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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萬牲園 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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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在柯羅威教士抵達北京時,這個萬牲園已經敗落。自從皇太後去世之後,新任皇帝與攝政對這個地方喪失了興趣,官府的撥款逐年減少,再加上中間克扣貪汙,整個園子入不敷出,經營慘淡,不少動物因為缺乏食物供應和照顧紛紛死去。去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

管園的是三個德國飼養員,他們已經連續數月沒領到工資了。萬般無奈之下,德國人私自決定把園內幸存的動物全數拍賣,希望能籌得足夠的款子去買回歐洲的船票。

柯羅威教士翻閱著這篇報道,忽然之間動作停住了,一道光照進胸膛,福至心靈。

他攜帶電影放映機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重現華國祥的奇跡,用好奇心把蒙古草原上的人們吸引過來,聆聽布道。整個計劃裏,最重要的不是放映機,而是如何激發草原居民的好奇心。這件事,並非隻有放映機可以做到……

“要有光”,於是它就在教士的心中亮起來了。

一個瘋狂的想法隨即被光亮吸引而來:倘若把萬牲園的珍禽異獸買下來,在赤峰建起一個同樣的園子,豈不是一樣可以吸引大家的注意?他們一定沒聽過雄獅的怒吼,也沒領略過巨蟒的恐怖,更不知道還有虎紋馬這種突兀奇特的動物。如果能夠把這些動物都帶過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們麵前,奔跑、跳躍、嘶吼,這豈不是比電影放映機來得更震撼嗎?

一個建在遼闊草原上的動物園!多麼異想天開而又絕妙的主意!

柯羅威教士自從決定前往赤峰之後,就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毫無疑問,這一定是來自於上帝的感召,可這麼做的意義何在?柯羅威教士就像是一個即將啟程的士兵,行裝已備,將軍的命令卻還未下達,不知去執行什麼樣的任務。

柯羅威教士相信,上帝的意誌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傳達給自己。而現在,正是那個時刻。

他的手微微發抖,報紙抖得嘩嘩作響。柯羅威教士勸說自己,這是個荒唐的主意,可找不到否定它的理由。理性的勸誡像潮水一樣湧上來,然後又悻悻退去。這個想法宛如一顆固執的種子,深深植入心中,便不肯輕易被抹平。整整一夜,柯羅威教士滿腦子裏全都是各種動物,它們在大腦中的草原上激情奔馳,一直跑到地平線的邊緣,然後又衝回來,用蹄子、角和牙齒撞擊著教士的腦殼,讓他頭疼欲裂。

經曆了一夜的辛苦失眠之後,柯羅威教士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出現在萬牲園的門口。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萬牲園的正門,是一個中國式的精致暗紅色拱門,門下是對開的鐵欄杆攀花,在門花磚雕的中央有“農事試驗場”五個漢字,兩側是兩條凸起的四爪長龍浮雕。在大門左右各有一間木屋。左邊的木屋有白、紅兩色小窗,分別售賣男、女參觀票,右側是一個存物處,用來存放遊客的大件物品。

曾幾何時,這裏熙熙攘攘,無數好奇的目光湧動。可惜現在卻是一片空空落落,所有門窗都緊閉著,牆壁上的各種告示沒扯幹淨,白藍相間,顯得斑駁不堪。門前的碎石小路上滿是垃圾與落葉,無人清掃。暗紅色的大門鐵欄杆歪歪斜斜半敞著,整個萬牲園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被做成了標本的孟加拉虎,保持著張開嘴咆哮的姿勢,可其實隻是徒有皮毛罷了。空氣中隱隱有腐臭的味道,揮之不去。

接待柯羅威教士的是一個頭發微微卷曲的德國飼養員。他穿著一身中式馬褂,臉色蠟黃,指間的焦痕暗示其還有吸食煙土的習慣,顯然日子過得不算好。

德國人先抱怨了一通朝廷的不負責任,然後從懷裏掏出一份詳盡的賣出名單,分別用德文、英文和中文標明了動物的種類、數量、價格以及健康狀況——價格很公道,幾乎可以說是甩賣,至於真實的健康狀況,隻有天曉得。

“隻要湊夠我們三個回德國的船票就好。”飼養員半是乞求地看著美國人。顯然,在報紙上刊登的啟事效果並不好,願意來這裏詢問的人寥寥無幾,眼前這位教士說不定是他唯一的希望。

