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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瘋喇嘛 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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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先簡單地講述了一下在草原上遭遇馬匪的事情。聽完他對那個馬匪首領的描述,知州麵色凜然。他告訴教士,襲擊車隊的馬匪頭目叫榮三點,是整個草原最凶殘同時也最悍勇的匪徒,官府數次圍剿,都被他逃掉了,他手上的人命少說也有幾十條。

教士希望官府能夠派人去現場看看,好歹把老畢等人的屍身收起來。杜知州詳細詢問了出事的地點,然後叫進一位捕快,吩咐派人去查看。同時他拍著胸脯說,已經在周圍盟旗發了海捕文書,這些金丹道餘孽不日即可歸案。

說完了這件事,杜知州不露痕跡地把話題轉到動物上來,問教士帶著它們來赤峰到底要做什麼。教士猶豫了一下,想起了薩仁烏雲之前的叮囑。

她說過,不要跟這些官僚講借助動物園傳播福音的事,他們厭惡一切未知的東西,因為未知意味著風險,風險意味著不安穩。

但是柯羅威教士不願撒謊,他特意準備了一個圓滑的回答:它們是已故皇太後的遺產,這一次運來赤峰,是為了讓更多臣民“體沐慈恩”——他很費力地用中文說了這四個字。

這個答案並沒有撒謊,經得起查證。杜知州一聽是已故皇太後的遺產,麵色變得嚴肅起來,立刻表示一定會盡全力配合。他又査看了一下教士帶來的許可布教文書和公理會總堂介紹信,在上麵蓋了一個官印,整個流程算是順利完成了。

“赤峰州裏曾經有過幾個教堂,可惜在之前的騷亂中都被焚毀,現在那些地方都被居民所占據。如果教士您有相關地契文書,我可以讓他們盡快搬離。”

杜知州說得很委婉,教士明白,他這是在暗示城裏已經沒地方了。不過沒關係,教士原本也是打算把動物園和教堂建在城外的開闊地,以示區分。於是他謙卑地表示,不必如此麻煩,隻要在城外撥一片無主之地作為教產即可,他無意和當地居民發生衝突。

聽到這個回答,知州便放下心來。這個教士和其他教士不太一樣,對於搶奪熱門地段沒那麼熱衷。他慷慨地攤開一張赤峰州周邊地形圖,教士湊過去,看到無數線條彎彎繞繞。知州沉思片刻,拿起一管毛筆,點在了地圖上的某一處。

這是紅山腳下的一片淺淺的盆地,方圓大概二十多畝,距離赤峰城約有兩裏半。這裏名叫沙地,因為一鏟子下去全是黃沙。英金河就在不遠處流淌而過,這裏卻連一點兒水都存不住,連草原上最耐活的胡楊都活不成,放眼一望,極度荒涼。所以沒人在這裏耕種或放牧,很久之前就是無主的荒地。

知州誠實地把實際情況告知教士。教士對此並不介意,當年聖彼得也是在一塊磐石上立起的教堂。更何況這片沙地足夠寬闊又安靜,對於動物園來說最合適不過。

杜知州甚至還準備了一小筆錢,作為教士遭遇馬匪的補償。

看到這筆錢,教士想起了一個非常棘手的麻煩,如坐針氈。不過他沒有當場表露出來,而是謝過知州,先行告辭。杜知州熱情地說,過兩天衙門會派專人向導,帶教士去實地勘察一下,再辦地契,七天之內就可以把所有手續走完。

柯羅威教士回到大車店時,薩仁烏雲還沒回來。他走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開始仔細地盤算這個棘手的麻煩。即使是當年的聖彼得,恐怕也會麵臨同樣的窘境。

麻煩隻有一個:錢。

教士在美國的身家很豐厚,不過他帶來中國的錢幾乎都用來買動物和準備車輛了,隻剩下很少的一筆,和公理會的撥款以及會督的私人饋贈擱在一起,存放在老畢馬車的一個箱子裏。這些自然全都被馬匪搶了個精光,此時教士身上隻剩極有限的一點點銀圓,連維持動物們的日常開銷都不夠。

好在赤峰州已經通了電報,他可以通知北京的公理會總部,讓他們重新彙一筆款子過來。不過公理會本身的預算有限,尤其是會督曾經激烈反對運送動物,從他們那兒得到的援助不會太多。這些錢,再加上杜知州的補償,教士很快得出一個結論:

