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開了,周母拔了插頭,倒出一杯熱水,蒸汽把透明的杯壁熏成了半透明,像覆上了一層薄膜,讓裏麵看起來朦朧不清,不過給點時間,蒸汽總能慢慢散開。
“後來高忠光辦理了提早退休,這麼好的職位,沒痛沒病提早退休,我第一次聽說。”周母說,“但沒有辦法,我再怎麼不信,再怎麼懷疑,都沒有辦法……剩下的你也知道。”
周焱知道,父親說那天約了人,可是那天他沒有通話記錄,案發現場附近的人也沒提供有用線索,跳下來時砸爛了雨棚,沒有打鬥痕跡。
周母再不信,也束手無策。
她初中學曆,做了半輩子工廠女工,嫁給中學老師門不當戶不對,幾十年下來隻知道幹活和操持家庭。
她再怎麼要強,也不過是個沒有文化的中年女人。
“……為什麼瞞著我?”周焱問。
“跟你說這些幹什麼呢,沒用。”
“那什麼才叫有用?”
“過你自己的日子,別管其他雜七雜八的。”
“這是雜七雜八?!”
“是。”周母冷聲說。
周焱看著她,眼睛裏全是紅血絲。
周母說:“你想知道的,現在也知道的差不多了,還想問什麼?”
周焱忍了一會兒,盡量平靜的問:“你要在這裏住多久?”
“再說吧。”
“……”周焱終於說出口,“媽,我們走吧,別呆在慶州了。”
周母看了她一會兒,沒有回應,隻把水杯遞給她,說:“喝點水,不看看你嘴唇。”
周焱接過杯子,聽話地喝了一口,像扁桃體發炎的感覺,下咽都困難。
周母問:“外麵那個人就是你舅公那個侄子?”
“……嗯。”
“你這些日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嗯。”
周母沉默半晌:“就你們兩個人?”
“……一開始還有一個叔叔和一個小孩。”
周母直截了當:“是不是跟他談戀愛了?”
周焱縮了縮腳趾頭,涼鞋刮著地板說:“嗯。”抬頭看向母親,想看她的反應。
周母卻沒再說什麼,坐著想了一會兒。
周焱叫了聲:“媽?”
“嗯?”
周焱抿了抿唇,起身走了幾步,蹲下來,扶著母親的膝蓋,臉頰貼著她的大腿蹭了蹭。
周母起先沒反應,過了一陣,她才輕輕摸著周焱的頭發。
周焱低聲說:“你長白頭發了。”
“是有幾根。”
“……媽,這兩年累不累?”
“就那樣,我最初在工廠裏幹活,那才叫累。”
“我知道你放在舅舅那兒的八千塊錢了,我大學裏會做兼職賺錢,不讓你這麼累了。”
“……好。”
“我這次找的工作在老家,有宿舍的,你跟我一起住。”
周母摸著她的頭發,很輕地“嗯”了聲。
周焱笑了下,聲音清亮起來:“老家房子便宜,我們省吃儉用點,把老房子再買回來好不好?”
“好。”周母拍拍她,“我上個廁所,你把門口那個叫進來,外麵大風大雨的,站走廊上也不像樣。”
周母進了洗手間,周焱去開門,一股煙味衝了進來,地上已經有了兩根香煙。
李政手上還夾著一根,見周焱偏了下頭,他把手上那根扔地上,腳尖碾滅了,問:“怎麼了?”
周焱說:“我媽讓你進來。”
“談好了?”
周焱想了下,點點頭,把李政一拉,說:“你淋濕了。”順手拍了拍他的衣服。
衛生間的門剛好打開,周母看向李政。
李政把周焱手腕一握,放下鬆開,叫了聲:“阿姨。”
輩分亂了套,沒人計較。
周母問:“你叫?”
“我叫李政。”
“哦,李政,對,我記得,那個時候我記得你還在念初二還是初三?”
“那會兒初三。”
“那現在是三十二還是三十三來著?”
“三十二。”
“哦。”周母指了下床,“坐著說吧。”
“誒。”
周母拍了下周焱:“幫我拔白頭發。”
周焱一愣:“……哦。”
周母解開頭發,微微側坐在床邊上,前兩年頭發一片烏黑,這兩年白了好幾叢,表麵有幾根白的,撥開一層黑發,底下更多。
周焱看著眼前好似成片的白發,鼻頭一酸。她沒試過拔頭發,不敢輕易下手,攥著一根輕輕地拉扯。
周母道:“用點力,動作利索點才行,你這樣不輕不重地扯著疼,痛快來一下!”
周焱試著用力一拽,感覺手底“噠”一下,一根白頭發被連根拔起。
周母自顧自跟李政說話:“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周焱看了眼李政。
李政回答:“爸媽早幾年就走了,家裏還有個侄子,基本就等於我一個人。”
“哦,你開船開了多久了?”
“快兩年了,十幾歲的時候也在船上呆過。”
“那你前些年什麼工作?”
“幹過廚師,後來做生意。”
周母又問:“聽她舅公說,你的船是自己買的?”
“是。”
“掙得怎麼樣?”
“……還行。”
“以後什麼打算?一直跑船嗎?”
李政朝周焱看了眼,說:“不一定。”
周焱專心拔頭發,手上已經攥了十來根,她怕會將母親頭發拔光了,可是又不想停。
她記得幾年前來這裏,住的也是這個房間,一家三口省錢就開一間,她睡靠窗的床。現在外麵大雨傾盆,潮濘濕熱,屋子裏卻幹燥涼爽,一問一答,寧靜安好。
周母問她:“拔了多少了?”