柯羅威教士仔細地閱讀完全部名單,陷入了沉思。這既是一個科學課題,也是一個宗教課題,同時還是一個商業課題。

他不可能把整個動物園都買下來,必須有所取舍。這種做法讓教士感覺自己變成了諾亞,要遴選出登上方舟的動物,其他則隻能等待著大洪水的降臨。

遴選工作並不容易,畢竟他即將前往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苦寒之地,氣候據說非常惡劣。教士必須要充分考慮動物們的體形、習性、適應能力、食料供應,以及它們目前的強壯程度,以確保它們能熬過草原上的第一個冬天。

而且從商業上考慮——教士痛恨這種說法——他還得揣摩清楚,什麼樣的動物才最討草原居民喜歡。畢竟有些動物,比如雪貂和天鵝,會引起人類的好感,有些動物則令人厭惡,比如那幾隻淺綠色的大蜥蜴。

經過反複思考,柯羅威教士首先選中的是一頭叫“虎賁”的非洲雄獅。他聽說,中國人對獅子懷有狂熱的崇拜之情。在許多官府、大戶人家門前和橋梁上,到處都能看到獅子的雕像;很多器物上都能看到各種以獅子為主題的裝飾;扮演獅子跳舞這種民俗,流行於從京城到廣州的各種祭典中——最神奇的是,中國並不是獅子的原產地,人們關於獅子的大部分印象都來自於想象,這想象已經累積了數千年。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讓他們見到真正的獅子模樣。

然後柯羅威教士又挑選了兩隻叫“吉祥”“如意”的虎紋馬。它們是馬的一種,但樣子足夠獨特。雖然蒙古草原上有無數的馬匹,但這種黑白條紋相間的怪物,絕不會跟其他馬匹相混淆,應該有足夠的魅力吸引牧民來圍觀。更重要的是,它們雖然無法被人騎乘,必要時卻可以拴在大車後頭跟著走,對於運輸來說是一個好消息。

最後柯羅威教士又選中了五隻橄欖狒狒。這些家夥是在東非的稀樹草原上被捉到的,它們的鬃毛看起來很威武,個頭也不大,適合運輸。

無論是獅子、虎紋馬還是狒狒,都來自於非洲草原。教士想,至少對它們來說,會比其他動物更適應蒙古草原。

一頭獅子、兩匹馬和五隻狒狒,教士計算過,這些動物恰好是他能帶去赤峰的極限。

飼養員喜出望外,這筆采購大大超出了預期,他本來隻指望這教士買走幾隻水鳥。德國人慷慨地額外贈送了一隻虎皮鸚鵡和一條岩蟒,算作添頭。教士想了想,這兩隻動物都不算太大,便接受了這個好意。

敲定了最後采購的名單之後,教士表示希望能夠查驗一下動物的健康狀況。德國人連連表示讚同,殷勤地在前頭帶路,引著教士朝著萬牲園的內部走去。

萬牲園分成三個部分:植物園、農事試驗場和動物園。植物園和動物園並列在前,農事試驗場在後。柯羅威教士和飼養員穿過拱門,踏上一條用白色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小路蜿蜒伸向園區深處,石縫之間全是星星點點的雜草,顯然已久無人踩踏。

隻是拐過一道小彎,環境陡然變得十分安靜。似乎有一圈厚厚的綠色帷幕悄然落下,隔絕掉外界的一切聲響。柯羅威教士注意到,這綠色帷幕是從隔壁植物園裏伸展出來的。因為缺乏適當的照料,那些名貴植物死去了一多半,幸存者則展現出了旺盛的生命力,瘋狂地四處蔓延。

丁香花東一簇、西一簇地掩藏在綴著連翹花的灌木之間,不知名的野草和名貴的魚花蔦蘿沿著路兩側的凸起牆根一路糾葛扭打。每走上一段路,就會有幾根枯竹橫貫在上空,那本是夏日用來遮陽的布棚骨架,可此時卻纏滿了翠綠的爬山虎,遮蔽了天日,一朵朵萬字狀的白花肆無忌憚地在其間開放。

這些平時溫和的植物,一旦失去管束,就顯出咄咄逼人的氣勢,像是一群綠色的馬匪。在這個被人類忘記的地方,它們肆無忌憚地野蠻生長,即興發揮,直到把園子變成一座翠綠色的蠻荒迷宮。若沒有鵝卵石小路指引,沒人知道正確的走法是什麼——而那條小路,也已經被野草塗抹掉了一半的痕跡,眼看就要消失。