短期內能湊出來的經費,隻夠修一個建築。

要麼是教堂,要麼是動物園。二選一。

對於普通傳教士來說,如何選擇顯而易見,但柯羅威教士卻猶豫起來。建教堂是他的職責,可剛才進城時赤峰居民注視動物的好奇眼神,讓他在茫茫草原上看到一條金黃色的道路。柯羅威教士想起《浮士德》裏的一句話:“多麼美好啊,請讓我停留一下。”

“你究竟是為了建動物園而去赤峰傳教,還是為了去赤峰傳教才建動物園?”會督的質問又一次回響在教士的耳邊。柯羅威教士沒了頭緒,他抓了抓頭,把計算過的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然後起身前往馬廄。

此時馬廄裏一片安靜,那些可憐的動物在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艱苦跋涉之後,這才能夠在一個安穩有遮蔽的地方休息。從虎賁到虎皮鸚鵡都沉沉睡去。淡淡的幹草味彌漫在四周,狹窄的窗格有陽光照射進來,透著一絲溫馨。

教士在畜欄裏一一檢查過去,打開籠門,把食物投到它們麵前,說著它們聽不懂的話。最終他停在了萬福的身邊。她非常疲憊,可依舊保持著站立。教士一走近,她立刻睜開了眼睛,溫柔地發出一聲低吟,挪動巨大的身軀朝教士靠近。

一陣風吹過窗格,吹進馬廄。一人一象視線交錯,那一晚的月色似乎就停留在萬福的眼睛裏,盈盈欲滴。教士感覺自己就像來自東方的三個賢者一樣,被聖靈感召,來到這個馬廄。他幾乎在一瞬間就做出了選擇。他俯下身子,摘下胸前的十字架親吻了一下,然後把它掛在萬福的另外一側牙包上,和薩仁烏雲的紅絲線左右相配。在這個狹窄的馬廄裏,教士決定,先建一個動物園。

這是個驚世駭俗的選擇。他默默地向上帝禱告,請求主原諒並做了解釋:他覺得與其把教堂建在沙地上,不如建在人心裏。柯羅威教士對上帝的篤信毋庸置疑,可這一刻,他樸素的好奇心卻超越了信仰本身。

晚上薩仁烏雲返回客棧,聽到教士的這個決定,並不覺得意外。經過這麼多天的交往,薩仁烏雲早就了解柯羅威教士的秉性——這就是一個善良頑皮的孩子,有著無窮的好奇心,並渴望與人分享。

她當即表示,以個人名義捐贈一筆錢給教士,然後會盡量說服貢親王,說不定還能獲得王爺府的撥款。柯羅威教士非常感激,可是他摸遍了全身,除了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沒有什麼值得送給她的禮物——而且她膜拜的是長生天和佛祖,送十字架是不是有些冒犯?

薩仁烏雲倒是完全不在意,她笑盈盈地接過十字架,在手心摩挲了一下,鄭重其事地收好,然後回贈了一條哈達。教士渾身像觸電一樣,猛然哆嗦了一下,試圖後退。可是薩仁烏雲的動作太快,輕輕一撩,就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身黑袍的教士脖子上掛著白巾,看起來並不違和,反而有一種異樣的**。薩仁烏雲拍手笑道:“下次我帶個相機來,你這個扮相可真不錯。”

教士隻得站在原地,苦笑以對。

薩仁烏雲忽然抬起頭來,朝著馬廄外麵望去,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然後她把視線收回來,略帶憂慮地說:“城市和草原是不一樣的,在這裏我的力量很難庇護你,你可要多加小心。”

“這裏難道會比草原更危險嗎?”教士反問。

“人心可是比草原的風還難預料。”薩仁烏雲的手指向窗外,“你看,雲在動。明晚的月色大概會和那天晚上一樣吧?你做好準備了嗎?”

“一切聽憑上帝的安排。”

她看教士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為了盡快落實撥款的事,薩仁烏雲沒有多待。次日一早她就匆匆趕回喀喇沁。她剛一走,赤峰州衙門的長隨就到了客棧門口,要帶教士去實地勘察情況。

正如杜知州描述的那樣,沙地是紅山腳下的一小片沙漠,幅員不算廣闊,卻顯出拒人千裏的凜然。它的周邊有星星點點的稀疏樹林與草地,可任何堅韌的植被都沒辦法再前進一步,它們全被頑固的黃沙擋在了邊境。

