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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瘋喇嘛 2(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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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聚在衙門前大聲抗議,這讓知州很頭疼。他派人把柯羅威教士請來,和顏悅色地詢問怎麼回事。柯羅威教士有些惶恐,他承認是自己忘記關門,並表示一定會賠償所有損失。知州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委婉地表示,傳教沒有問題,但動物園還是不建為好。

在金丹道叛亂之後,赤峰的居民變得十分敏感,他們像草原上的沙鼠一樣,每天謹慎地從狹窄的窗戶探出頭,嗅著周圍的空氣。如今一大堆陌生而危險的變數突然闖入,又缺少護欄保護,這讓他們惶恐不安。知州不得不考慮子民的情緒。

柯羅威教士瞪大了眼睛,再三保證等動物園建起來以後,絕不會出類似的紕漏。可知州客氣而堅決地說:“要麼把這些上天眷顧的動物們如數送回京城,要麼就地為慈聖殉葬。否則鬧起事了,我也很難護你周全。”

柯羅威教士自然不肯接受這個建議,可他孤身一人,並沒有別的什麼好辦法,隻能昂起頭來,拒絕離開簽押房。懾於他的身份,知州不能派人把教士拖開或下獄,隻得軟語相勸。教士倔強地搖頭,宣稱自己與那些動物們一同進退,如果它們要被殺掉,那麼自己也將死在這裏。

知州可不敢承擔一位教士身亡的風險,他絞盡腦汁,最終想出一個折中的方案:“我們讓整個赤峰城的居民來決定這個動物園的前途。如果你能說服他們中的一半,我就批準這個計劃。”

這個方案不太令人滿意,但已經是教士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知州給了他七天時間——比上帝創世還多了一天——來說服赤峰居民。教士別無選擇,硬著頭皮站在畜欄前方,向居民們大聲疾呼。那些動物簇擁在畜欄裏,騷動不安,就連萬福都變得煩躁,數次試圖用長鼻子把圍觀的人甩走,幸虧被教士及時製止。

這個畜欄位於大路旁邊,本來是臨時停放牲畜的,現在關了這麼多奇怪的動物,吸引不少居民過來圍觀。他們的恐懼逐漸褪去以後,好奇心又重新回來了,三五成群,饒有興趣卻又充滿疑惑地站在圍欄附近,對裏麵指指點點。漢民也有,蒙古牧民也有。教士覺得這是個機會,試圖先說服前來圍觀的人們。

第一天,他說得口幹舌燥,可是根本沒人聽,那些人發出哄笑聲,說這個洋鬼子在念什麼符咒。第二天,教士想了一個辦法,他在一張紙上畫出了動物園大門的效果圖,試圖給對方建立起一個直觀的概念。觀看的人不少,可他們還是一臉警惕。有小孩子朝畜欄裏丟石塊和泥土,讓虎賁很不高興。

第三天,教士用泥土捏成一個簡易的動物園沙盤,用美國式的兜售語調告訴圍觀者,這將會成為多麼美妙的園林。他甚至還違心地強調,這是已故皇太後最喜歡的動物,它們全都受到過皇家的祝福,帶著玄妙的福氣。皇太後的名字,在赤峰還是相當有影響力,一部分居民的態度有所鬆動。教士心中略感欣慰,他發現有一個人聽得最為仔細,尤其是聽到已故皇太後的名字,頻頻點頭,似乎完全被教士說服。柯羅威教士與他攀談片刻,沒想到那人開口詢問這些野獸的皮毛和骨頭是否可以出賣,皇家出品的獸骨應該會很受追捧,教士沮喪而憤怒地拒絕了。

第四天,一位喇嘛出現在頭道街。

這位喇嘛瘦得好似一具骷髏,身披一件破破爛爛的緋色僧袍,背著一具扁背架,手裏還拿著兩根柳條子。他一邊走一邊大笑,瘋瘋癲癲地來到畜欄跟前。教士注意到這位喇嘛的異狀,下意識地向後靠去,讓開一條路。喇嘛卻沒有走,他先掃視了一圈畜欄裏的動物,然後轉身麵向大街,對著來往行人放聲唱了起來:

我的祖先是在哪裏?

是巴林的原野喲!

想知道家鄉的名字嗎?

是寶日勿蘇的風喲。

想知道我是誰嗎?

我是沒有來曆的遊方僧人。

沙格德爾,沙格德爾,這是個好名字喲。

問我遠行要幹什麼嗎?

背著扁背架,拿著柳枚行走四方,

來尋找佛祖賜下的機緣。

我找到了嗎?

找到啦,找到啦,就在這裏呀。

這些可憐的牲口是什麼?

它們比我們要高貴得多。

這頭威猛的青色雄獅喲!

是文殊師利的生騎。

這頭六波羅蜜的大象喲!

