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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萬牲園 2(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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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動物的木然眼神,再一次浮現在教士的心中。看到屍體是一回事,看著一個生命在眼前無助地慢慢消失,是另外一回事。教士不知道當年諾亞是以什麼樣的心情來注視那些被放棄的動物,反正他覺得很難過,可又沒什麼能做的。教士隻得默默地祈禱片刻,然後轉過身去,和飼養員並肩離開。他極力避免與動物們再度對視,生怕又被它們的眼神所觸動。

萬牲園的動物園是一條環形路線,遊客可以從頭逛到尾,不需要走回頭路。飼養員帶著教士繼續朝前走去,飛快掠過一排排灰敗的獸舍與禽鳥籠子,很快在路的右側,出現了一座假山。

這座假山是用太湖石壘成,造型極力模仿真正山脈的曲折。青灰色的嶙峋山體分成兩半,一大一小,中間用一條長如象鼻的微拱石橋相連,有翠綠色的藤蘿遊走其間。遊客從石橋下穿山而過,即是出口。

就在柯羅威教士穿過這座石橋,即將離開動物園時,他看到了萬福。

在石橋前方右側不遠處,假山的山體突然凹陷,形成一個很寬闊的半月形空地。一道特意加厚過的木柵欄和兩側高聳逼仄的山體,把這片區域圍成了一個封閉的園子。

教士走過石橋,看到在園子的盡頭,一頭瘦骨嶙峋的灰色小母象正孤獨地站在一塊巨岩之下。她麵對著山壁,長鼻子低垂下去,深陷的雙目黯淡無光,連縈繞四周的綠豆蠅都不能讓眼珠轉動一下。她的右後腿上拴著一條鏽跡斑斑的粗大鐵鏈,鏈條已經緊緊勒入皮肉,邊緣結起了厚厚的疤繭,鏈子的另外一端纏繞在一根木樁子上。

那一瞬間,教士的心髒仿佛被一隻手緊緊攫住。他看向飼養員:“這是什麼?為什麼我在拍賣名單裏沒看到?”

飼養員趕緊解釋了一下。原來當年萬牲園開辦之際,主持這件事的大臣端方從印度弄來一對會跳舞的大象,以討皇太後的歡心。可惜公象水土不服,很快死去,留下已經懷孕的母象。後來它生下一頭小母象,被命名為“萬福”。

萬福到了三歲時,母親因吃下大量劣質食物而腹瀉死去。這頭小母象就獨自待在萬牲園裏,成為園中唯一一頭大象。從生下來起,萬福的眼神就透著一股憂傷的情緒。她從來沒離開過這個象園半步,更不會跳舞來取悅人類。大部分時間,她都是這樣麵對著假山,不知在想些什麼。曾經有一個小孩子鑽進象園,引起了萬福的驚慌和踩踏,從那以後,飼養員隻好用鐵鏈把她緊緊拴住,以防止她再度發狂。

如果萬福早出生幾年,說不定會成為萬牲園的一位明星,可惜皇太後一死,萬牲園陷入了深重的財政危機。像萬福這種食量巨大的動物,便成了萬牲園最沉重的負擔。飼養員告訴教士,現在園內根本無力負擔她的口糧,隻能削減到最低限度。從目前的狀況估計,沒幾天她就會餓斃,所以幹脆沒有寫進拍賣名單裏去。

教士站在象園的邊緣,觀看良久,然後問飼養員是否可以進去看看。飼養員猶豫了一下,點頭應允。這頭大象已經奄奄一息,應該沒什麼力氣傷人,他可不想掃這金主的興。

得到許可之後,教士推開喂食用的木門,踏進象園,慢慢地走到萬福的身旁。萬福對教士的靠近毫無反應,她早沒了發狂的力氣,隻夠勉強維持站立,就像一尊失去魂魄的石像。

柯羅威教士大著膽子站到了萬福的正前方,眯起眼睛仔細端詳著眼前的動物。從前在伯靈頓的動物園裏,他也曾經看過大象。跟同類相比,萬福實在是太瘦弱了,幾乎隻剩下一層蒙在骨頭上的皮。

