉柳的無知。
孩子們給出的答案沒有任何形式的偽裝,簡單直接,之所以難以接受,是因為這些答案非但讓人很難看見世界上的美,反而因為過於現實而透著滿滿當當的醜陋。
這是一道沒有標準答案的作業,或者說它的答案在每個人的心裏。
孩子們錯了嗎?沒有。
希望村錯了嗎?沒有。
那是哪錯了?都沒錯,錯的隻是不同世界之間的碰撞。
在思緒的跳蕩和掙紮中失眠了大半夜,葉柳這才勉強睡了下去,他夢見自己身處漆黑的夜裏,這夜裏竟然有太陽,陽光很白亮,卻照不亮這個世界。
忽然間,太陽劇烈顫動起來,整個漆黑的世界跟著顫動,緊接著太陽表麵出現了細細密密的裂痕,在一聲轟響中爆裂,碎片灑滿了整個世界,亮了很久很久才又慢慢黯淡直至消失,歸於平靜,整個世界重新陷入深深厚厚的黑暗裏......
葉柳醒了,發現自己的額頭上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心跳很快,像快要從他的嘴巴裏衝撞出來,窗外的天已經大亮,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平複了心跳,這才下床迎接這嶄新的一天。
早餐是白粥,配菜是在村南買的醃菜,很簡單卻很可口。
葉柳看了湯倪一眼,發現她的臉有些蒼白:“湯倪,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湯倪垂著眼點了點頭:“昨晚沒睡好,做夢了,那夢可奇怪了,大夜裏竟然有太陽,那太陽還碎了,碎片掉了一地。”
葉柳臉上的笑僵住了。
湯倪問:“你怎麼了?”
“我做了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夢。”
到了學校,兩人把這事告訴了王嶺,王嶺也覺得不可思議,說:“你是說你們兩個做了一模一樣的夢?那這事可就不簡單了,說不定是種預兆呢。”
“什麼樣的預兆?”
“我一當老師的哪會懂這些東西,去村北吧,找袁老漢,他能解。”
袁老漢是個莊稼人,但他在希望村裏卻很特殊,不是因為他的莊稼種得特別好,而是因為他會算卦。
他平時很少說話,甚至有人跑進他家裏也不見他搭理半句,整日裏除了鼓搗自己的莊稼之外,就是坐在屋子裏喝茶,茶都是熱的,所以時常能看到他的屋子裏飄出熱煙,整間屋子像是被雲霧盤著繞著,多了些神仙氣。
袁老漢說話雖少,可每次開口,村人必都支著耳朵聽著,這是從十二年前開始的。
那時候袁老漢的頭發還沒全白,站在自家田上,抬眼看了看天,毒辣辣的日光灑了他一臉一身,這時候他說:“村人們,快把糧食收了吧。”
村人說:“喂,袁老漢,你在逗誰家樂呢,這糧食還沒長渾全,收了幹啥?”
袁老漢說:“沒長渾全總比沒有強。”
“過個個把月就渾全了,怎麼會沒了?還能飛了不成?”
袁老漢不再言語,舉起鋤頭就把自家沒長渾全的糧全收了。
村人開始嘲諷起來:“那袁老漢的年紀大了,這人也就傻了吧,田還沒長好就讓他給掀了,今年看他啃生的去喲。”
笑聲傳遍了整個希望村,在村人眼裏,袁老漢成了地地道道的傻愣子。
在那半個月後,村人的糧食長了不少,可還沒渾全,村人們躲在屋簷底下避著日頭,等呀盼呀,就盼來了黑沉沉的天,盼來了持續一個月的大雨。
轟隆隆的雨水衝刷著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子,也衝刷著那些沒長渾全的糧,囚河暴漲過了岸,帶走了衝刷下來的殘渣。
那一年,袁老漢吃著沒長渾全的糧,喝著熱氣騰騰的茶,村人餓著愣著。
因為那一年餓著愣著了,他們就不敢再說袁老漢是傻愣子了,也不敢再不聽他說出來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