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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萬牲園 2(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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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能裁判我們的,隻有萬能的主。”柯羅威教士丟下這句話,離開了房間。

除了公理會之外,另外一個打擊來自於北京的大車行。教士先後詢問了十幾家有長途貨運業務的大車行。那些掌櫃聽說要運送一批沒聽過的奇怪野獸,立刻拒絕了。北京到赤峰實在太遠,他們擔心半路上猛獸的氣味會讓駱駝和馬匹受驚,把整輛車都折進去。他們之間還流傳著一則奇妙的傳言,認為幫一個洋人運送洋獸,會遭到上天的懲罰。

再者說,就算他們願意,也沒辦法把萬福弄上車。她太重了,就算弄上車,也走不了多遠。

可教士太固執了。在假山前的那一次啟示,讓他的內心無比熱誠,他堅信帶著這些動物前往草原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它的重要程度甚至在理性判斷之上。

一個人可以固執,也可以異想天開,當這兩種特質合並在一起時,他就會變成一團跳躍的火、一台上足了氣的蒸汽機。柯羅威教士整個人都被這項事業迷住了,他日以繼夜地翻閱資料,尋找合適的承運商,毫不吝惜地花費著自己的積蓄。外界的反對,反而化成了推動他繼續向前的強大動力。

努力總會獲得回報。又過了半個月,運輸問題終於迎來了一個奇妙的轉機。

那個不小心燒掉了教堂倉庫的小孩子,他的父親老畢是一個老車把式,在這一行當裏頗有聲望。那次失火之後,柯羅威教士寬恕了老畢的兒子,主動放棄了賠償。老畢對此一直感念於心,當他聽說柯羅威教士在四處尋找車子時,便主動找上門來,願意提供這方麵的服務。

聽完柯羅威教士的計劃,老畢猶豫了一下,這確實是個非比尋常的業務。他隨後一拍大腿,慷慨地說:“報恩不是買菜,豈能挑肥揀瘦。這件事我一定設法辦成。”

老畢活動了幾天,終於說服了幾個車行的伴當,隻要價格合適,他們願意提供大車給教士。老畢拍著胸脯,說他會親自掌鞭,保證把教士安安穩穩送到赤峰去。

不過老畢也說,其他的動物好說,隻有萬福是萬萬沒辦法運走的。

說到這頭大象,教士在準備期間,抽空去探望了她幾次。德國飼養員確實很盡心地在照料,萬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了精神,毛皮和眼神都開始泛出光澤。她後腿上那條鎖鏈也被一位獸醫小心地取下來,不過留下了一圈黑褐色的烙印,像戴了一枚戒指似的。

萬福每次看到教士來,都會揮舞鼻子,親熱地在教士臉上蹭來蹭去。烏黑的大眼睛裏,透著安詳與平靜,當初那股死氣沉沉的晦暗霧氣,逐漸在瞳孔裏消散。教士很高興,他從未婚配,更無子嗣,現在在萬福身上,他居然體會到了一種作為父親的樂趣。

隻要時間允許,教士會坐在象舍裏,仰著頭一待就是幾個小時。萬福從來沒有不耐煩,她總是安靜地站在教士旁邊,為他驅趕蚊蠅。

老畢也帶著兒子小滿來看過萬福。老畢對大象有些畏懼,隻敢遠遠地看著。他也不允許小滿靠近,生怕再惹出什麼禍事來。這位粗心的父親並沒注意到,一進入萬牲園,小滿的表情便放鬆下來,一改平日的冷漠。他的眼珠咕嚕咕嚕地轉動著,鼻孔翕張,緊繃的肌肉緩緩放鬆下來,仿佛這裏才是他的家。

小滿趁兩個大人交談的時候,鑽過那一片濃密的野生綠障,一抬頭,看到一隻虎皮鸚鵡蹲在一棵喬木上。鸚鵡看到小滿,興奮地拍拍翅膀,開口講話。它在萬牲園待得太久了,學會了各種動物的聲音,一張嘴就好似一場動物的大合唱,既有馬牛的嘶鳴,也有獅虎的低吼,還有水鳥的鳴叫與貓頭鷹那淒厲的長啼。這些合唱沒有章法,更無規律可循。鸚鵡有足夠的本能去學習外界的聲響,卻沒有足夠的智慧把它們按邏輯播放出來,結果就像是一台壞掉的留聲機,隨時可能發出任何動靜。

