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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萬牲園 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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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教士,叫作摩根•柯羅威,土生土長的伯靈頓人。父親是牙醫,母親是當地頗有名望的慈善家,兩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他從小便立誌成為一名傳教士。

從柯羅威教士唯一留存的照片來看,他個頭不高,肩膀卻很寬闊,雙肩之間的小圓腦袋像是一枚滑稽的橡子兒。這枚橡子兒上綴著兩撇無精打采的八字眉,眉毛盡力向兩側撇去,幾乎和健茂的絡腮胡子連綴在一起。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雙湛藍色的細長眼眸,始終散發著頑童般的光芒,感覺他對整個世界充滿豐沛的好奇,從未厭倦,也從未長大。

正因為如此,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柯羅威教士是個虔誠而善良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兒異想天開。

比如他經常在布道前用教堂的管風琴彈奏拉格泰姆——一種剛剛流行於新奧爾良的黑人音樂,或者在《聖經》裏夾入托馬斯•納斯特的諷刺漫畫明信片,分發給信眾。他甚至學過捷格舞和拖步舞。總之一切世俗的流行藝術,柯羅威教士都有興趣帶進教堂嚐試一番。很多人覺得這實在太離經叛道,不過柯羅威教士很固執,他對這些意見統統置若罔聞,繼續我行我素。

“我應該遵從我的內心,因為上帝最了解它,它最了解我。”柯羅威教士固執地說。

在他四十五歲生日過後的第三天,柯羅威教士接到了一封來自美國公理會差會的藍白信函。美國公理會差會負責海外傳教事務,每年都向東亞、南亞、中東和非洲派遣許多傳教士,去開拓上帝的領土。這一年,柯羅威教士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中國派遣推薦名單上。推薦人認為他信仰堅定、性格強韌、頭腦靈活,是去東方傳教的最佳人選。

當時去中國傳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據說那裏衛生條件非常差,氣候不好,當地人充滿了敵意,教士死亡率很高。如果沒有堅定的信仰,很難踏入那片荊棘之地。

柯羅威教士小的時候,在伯靈頓的公立圖書館讀到過一本《馬可•波羅遊記》。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書中描繪的蒙古草原,像是一片飄在落日邊緣的晚霞——神聖、神秘,並且遙不可及。現在看到這封信函,柯羅威教士天性中屬於孩子的那一部分突然蘇醒了,跳著叫著,伸出手想去抓住天邊的彩霞。

於是,柯羅威教士抑製住內心的雀躍,拿起鋼筆,決定接受這份使命。他對於神秘的東方一直懷有強烈而蒙昧的好奇,這次前往中國,到底是為了散播主的福音,還是想滿足好奇心,連他自己都無從分辨,抑或兩者兼有。

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會在真正的草原先入地獄,再上天堂。

公理會差會的正式派遣信很快寄到,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為了做充足的準備,柯羅威教士再次前往伯靈頓圖書館,那裏存放著一套完整的《中國通訊》,裏麵記錄了關於那個古老帝國的方方麵麵。就在這次查詢中,他讀到了華國祥的故事,為這個絕妙的主意而震撼。

他決定效仿這位先賢的故智,自己掏腰包購買了一台愛迪生公司的最新型電影機和幾盤膠片,準備帶去中國。柯羅威教士相信,這將對他的傳教事業大有裨益,重現華國祥在歸化城的奇跡。

在這一年的夏天,柯羅威教士帶著他的電影機,和其他九位教士乘坐輪船橫跨太平洋。在旅途中,他找來和中國相關的書籍、公理會雜誌和傳教士的書信,發現這些記載對那個東方大國的描述混亂而矛盾,莫衷一是,就像把許多盒拚圖混在一起,無法拚湊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圖景。

每到這時候,柯羅威教士會放下書本,站在船頭向遠處的東方眺望。他能看到,泛著蒼白泡沫的海浪在太平洋季風的吹拂下緩慢而優雅地翻卷著,墨綠色的海平麵宛如巨大透明的魚缸裏盛滿了液態的祖母綠寶石,虛化的邊界漫延至視線與地球曲麵的切點,寬闊到無法用任何東西去比喻它的博大。

就像草原?

柯羅威教士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一望無際的碧海綠浪,和腦中的草原圖景逐漸重疊。他覺得這個幻想,遠比書籍中的描述更顯得真實可信。

這些雄心壯誌的牧者首先抵達上海,短暫休整後又前往北京,住在燈市口油坊胡同的公理會華北總堂。這裏在庚子事變中曾被義和團燒毀,重修的教堂剛剛落成不久,是一棟磚木結構的四層哥特式建築,四邊鑲嵌著漂亮的彩色玻璃,高聳的十字架尖頂在四周低矮四合院的比照下顯得鶴立雞群。教堂兩側凸起的幾條灰白色大理石基座格外受當地人青睞,他們把它形象地稱為八麵槽。

教士們在燈市口教堂接受了為期半年的訓練,學習艱澀的中國官話,學習當地繁複的禮節和習俗,試著了解這個古老帝國的一切。柯羅威教士在語言方麵表現出了耀眼的天分,很快就能生澀地與當地人溝通,可惜他始終學不會擺弄那兩根小木棍。這種叫筷子的食具,就像這個國家的哲學一樣,奇妙而難以捉摸,控製它比控製一匹烈馬還難。

另外一個小小的打擊,是關於電影機的。北京城比柯羅威教士想象中要開化得多。據說在幾年前,那位神秘的中國皇太後舉辦七十歲壽宴,英國人就送了她一台放映機。可惜在播放過程中,放映機轉速過高,點燃了膠片,引發了一場火災。皇太後認為這是個不祥之兆,斷然禁止這東西進入宮廷。

但關於電影機的神奇,已經傳遍了整個北京城。很快在前門外的大柵欄大觀樓影戲院、西單市場內的文明茶園、東安市場內的吉祥戲院、西城新豐市場裏的和聲戲院,紛紛開始提供電影放映,成為京城一道西洋景。居民們對這東西,早已見怪不怪。

這讓柯羅威教士多少有點兒失望,他本來以為自己不遠萬裏帶來的這東西,會讓北京的民眾像看到神跡一樣驚歎,結果連流行都算不上。隨即教士安慰自己,也許在更偏遠的地區,電影機仍舊是一件稀罕的東西,那裏的人應該會喜歡的。

說到那位皇太後,柯羅威教士聽說過很多傳聞:她的肆意妄為,她的異想天開,還有她與幾乎整個世界宣戰的瘋狂。不過她現在已經死了,連同那些傳說與無數價值連城的珍寶一起被埋入深深的陵寢,隻剩下一座被掏空了的森冷空城。

曾經在一天的清晨,柯羅威教士獨自乘坐黃包車路過天安門。他好奇地瞥了一眼遠處巍峨而古老的紫禁城。此時的它正沉浸在淡藍色的晨靄中,宮殿輪廓模糊,無比安靜,如同一位衰朽的老人坐在藤椅裏沉沉入睡。它也即將——或者說已經——死去,正如那位皇太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