整個沙地上,鋪滿了顆粒均勻的灰黃色沙粒,高低不平,形成浪花一樣起伏的沙丘群。隻要有風吹過,整個沙漠就會沙沙作響,好似精靈藏在沙下吟唱。長隨告訴教士,這裏的位置正對著紅山的一個埡口,所以日夜風力都很足。尤其是一到晚上,能聽到鬼哭一樣的嗚嗚聲,還有好似妖怪小步疾走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居民們都嫌不吉利,就連最擅長找水的野駱駝都不願意靠近。

唯一能給沙地帶來一點兒活力的,是附近的英金河。它在夏季豐水期的水量很豐沛,浪花翻騰,跟武烈河比起來並不遜色。教士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英金河岸距離沙地也就兩裏路的樣子,而且前者的地勢更高一些,為什麼沒人挖一條水渠過來呢?長隨回答,這裏不臨近商道,沙地又種不了什麼作物,誰會花那麼大代價挖條用不上的水渠?

柯羅威教士點點頭,用隨身的一把鐵鏟往下挖了數尺,土層始終是黃沙,隻是顆粒變得更加細膩。長隨說:“您還是別費力氣了,從前不少人都看上這片地,也打過好幾口井,可惜一點兒水花都沒冒出來。隻要一刮風,黃沙就能把井口填滿,白白浪費人力。”

教士對地質學略有了解。他總覺得這種地質條件,應該有豐富的地下水才對。於是他圍著沙地轉了幾圈,不時抓起幾把沙子放進口袋。直到長隨開始覺得不耐煩了,教士才走回來說:“我們回去吧。”

回到客棧之後,教士也沒閑著。他把采集來的沙子樣本倒出來,仔細地研究了很久。他的肚子忽然發出咕嚕的叫聲,教士才意識到該吃飯了。他吩咐客棧夥計送點吃的過來,一轉身,無意中想起一件事。

司鐸曾經寫了一封信交給他,收信人姓汪,就住在赤峰,曾經是司鐸的信徒之一。可是這封信在馬匪劫掠中遺失了,柯羅威教士除了知道那位信徒姓汪之外,其他一無所知。

赤峰州沒有自己的報紙,教士又不可能直接去貼啟事,想要找到這位汪信徒,恐怕隻能再請承德的那位司鐸寫一封信過來了。於是他簡單地吃了點東西,走出客棧,想要去找電報局。一來聯絡承德司鐸,二來向公理會總部報告自己平安抵達,還要請他們轉達噩耗給老畢以及其他車夫的家屬……一想到那些家屬悲痛欲絕的臉,教士都覺得胸口發悶。

柯羅威教士走在街上,發現赤峰的市容比想象中要文明得多。道路用碾碎的煤渣鋪就,被絡繹不絕的過往大車碾壓得極為硬實,就算下雨也不會造成泥濘。兩側商鋪多為二層灰瓦小樓,招牌旗幌鱗次櫛比,教士居然還能認出幾家洋行。在這些建築的間隙裏,還能看到一些電線杆,說明電力已經延伸過來了。無論是橫平大街還是豎直小巷,街麵都很幹淨,很少看到大堆大堆的垃圾——當然,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常年大風吹拂——唯有空氣裏的那股腥膻味揮之不去。總之,相比京城,赤峰州的個性更為單純,它很年輕,沒有曆史包袱,因商路而起,因商路而活,一切都以商業便當為要,而商人從來都是最活潑的。

赤峰的街道分布簡明扼要,頭道街,二道街,三道街……就這麼按照數字排列下去,一直到九道街,這是自乾隆年間就有的規模。柯羅威教士對此特別欣慰,靠數字記憶,總比去記那些典雅而富有內涵的名字更容易。

電報局就在二道街的東頭,是一間不大的綠色門麵,院內有高大的電報線杆。它的東邊路北,是一座簡易的天主教堂,這是數十年前聖母聖心會修建的,現在早已挪為他用,成了一處會館。杜知州之所以那麼慷慨地把沙地劃給教士,就是怕他來爭這塊地。

教士走進電報局,裏麵很安靜。他很快填寫好了兩張單子,遞給電報員。電報員接過去看了一眼,抽出一張道:“你要找這個姓汪的,不必發報去承德了,我恰好認識他。”

教士喜出望外,連忙請教。電報員先收下半吊銅元,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那人叫汪祿文,原先是我的鄰居,在教的。後來鬧金丹道,他嚇壞了,為了自保就進了馬王廟,呶,就在隔壁。”他朝電報門外一指。

