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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承德府 1(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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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間,萬福的身軀向後挪動了一下,想退回萬牲園。原來那個肮髒、窄小的地方,現在卻那麼讓她留戀。

這頭小母象隻走了一裏左右的路便拒絕前進,戰戰兢兢地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教士。教士讓老畢停一下,跳下車子,走到萬福麵前,用手去撫摸她的耳朵。

教士注意到,她的步伐太生疏了,而且右後腿不太靈便,那是鐵鏈鎖得太久導致的後遺症。教士本來打算給她釘幾個腳掌,可實在找不到鐵匠加工這麼大的物件,隻好作罷。

教士牽起她的韁繩,與她並肩而行。萬福無奈地擺動一下長鼻子,終於再次邁開步子,謹慎地朝前走去。慢慢地,她似乎掌握了一點兒節奏,腳步變得輕快了一些。七月炎熱的風和青草,讓她回想起記憶在骨子裏的遙遠的家鄉,她發覺隻有這麼走下去,才會讓這種感覺更明晰一些。

教士陪著萬福走了約莫兩裏左右,看她終於掌握了節奏,這才回到車子裏。

大象的視力很好,她偶爾回過頭去,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小黑影正朝這邊奔跑。那是小滿,他又掙脫了胖鄰居的束縛,流著鼻涕朝車隊追過來。跑到半路,啪的一聲,小滿朝前摔倒在地,額頭似乎還有血流出來。胖鄰居很快從後麵追上來,狠狠把他往回拽。小滿始終麵無表情,可他喊出來的聲音,卻是大象才能聽懂的號叫。

萬福煩躁地扇動耳朵,想去提醒教士。可她隻看得到教士的後腦勺,似乎在跟老畢說話。她隻好垂下頭去,慢慢地挪動著腳步,朝前移動。慢慢地,撲倒在地上的小滿終於從視野裏消失。四輛車牽著兩匹馬和一頭大象,緩緩踏上了征途。

當這支奇異的車隊穿過城北的稅卡,踏上官道之時,柯羅威教士恰好聽見一陣悠揚的鍾聲從紫禁城的方向傳來。那鍾聲渾厚綿長,餘音繚繞,仿佛是家鄉的教堂在為他送行。

一踏上官道,坐在掌車位子的老畢就挺直了腰杆。他身上的畏畏縮縮消失了,整個人變得神氣活現,如同一位手握權杖的國王在巡閱自己的領土。

從北京出發向北的一路都很平整,畢竟這是天子經常往返承德的路線。在這個夏日,年輕的小皇帝顯然不會像他的祖先一樣去避暑山莊,所以路上最多的是那些背著包袱的老百姓和達官貴人的大小車馬,他們簇擁在路上,熙熙攘攘。

可任憑路上如何擁擠,老畢隻憑著口中的幾個短促指令和半空甩出的鞭花,就可以指揮著這個車隊走得行雲流水,穩穩當當,如同一隊遊魚在水裏鑽行。

當然,走得這麼順利,有一部分要歸功於萬福以及那兩匹虎紋馬。許多行人和商販發現眼前出現一頭大象和兩頭黑白相間的馬匹,第一反應都是害怕地東躲西藏,唯恐被這些巨獸踩扁。不止一匹駿馬高揚起前蹄,被萬福驚走,馬背上的騎手狼狽地抱住馬脖子,發出一連串咒罵。他們迅速讓開一條通道,沒人敢和車隊並排競爭。

隻有一個小孩子掀開藍色布簾,從車廂裏探出頭來,好奇地朝這邊張望。

萬福開始有點兒焦躁,但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喧囂。相比萬牲園那種純淨衰朽的死寂,去往塞外的路上充斥著活力,這種活力粗糙而渾濁,盎然的生機在四處彌漫。如果萬福的思緒能夠和教士相通的話,她就會知道,教士此時也是同樣的感想,不過要把萬牲園換成紫禁城。

這種沒經過硬化的路麵,萬福走起來有點兒費勁。可隨著道路在腳下延伸,體內渴望自由的野性血液陡然流速加快。她感覺身體變得越發輕鬆,走得越發快起來。

她一快,整個車隊也隨著變快。四輛馬車在官路上飛馳,在老畢的帶領下超過一輛又一輛大車。榆木車輪碾壓在夯實的黃土路麵,騰起歡快而輕盈的煙塵,讓湛藍的天空不時多出幾抹淡黃色。周圍的大車響、蟬鳴、牲畜的哼叫、馬鞭脆響、大人叫嚷以及小娃娃的哭泣聲此起彼伏,交疊成一篇雜亂而充滿活力的交響樂。

柯羅威教士一隻手放在《聖經》的硬皮封麵上,另外一隻手撫摸著虎皮鸚鵡,他一直觀察著這一切,試圖理解這混亂中隱含的秩序。他相信,隻有理解了這種秩序,才能真正把握中國人的心。會督曾經批評過他,說他缺少其他傳教士那種對真理的執著,很容易被蠻荒之地的奇談怪論所蠱惑、動搖。但柯羅威教士覺得,上帝的愛並非是居高臨下的施予,如果總是擺出一副俯瞰而非平視的姿態,那麼永遠無法真正走進他們。

這個草原動物園,可以視為教士的一次試探,教士希望這些動物能夠讓草原人袒露心聲。他相信,無論是在高緯草原還是熱帶叢林,好奇心始終是人類最基本的情緒之一。想到這裏,柯羅威教士微微呼了一口氣,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車夫身上。

草原居民如何袒露心聲,他現在還不清楚,但老畢上路以來,已經袒露了無數次。

大概是為了排遣寂寞,老畢變得特別話癆,一邊趕車一邊喋喋不休。他那帶口音的話語和官話相比,說得又急又快,柯羅威教士隻能勉強聽懂三四成,不過他大概能從語氣猜出,大多數是抱怨。

“柯長老,您說現在這行市,老百姓還有活路嗎?我小時候,上好的豬條子肉才四十文一斤,現在您看,九十文錢連老母豬肉都買不來!一天到晚,白菜豆腐,豆腐白菜,肚子裏刮不出二錢油。出門趕一趟車,一半都拿來孝敬稅卡!