教士好奇地東張西望,像個孩子似的,探索著每一處拐角和岔路的巧妙。飼養員則不斷催促快走,他想盡快落實這一筆交易。

兩個人很快穿過這片綠色蠻荒,來到動物園內。大大小小的獸舍分布在過道兩側,每一間都被高低不一的塗漆木柵欄圍住,有一塊褐色的牌子豎在旁邊,用墨色的中、英文寫著居住者的種類、產地等。

園區恐怕已經很久不曾打掃,空氣裏彌漫著陳舊的惡臭。這些臭味一部分來自於糞便,另一部分可能來自於動物腐爛的屍骸。柯羅威教士向左右看去,感覺自己像是漫步在一間間標本室之間,周遭一片死寂。

大部分可憐的動物都奄奄一息地待在柵欄內側,毛皮幹枯萎靡。它們缺少足夠的食物,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沒有吼叫,沒有嘶鳴,眼神呆滯,對走近的人毫無反應,處處都透著行將死亡的木然。

飼養員恐怕教士的信心會被這種慘狀打擊,首先帶他去見了虎賁。它在這個動物園裏是當之無愧的王者,獨享一片最大的黃土坡地。全靠它,動物園才能賺到一點點可憐的門票錢,不過大部分收入都填進了它的肚子。

此時虎賁正無精打采地趴在坡頂,眯著眼睛,毛皮下一條條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見。它早見慣了遊客好奇的目光,對教士的到來沒什麼反應,隻有尾巴擺動著趕走蒼蠅。

飼養員拿起一根長長的竹竿,試圖去挑逗它的鼻子,讓它怒吼或撲咬。而虎賁完全無動於衷,像是一位古板的教師在聽蹩腳笑話。

飼養員有點兒氣惱,他必須得向教士證明,這頭獅子有足夠強勁的活力。他彎起胳膊,開始用竹竿粗暴地在虎賁身上亂捅。獅子實在被騷擾得不行了,抬起前爪把竹竿頭輕輕撥開,晃了晃鬃毛。飼養員以為它要來一次招牌式的怒吼,可它隻是打了個噴嚏,然後慢悠悠地回到籠舍裏。

飼養員還要繼續挑逗,卻被教士攔住了。柯羅威教士並不想要一頭凶性十足的怪獸,這頭獅子略顯瘦弱,脾氣還挺溫順,正合心意。當然,如果野性能再強烈點兒就好了,不過教士覺得到了草原會有辦法解決。

緊接著,他們又先後參觀了虎紋馬、狒狒的館舍。這些動物不能說健康,但至少都活著,應該能應付接下來的長途跋涉。至於那條蟒蛇,它懶洋洋地盤在自己的窩裏,若不是偶爾看到信子吐出,根本看不出死活。

那隻虎皮鸚鵡的來曆,是所有動物裏最為顯赫的。它原本是一位外地官員進獻給皇太後的壽禮,會用字正腔圓的漢語大喊:“萬壽無疆!”皇太後很喜歡它,無論去哪都帶在身邊。有一次它不知從哪裏學到一句髒話,命運就變了,這是一樁不可逆轉的汙染,不可以再留在皇宮。於是皇太後便下令把它送來萬牲園。

它有著一身漂亮斑斕的羽毛,一看到教士,立刻大叫道:“死鬼!”然後用力地點了三個頭。飼養員連忙解釋說,這是從宮裏帶出來的壞習慣,大概是聽見了哪個太監和宮女調情。

教士登時來了興趣,試圖逗它說出更多的話,飼養員慚愧地表示,這是它現在唯一會的一句。自從來了動物園,這畜生連“萬壽無疆”都給忘了。虎皮鸚鵡一點兒不覺得羞愧,反而趾高氣揚地拍動翅膀。教士哈哈大笑,伸出手要去摸它的小腦袋,結果被它毫不客氣地狠狠啄了手。

盤點完這幾隻動物的健康狀況後,教士表示很滿意,願意按談定的價格付款。飼養員迫不及待地拽著他去把合同簽了。這時教士帶著悲憫的眼神環顧四周,隨口問了一句:“其他動物會怎樣?”

飼養員聳聳肩:“在未來幾天內如果沒有買家的話,它們就隻能留在這裏。我們買好三張回歐洲的船票以後,會用剩下的錢給它們準備最後一點吃的。接下來……就看上帝的意思了。”然後他比了一個手勢。柯羅威教士知道,在水手的行當裏,這個手勢意味著棄船各自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