小滿站在樹下,咯咯地笑了起來。對他來說,這簡直妙不可言,比外麵什麼都好。小滿也學著鸚鵡的模樣,居然用嗓子發出一些類似的音節。開始時,他的聲音還顯得生澀,到後來,這一人一鳥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趨近——小滿從小就有這個毛病,無法與人交談,卻可以發出逗弄老鼠和貓的聲音,這讓他的父親一度以為孩子中了邪。

鸚鵡跟小滿呱啦呱啦說了半天,突然之間,它轉動脖頸,振翅遠飛。小滿在後頭飛跑著追過去,一人一鳥你追我趕,穿過藤蔓和灌木叢,來到了一處偏僻的獸舍。

獸舍裏是一頭從美洲運來的野牛,它正趴伏在地上,垂垂等死。牛頭歪斜著靠在畜欄前,棕黑色的濃密毛發散發著惡臭,眼瞼外側堆積的眼屎幾乎快變成一層硬殼麵具。鸚鵡飛過來,落在高高翹起的牛角之上,哇啦哇啦地叫起來,像是在召喚小滿。小滿走過去,揮了揮手,一片密密麻麻的蒼蠅嗡地騰空而起,縈繞左右不肯離去。

小滿遲疑地湊近野牛那碩大的頭,伸出小手去摸它的額頭。野牛的耳朵擺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沉悶的哞。小滿張開嘴,舌頭與嘴唇擺在了一個恰當的位置,也發出一聲哞,學得惟妙惟肖。野牛的兩隻牛角猛然晃動,驚起鸚鵡,整個龐大的身軀居然再度掙紮著站了起來,渾濁的雙眸凝視小滿片刻,轟然倒地,徹底死去。

也許它已經孤獨太久,在臨死前終於聽到了來自同伴的呼喊,這才徹底釋然,安心離去。小滿呆呆地蹲坐在野牛的屍體旁邊,晶瑩的淚水從雙眼流出來,量不多,但源源不斷。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要哭泣,好似一瞬間被一股超乎悲傷之上的情緒所籠罩。鸚鵡落在他顫抖的肩膀上,用尖利的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小滿沒有多做停留,迅速返回到象舍前。老畢和柯羅威教士仍舊在興致勃勃地交談,完全不知道還發生過這麼一段插曲。

後來老畢又來了幾次萬牲園,小滿每次都和鸚鵡偷偷跑去某一處獸舍。他會蹲坐在最近的地方,用手按住它們的額頭,安靜地聽完那些動物垂死前的叫聲,再用同樣的聲音去撫慰它們。棕熊、天鵝、麋鹿和阿努比斯狒狒,這些衰弱不堪的動物相繼在小滿麵前安詳地死去,他忙碌得像是一位為死者臨終祈福的牧師。

初夏將至,當油坊胡同口大樹裏的蟬發出第一聲鳴叫時,柯羅威教士的運輸計劃終於成行了。

老畢不太虔誠,但卻是個善良而熱心的人。他對北京以北地區的風土人情都很熟稔,能夠為柯羅威教士的計劃査漏補缺。在他的幫助下,柯羅威教士才得以完成這一個史詩般的計劃。

老畢一共動員了四輛大車。一輛是帶篷的單轅廂車,負責運送柯羅威教士和一些隨身物品。另外三輛則是加固過的寬板雙轅大車,用的是榆木花輪轂,外麵還特意裹了一層鐵皮,其中一輛用來運送虎賁和它的籠子;一輛用來運送五隻狒狒與蟒蛇,還有一輛則裝載著藥品、書籍、衣物、糧食和一些工具。

那兩匹虎紋馬不必上車,老畢專門準備了兩條挽繩,把它們拴在大車後頭,跟著車跑。這樣就可以省掉很大一部分運力。

至於萬福這個最大的麻煩,柯羅威教士的決定是:她將跟隨車隊,步行前往。

她的體形太龐大了,在京城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能承受這個重量的馬車,老畢連洋行都問過了,沒有任何一輛馬車能單獨運走她。所以自行步行,是唯一的選擇。

為了確認萬福可以完成這次長途跋涉,柯羅威教士還請飼養員拍了一封電報去德國,詢問萬牲園的供貨商寶爾德。對才方很快做了回複:因為體重和身體結構的緣故,大象不會跳,也不會跑,隻能快走。不過它們邁步很有技巧,始終是三條腿落在地上,這讓它們消耗的體力比預想要小,也就能承擔更長的移動路程。野象狂奔起來可以達到每小時十八公裏,即使是長途跋涉,象群的遷徙速度也能達到每小時七公裏。