仿佛被什麼聲音指引著,柯羅威教士伸出手,去撫摸萬福粗糙龜裂的皮膚,然後用靈巧的指頭趕開蒼蠅。這個動作持續了一分鍾,忽然一滴巨大晶瑩的淚珠從萬福眼眶流出來,啪嗒一聲落在滿是糞便的沙地上。教士有些驚訝,但並沒停止手的動作,從眼眶撫到嘴角,再到低垂的鼻子和蒲扇般的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萬福巨大的身軀徐徐晃動了兩下,兩條前腿突然一屈,跪倒在地。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位於假山一處裂隙之下,如今正值正午,大象的身子矮下去,原本被遮擋的陽光便投射下來,恰好照在她的前額和教士之間,把他們兩個籠罩在一片神聖的金黃色光芒中。

這個動作,也許隻是母象太虛弱了,實在無力支撐自己的身軀,並沒有什麼深意。可柯羅威教士卻一下子淚流滿麵。他認為自己聽見了啟示,聽見了一個受苦的靈魂正在做最後的呼救。

他拍了拍萬福的身體,在內心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跟我去赤峰吧,那裏是你我的應許之地。”柯羅威教士喃喃地說。

萬福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她努力卷起長鼻子,用如同手指一樣的鼻前突起,輕輕點了一下新主人的額頭——這對此時的她來說,可是一個奢侈的舉動。剛才那一連串眼淚,似乎把她烏黑的眼神浸潤得有了一絲活力。柯羅威教士低下頭去,本想把鐵鏈從這頭可憐的動物腿上移開,但檢查後發現鏈條已經深深嵌入血肉,長在一起,如果強行解開將會導致大量出血,隻好作罷。

柯羅威教士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然後朝外麵走去。萬福用鼻子稍微擋了一下,似乎有些戀戀不舍。不過她最終還是抬起了鼻子,目送著教士離開。她似乎明白,這個人還會回來的。

飼養員正在象園門口打著嗬欠,似乎大煙癮又犯了。柯羅威教士徑直表示,希望在采購名單裏加入這頭母象。

對於這個請求,飼養員有些為難。他本來已經有了打算,等這頭象死掉,把屍體賣給京城裏的一位醫生。

柯羅威教士伸開雙手,對飼養員請求道:“給些憐憫吧,弟兄,她與我們的祖先曾同在方舟。”飼養員不太情願,可他也怕這位主顧拂袖而去,把整個買賣給攪黃了。經過幾輪討價還價,兩個人最終達成了一個協議:柯羅威教士再為這頭大象付一筆款子,外加一條純金的十字架掛飾,就可以把她牽走。

柯羅威教士還額外提出一個要求,讓他們從今天開始,恢複對萬福的食料供應,一切支出由他承擔,再找個獸醫,設法把那條鐵鏈取下來。萬福太衰弱了,必須盡快恢複健康,否則是沒辦法長途跋涉的。

在金錢的驅使之下,飼養員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不過他不太理解教士的做法:“這頭母象到底有什麼價值呢?值得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教士沒有回答,隻是微微一笑,豎起手指點向天空。他遠遠地再次遙望了一眼萬福。她居然轉過身來,背對著假山,向自己看過來。

萬福的出現讓柯羅威教士意識到,這個草原動物園的意義比原來要深遠得多。他堅信,上帝對命運的一切撥弄,都是大計劃的一部分。他既然看到了啟示,就要勇敢地迎上去,哪怕前方是鋪滿荊棘的懸崖。

離開動物園之後,教士回到總堂,開始著手準備前往赤峰的行程。很快他發現,有些問題不是光憑信念就能解決的……

從北京到赤峰有八百多裏,不通火車,也沒有水路,隻有一條不太平坦的官道供商隊通行。如果隻是柯羅威教士自己出行,或者跟隨一支商隊出發,二十天左右即可抵達。

但因為教士的任性,要攜帶這麼多動物同行,讓這件事的難度成倍增加。

一頭獅子、兩匹虎紋馬、五隻狒狒、一隻鸚鵡和一條蟒蛇,需要雇傭至少兩輛雙轅大馬車來運載。這些動物沿途要進食,還要有人照料,再加上教士自己和要攜帶的其他物資,總共要四輛大車,以及相應的畜力和人力。

而現在由於教士福至心靈,居然還要多攜帶一頭大象,讓完成北京到赤峰這段旅途變得比駱駝鑽過針眼兒都難。

北京城裏,拉貨的大多數是兩輪平板大馬車,運載能力十分有限。教士所能找到最大的馬車隻能裝載四百斤,勉強可以運走營養不良的虎賁,但絕不可能運走萬福——她即使在最瘦的時候,體重仍舊超過八百斤,絕不可能通過馬車來運輸。

教士很疑惑,萬福的父母體形更加龐大,它們是如何從天津運到北京的?