周焱說:“十幾根。”
“你說你找的那個工作,是做什麼的?”
“服裝廠,計件的。”
周母指揮李政:“哎小李,幫我擰個毛巾過來。”
“誒好。”
周母說:“你第一份工作,要好好做,別怕吃苦,工廠裏做事也別覺得丟臉。”
“……我沒。”
“這兩年你算是聽話,也有長進。”周母接過李政遞來的毛巾,拿起周焱的書包,替她擦了起來,邊擦邊說,“有空也洗洗書包,看看這髒的……你既然自己掙錢了,想讀書就去讀,用自己掙的錢讀,別去弄什麼助學金。”
“……好。”
“別停啊,接著拔,拔了幾根了?”
“……二十幾。”
周母擦著書包的邊角,問她:“能堅強嗎?”
周焱又拔下一根白頭發,沒有說話。
周母說:“要堅強,要學會獨立。”
李政緊緊地盯著周焱。
周母又說:“吃得開一點,內向的人出了社會吃虧。白頭發拔光了?”
“……還沒。”
周母拉開書包拉鏈,看見裏麵的糖果,說:“糖啊,我吃一顆?”
包裝還沒拆,她撕開來,拿了一顆黃色的糖。
甜滋滋的菠蘿味,甜香充斥著房間。
周母說:“拔得差不多了,我看看。”
她走進洗手間照了照鏡子,周焱跟著她。
“行了,今天在這裏睡一晚。”
周焱拉住她的衣服,搖著頭。
周母看向李政:“你陪她吧,好好休息,明天再走。”
她用力抽開周焱的手,周焱卻緊抓著不放。
黑夜裏,警笛聲突兀地夾雜進雨聲中,從最初的模糊不清,越來越近,到現在的尖銳刺耳。
周焱眼淚簌簌往下落,叫:“媽,你剛才怎麼答應我的……”
“這麼多年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周母扇了周焱一下,終於將自己的衣服抽出,說,“別跟出來,別看,今晚好好睡一覺,記得去上學。”
頓了下,又說:“李政。”
李政看向周母。
周母隻叫了聲他的名字,看著他,一個字都沒多說,轉身走了。
剛才上廁所報警到現在,才短短幾十分鍾,似乎才說了沒幾句話。
周母穿過走廊,走下樓梯,想著這漫長的兩年時光。
她不是沒有恨過,想死也很簡單,但爛攤子不能留下,賣了房子,外出謀生,清還那不清不楚的“債務”。
她倒希望周焱能恨她這個當媽的,將來她活得能輕鬆點。
兩年,最後到底熬了下來,用自己的方法,孤注一擲了一回。
警燈在夜色下格外刺眼,她坐進了警車。
王麟生等人進去,把後座門關上,望向前方的農家樂。珍珍農家樂,名字簡單樸素到毫無特色。
同行的人叫了聲:“小王,還不上車?”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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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關上,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周焱手抓著門把,想著“別跟出來,別看,今晚好好睡一覺,記得去上學”,眼淚始終止不住。
她沒跟出來,沒看,心擰得麻了,額頭往門板上砸,砸第二下的時候額頭一軟。
李政紅了眼,手心擋在門板上,周焱抓著他的衣服,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警笛聲愈行愈遠,到最後,再也聽不見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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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黑夜重新歸於寧靜。
周焱在房中枯坐,麵色蒼白,雙眼紅腫,神情呆滯。
過了會兒,問李政:“幾點了?”
李政說:“兩點。”
“車子到了哪裏?”
“……還不到三分之一路程。”
周焱揪著書包帶子,過了會兒又問:“幾點了?”
“剛過了十分鍾。”李政說,“睡一會兒。”
周焱躺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天花板。
燈罩上有幾隻小飛蟲在爬來爬去,燈罩裏麵許多黑點,都是小蟲子的屍體,不知道已經死去多久。
周焱說:“還在下雨。”
李政索性撩開她的被子,躺了下去,把她往懷裏一摟。
他問:“睡不著?”
“嗯。”
“那隨便說說話。”
“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
周焱想了想,說:“我媽讓我開學去讀書。”
“我知道。”
“她給我留下了八千塊錢。”
“挺多的。”
“她之前還不讓我讀書,我跟她說我要回學校,她還把趕走了。”
“就是你上我船的那回?”
“嗯,就是那回。”
李政說:“你媽心腸挺硬。”
“她就是這樣的人。”周焱說,“她狠得下心。”
“她對你狠不下。”
“不,她對我最狠得下,你不知道這兩年她讓我做的事,演出的時候我被那些男人吃豆腐,她眼睛都不眨。”
李政問:“真被吃豆腐了?”
“……也沒有。”
李政摁了下她的額頭。
周焱往他的胸口貼了下,輕聲說:“我媽要坐牢了……”
李政手臂收緊,胸口的布料濕了。
“我媽要坐牢了,李政……”
李政抱住她的腦袋,聽著胸口悶悶的哽咽聲,不停親吻她的頭頂,低聲說:“你媽是個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周焱搖頭。
李政又說:“那姓王的警察不是說了,量刑也許會輕。”
周焱仍舊埋著頭。
其實說得再多,都是多餘,所有理智在最親的親人麵前總會輕易化為烏有,任何道理都會像灰塵一樣變得讓人厭惡。
李政隻能抱緊她,說:“你還有我,嗯?”
到了後來,周焱昏昏欲睡,李政一直沒闔眼,注意著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