如果寶爾德的數據沒錯的話,萬福隻要每天走上四個小時,隻消大半個月和一點點運氣,就能順利抵達赤峰。這對大病初愈的萬福是一個嚴酷的挑戰,但不是絕對不可實現。柯羅威教士覺得,時間可以不必那麼趕,哪怕每天隻能移動幾公裏,早晚也有到的一天。

他堅信主會保佑這次的旅途。

老畢也同意這個做法,雖然車隊的整體速度會被拖慢,但對轅馬的消耗會更小。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隻不過這些事沒必要告訴柯羅威教士。

運輸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是補給。

其他人嚼馬喂的消耗,都不算什麼大問題。在柯羅威教士的車隊裏,麻煩來自於兩個大胃王,一個是萬福,一個是虎賁。

虎賁每天至少要吃十斤肉,這是個很驚人的消耗。不過它不怎麼挑食,無論豬、牛、羊、雞、鴨,來者不拒。而且在路上它會一直待在籠子裏,可以適當減量。

萬福則比較頭疼。

自從得到了柯羅威教士的資助之後,萬福的身體恢複很快,同時恢複的還有體重和飯量。她的體重在兩個月內,幾乎突破了一千斤,每天至少要吃掉三十斤幹草或竹葉,還要有大量的果實與蔬菜作為調劑。

這麼大的消耗,不可能隻依靠隨車攜帶,隻能設法在沿途補給。所幸北京到赤峰的路老畢走過很多次,對沿途的官驛、民鋪和一些村落都非常熟悉。他拍著胸脯說,現在是初夏,今年兵災匪患少,路上應該還算太平。隻要肯使錢,總有辦法能得到補給。尤其進入草原範圍之後,牧民們都會囤積一些牧草,萬福未必吃得慣,但至少餓不死。

當然,還有一句話老畢沒說出來:如果萬不得已,大不了把這些動物都扔下,人總能跑回京城或赤峰——他到現在也無法理解,柯羅威教士為什麼要把這些動物大費周折地運去塞外。

敲定了最後一個細節之後,柯羅威教士長舒了一口氣,對這個計劃非常滿意。它雖然花費不貲,畢竟是一個可執行的辦法。他跪倒在地,誠心實意地向上帝表示感謝。如果當初老畢沒有帶小滿來教堂求助,如果小滿沒有把庫房燒毀,他就沒辦法寬恕小滿的錯行,又怎麼會得到老畢的幫助?上帝對這件事,一定是格外關愛的,不然怎麼會有如此巧合的安排?

老畢允諾,隻要資金到位,十天之內他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柯羅威教士問過飼養員,後者表示,萬福和其他要帶走的動物在十天之後能夠調養到最好的狀態。本來教士希望飼養員能夠跟隨車隊,沿途照料動物。不過飼養員婉言謝絕,他受夠了,已經買好了船票,隻等著送走這一批動物就登船回家——至於萬牲園裏的其他動物,隻能自生自滅。

接下來,對教士而言隻剩下最後一個障礙。

柯羅威教士衝進會督的辦公室,把一封信拍在棗紅色的辦公桌上。裏麵隻有一頁信紙,寫滿了柯羅威教士引以為豪的花體字。這是一封聲明,柯羅威教士將為自己的行為負完全責任,一切與差會無關。

會督無奈地看著他,問他到底想要什麼。柯羅威教士說:“我需要您給我開具一份給**衙門的介紹信,這封聲明將留在您手裏。如果我惹了什麼麻煩或遭遇什麼不幸,您可以憑它向總部解釋,一切都是我魯莽的個人行為,並非是您的失職。”

會督搖搖頭:“既然你知道是魯莽的行為,為何還要一意孤行?難道你在美國也是這麼胡鬧……”他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還沒等會督收回,柯羅威教士已經咧開嘴,像個天真的孩子似的笑了:

“沒錯。我在美國就是這樣。”

“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來中國的目的,願主與你同在。”

柯羅威教士指了指天空:“這正是我去赤峰的意義所在。”

會督沒什麼要說的了,他歎了口氣,提筆為這位弟兄簽發了一份介紹信,然後把那份聲明不動聲色地放回到抽屜裏。

事就這樣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