通過調査萬牲園的文獻和詢問飼養員,柯羅威教士才知道,當年萬福的父母來到中國,是先乘坐海船到天津港,然後被人牽著登上專門改裝過的火輪車,運送到北京正陽門。為了讓那兩隻龐然大物順利入園,朝廷甚至從正陽門火車站修了一條小支線,沿西城牆邊緣向北延伸,直達萬牲園的旁邊。報紙上對這件奇事議論了很久。

從天津到北京有鐵路,尚且如此折騰,更不要說從北京到赤峰了。

總堂的人竭力勸說柯羅威教士放棄這個異想天開的荒唐想法。在他們看來,柯羅威教士簡直是瘋了。與其要運送這些莫名其妙的動物,多帶去幾本《聖經》豈不是更合乎主的精神?總堂會督先後幾次找他談話,告訴他這裏是中國,特立獨行是一件非常有風險的事,尤其這件事既昂貴又毫無意義,如果讓別的教會知道,公理會派了一個馬戲團前往傳教,他們會淪為笑柄。

柯羅威教士興奮地給會督講了他在萬牲園假山旁的神啟,雙臂揮舞,兩眼閃閃發光,可會督卻麵無表情。

“為何主的旨意,要通過一頭大象傳達給你?他讓你帶這麼多動物去草原,又有什麼用呢?”會督發問。柯羅威教士回答說:“它們是牧者的手杖,可以聚集羔羊;它們是號角,是華國祥的電影放映機,是傳播福音的使者。您能想象到嗎?在古老的蒙古草原上,建起一座前所未有的動物園,是人們前所未見的景象……”

“我們要傳播的,是信仰,不是氣味。”會督開始不耐煩起來,“我看那個所謂天啟,隻是你被大象糞便熏昏了頭,產生了幻覺。柯羅威弟兄,你現在的想法很危險,太過離經叛道。”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動物園的建立,會讓主在民眾心目中贏得更多好感。正如《使徒行傳》所言:我們所看見、所聽見的,不能不說。”

“我們不能像做生意一樣,把萬能的主當成一個籌碼;也不能像馬戲團外的三流魔術師一樣,用廉價輕佻的手法把那些潛在的信眾吸引過來。這些外物隻會讓信仰蒙羞——而且你要小心,這已幾近偶像崇拜。”

“不,不,這隻是一種手段,基督難道不是將加大拉的惡鬼附到豬身上才把他們趕落懸崖?”

會督歎了口氣:“你隻是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想借上帝之名來滿足你的好奇心吧?”

會督這句話倒是一針見血。柯羅威教士自己都說不明白,他如此執著於把動物們運到草原這個計劃,到底是信仰的啟示,還是單純覺得那一番景色會很有趣——正如會督所言,這個想法很危險,它暗示一個神職人員會被虔誠之外的情緒所驅動,將自己內心的渴望置於上帝之上。

“你究竟是為了建動物園而去赤峰傳教,還是為了去赤峰傳教才建動物園?”會督嚴厲地質問道。

柯羅威教士適時閉上了嘴,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謙恭道:“我應該遵從我的內心,因為上帝最了解它,它最了解我。”

聽到他這麼說,會督一時間居然束手無策,右手指頭煩躁地敲著桌上《聖經》的封皮。

美國公理會的組織結構,乃是各地教堂自治的鬆散聯盟,並不像天主教一樣有層級分明且控製力很強的上下級體製。正因為如此,柯羅威教士才能自由地在伯靈頓搞各種布道嚐試,沒人能真正約束他。公理會的中國差會雖然實行統一管理,但傳統仍在,教士本身的獨立性很強。如果柯羅威教士打定了主意,會督還真是沒辦法阻止。

思慮再三,會督隻得委婉地暗示,如果柯羅威教士一意孤行,他隨時有權把前往赤峰的委任撤銷。沒有教會出具的介紹信,當地衙門不會認可他的傳教資格。柯羅威教士立刻表示,如果真是如此的話,他會選擇自行前往,為此被逐出教會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