教士一愣,一個基督徒怎麼去了廟裏?可電報員已經把身子伏下去,開始譯碼了,他隻好保持沉默。等到電報發好,教士離開電報局,出門抬頭向右一看,果然看到一座和尚廟。

這座和尚廟與京城那些廟宇並無太大差別,上麵掛著一塊匾,匾上寫著“馬王廟”三個字。但柯羅威教士走進去才發現,這廟的結構非常古怪,一進門是一麵牆——不是照壁,而是一堵封天截地嚴嚴實實的磚牆,隻能右轉直行,才到達正殿,中軸線和廟門成九十度角。這可是一個詭異的布局,教士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情景。

之前老畢特意告訴過他,即使是佛教,也分成不同教派,赤峰有漢地寺廟,也有密宗喇嘛廟,兩者之間區別很大。眼前這座廟,應該是漢地寺廟。

繞過這道磚牆,就能進到一個軒敞院子。院子三邊各有一座殿,正麵大雄寶殿裏供奉的是佛祖,左右偏殿分別供著靈官馬元帥和土地爺。在院子正中央的槐樹之下,是一尊巨大的方口香爐,上頭密密麻麻地插著香柱,香氣繚繞。這些香少說也有百餘根,大體可分為三堆,大部分在土地爺這邊,佛祖和馬王爺兩邊卻寥寥無幾。幾個身穿僧袍的光頭和尚懶洋洋地坐在一棵槐樹下,麵前擺著張破桌子,桌上淩亂地擱著幾捆生香,供香客們購買。

教士更加迷惑,就算是對信仰保持寬容態度的中國人,也不會在同一個神廟裏供奉這麼多不同體係的神祇。可他觀察到香客並不少,那些和尚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教士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懶散的神職人員。

教士走到擺滿了生香的桌子麵前。為首的一個胖和尚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拖著長腔兒問什麼事。教士說明了來意,本來以為胖和尚會刁難一番,沒想到那胖和尚不以為意地擺了擺衣袖,指著身後道:“小汪……哦,不,慧園,有人找。”

在那一堆昏昏欲睡的懶和尚堆裏,一個光頭猛然抬起來。教士看到一張微胖的圓臉,雙眼略凸,大鼻子,頭上的戒疤痕跡尚新。他說:“貧僧俗家名字叫汪祿文,法號慧園。請問……”

剛說完,他就注意到教士的黑袍和脖子上的十字架——柯羅威教士把隨身十字架送給薩仁烏雲以後,又給自己做了一個簡陋的——表情立刻不太自然。教士覺察到他的尷尬,便沒有直接說破,而是朗誦了《羅馬書》中的一段:

“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顯明在人心裏,因為神已經給他們顯明。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借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

他的聲音很大,連槐樹葉子都震得撲簌作響。幾個和尚被吵醒,揉著惺忪的睡眼,旁邊的香客也好奇地看過來。

教士朗誦完之後,不置一詞,就這樣平靜地看著汪祿文。

任何一個在中國傳教的教派,都會在第一次布道時向信徒宣讀這一段文字。文字淺顯易懂,言簡意賅,能最快開啟人們心中的靈知,感受到主的存在。教士相信,司鐸當年也一定向汪祿文宣讀過,而且不止一遍。

果然,汪祿文眼神閃過一絲感慨和懷念,準確地捕捉到了教士的意思。可是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後雙手合十深施一禮:“阿彌陀佛。”

無須太多言語,教士已經知道汪祿文的選擇,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後退一步。汪祿文抬起頭來,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司鐸……他可還好?”教士回答:“還好,他一直在為你的健康祈福。”

汪祿文近前一步,解釋說:“當時金丹道挨家挨戶搜教內之人,我沒別的辦法,隻有這家廟肯收留……”他話還沒說完,胖和尚忽然拍了拍桌子,發出砰砰的聲音:“快吃飯了,快吃飯了。慧園,你趕緊去鹿鳴春結個善緣。”

鹿鳴春是赤峰州最好的飯莊,遠在四道街口。胖和尚這麼說,明顯就是要把汪祿文支開。汪祿文聽到師父吩咐,一縮脖子,隻得把話咽下去,跟教士行合手之禮,匆忙離去。

教士以為胖和尚怕他強行把汪祿文重新拉回教堂,想解釋幾句。不料胖和尚突然聳了聳鼻子,像是聞到什麼味道。他把肥嘟嘟的身軀費力地從椅子上拖起來,幾步走到教士跟前,又聞了一下,抬臉笑道:“你身上有一股有趣的味道,應該不止是來自人類。看來隨你而來的,還有幾位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