“哎呀,柯長老,我這是看您人老實,才接著這活計。口外我一般是不去的,路不好走,又危險,去一趟保不齊連命都丟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兵荒馬亂,哪兒有安生路走哇,在哪兒都是一樣,唉!

“嘿,我跟您說,柯長老,早幾年您要坐馬車,我還真不敢拉,讓拳民給逮著,咱倆一塊兒點天燈。現在倒沒那麼多事兒了,可我得說一句,有些傳教的,像您一樣;有些傳教的,也不是東西,淨坑人,變著法兒地撈錢。要不是擔心小滿這病,我真不想去那教堂呢。

“您問我那個傻小子他媽?唉!一生下來就給克死了。謝三姑說,這孩子前世是他媽的仇人,這輩子是來索債的,要不他媽臨死前怎麼掐著孩子喉嚨呢,結果到現在小滿還不會說話,這都是冤孽——不過我這傻小子可有一樣兒能耐,牲口見了他都服服帖帖的,跟當官兒的見了洋人似的。要說這事也不奇怪,這龍生龍,鳳生鳳,還真就得咱這樣的老車把式,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我都想好啦,這次回來就教他使鞭子,早點當家。啊?您說入教啊?這個再說,再說吧……”

老畢絮絮叨叨,手裏卻不耽擱,車隊不疾不徐地朝前開去,一路不曾停滯。車後頭的萬福牢牢跟著,顯得興致勃勃。

老畢說累了,便從車轅的掛把上摘下一個小嘴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茶水,然後對教士開口道:“哎,我說柯長老,這一趟,您使的錢少說也值半套宅院了。您說您費這麼大勁兒,把這些野獸運到赤峰,到底圖個啥呢?”

這個問題,他在之前已經問了不下十遍。可每次柯羅威教士都笑而不語,隻讓他安心準備。老畢原本以為他是為了保密,現如今上了路,應該可以說了吧?

柯羅威教士聽到這個問題,把《聖經》在膝上合攏,鄭重其事地說道:“因為赤峰就在那兒。”

“啥?誰在那兒?”老畢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柯羅威教士眯起眼睛,看向遠方:“我在美國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博物學家。他最喜歡的,就是去尋找全世界各種各樣的動物和植物,從巴布亞新幾內亞到剛果,每年都在一些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偏遠地方遊蕩,好幾次都差點喪命。很多人問他:找那些東西根本賺不到錢,為什麼還要樂此不疲?是有什麼深刻的用意嗎?他回答:因為那些珍禽異獸、奇花異草就在那兒。”

老畢“嗯嗯”地點著頭,其實還是一片茫然。

教士歎了口氣:“有些事情,本身的存在就是目的,這是命中注定。赤峰就在那兒,它是我和這些動物的應許之地。我別無選擇,隻能遵從那一位的意旨。”

老畢沒有繼續發問。他私下裏承認,自己比發問前知道得更少。

第一天他們一共走了大約四十裏路,中途休息了四次,給動物補充水分和飼料。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教士考慮到萬福的承受能力,果斷決定駐車休息。

老畢在停留的大車店附近,給萬福找了一處背風的樹林停放。教士親自打來幾桶清冽的泉水,讓萬福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他隨後又檢查了一下萬福的四個腳掌,發現底部已經磨出了血,爪甲也出現了磨損。教士有些心疼,如果任由其發展,萬福很可能會在兩三天內瘸掉,那就徹底無法前進了。

最後還是老畢的一個車夫想到一個辦法:用土麻布襯著光棉布,兩層布裹在腳掌上,再拿繩子綁死。這樣一來,萬福在走路的時候,腳掌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護,不至於磨損過度。就算在行進途中裹腳用的布破了也沒關係,換一塊就是,方便得很。

畢竟萬福不是馬匹,隻要走完這一趟就夠了。

至於其他動物,它們的情緒都很穩定。蟒蛇繼續盤睡,狒狒們互相爭搶著吃食,兩匹虎紋馬不住地踢踏。虎賁對這一天也很滿意,它吃了五斤羊肉、五斤豬肉,然後在籠子裏躺了一天,除了顛簸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它的存在,還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車隊停放處周圍沒有別的生物敢靠近,包括盜賊和野獸。

當晚的雲層很厚,沒有月光和星光,整個大車店周圍都漆黑不見五指。教士睡不慣滿是跳蚤和汗臭的大通鋪,起身走到樹林裏來。沉滯的夜色吸納掉了所有的聲音,萬福正安靜地站在林中,隻能勉強看到輪廓。今天一天的跋涉,讓她疲憊不堪,早已睡著。蒲扇大的耳朵不時抬起來,旋即垂下去,教士猜測她大概是在做夢,不知在大象的夢裏,是否會出現家鄉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