是普賢菩薩的靈獸。

問它們來到凡間是為了什麼?

這隻有佛祖才能知曉吧。

這個自稱沙格德爾的喇嘛是用蒙語演唱的,教士根本聽不懂。他嘶啞的嗓子如同破鑼,韻律裏卻蘊含著縹緲神秘的魅力。隨著兩條柳枝互相敲擊的聲音,他一遍一遍地唱著這奇妙的歌曲,響徹整個頭道街。教士發現,赤峰城的居民似乎都認識這位瘋瘋癲癲的喇嘛,而且對他很信服,很快便有一大批人聚集在畜欄附近,不敢大聲驚擾,個個麵帶虔誠。

柯羅威教士不知道,這個人是在東蒙遠近聞名的“瘋喇嘛”。他是個腦子有點兒問題的雲遊僧,在昭烏達、哲裏木、錫林郭勒一帶的草原遊蕩。沙格德爾不講經說法,也不吃齋禮佛,他最擅長把那顏貴族們的醜事隨口編成歌謠,在城鎮牧場之間吟唱,許多小段子在民間廣為流傳,頗受百姓喜愛。不過沙格德爾的行蹤飄忽不定,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停留太久,就像是草原上空的一片雲——所有人都沒想到,他居然在這時候出現在赤峰城裏,而且還一口道出了這些奇怪動物的來曆。

隨著沙格德爾的歌聲一遍一遍地旋轉,彙聚而來的居民越來越多,很快便把畜欄圍了一個水泄不通。這裏的牧民多篤信喇嘛教,受到沙格德爾的歌聲指引,再去看畜欄,裏麵真的有兩頭靈獸。還有人從廟裏取來兩位菩薩的畫像做對比,發現普賢、文殊的坐騎果然和這兩隻動物很像,你看那長鼻子,你看那一圈鬟毛……這個發現引起了更大的轟動。

在民間本來就盛傳沙格德爾是羅漢轉世,他既然能認出兩位菩薩的坐騎,那一定錯不了。當場就有信徒跪拜在地,焚香祝祈,更多的人紛紛敬獻哈達,把它們蓋在萬福的身上。一條條哈達蓋上去,很快便讓這頭大象變得一片雪白。有人試圖接近虎賁,不過被它的眼神一瞪,嚇得立刻縮了回來。他們隻好遠遠地叩頭,乞求菩薩恕罪。

除了萬福和虎賁之外,就連其他動物也享受到了高規格的禮遇。蟒蛇也罷,狒狒也罷,虎紋馬也罷,雖然居民們一時半會兒還沒在佛典裏找到相應記載,但它們既然與獅子、大象同在,想來都是佛祖降下的靈獸,理應接受供奉和膜拜。一排排牧民叩拜得十分誠心誠意,讓其他圍觀之人也有所動搖。他們疑惑地對視一眼,表情也都變得肅然。

沙格德爾站在圍欄邊,坦然接受著人們的膜拜,卻謝絕了牧民們奉上的酥酪和果品。他悠然自得地唱著、跳著,偶爾會從懷裏掏出一個破舊水囊,將清水傾倒進喉嚨,恍若置身於空無一人的曠野。

不到兩天時間,沙格德爾的歌聲已經傳遍了赤峰的大街小巷。人們興奮地口耳相傳,佛祖派遣了兩頭神獸下凡,它們已來到了赤峰城內,隻等羅漢點化慧覺。大家回想起前幾天車隊入城,又想起那一夜人與野獸在城中不期而遇,都紛紛湧去頭道街,在沙格德爾的歌聲中頂禮膜拜。

更有知曉內幕的人聲稱,衙門不能把神獸趕走,這是赤峰的福緣。這個說法贏得了越來越多人的支持。

看到這些熱烈的支持者,柯羅威教士雖然鬆了一口氣,可隱隱覺得不妥當。他不明白那位突如其來的喇嘛為何會幫這個忙,明明彼此的信仰截然不同。更令教士不安的是,他帶著這些動物前來,是為了宣揚主的福音,現在動物們卻被百姓奉為密宗的神獸,有悖初衷。

讓柯羅威教士哭笑不得的是,那些狂熱的民眾連他都開始追捧起來,認為他是牽引神獸之人,一定福緣深厚。有人過來叩拜,有人請他的手摩頭頂,還有人特別嚴肅地問,如果入教是不是能得到神獸保佑。

柯羅威教士試圖解釋,可無論他說什麼,聽眾們都鼓掌喝彩,場麵熱烈而尷尬。

沙格德爾的出現,讓僵持的局麵出現了巨大轉變。到了第六天,不需要教士出手,已經有熱情的民眾自發湧到衙門前,要求盡快赦免這些神獸,避免佛祖降災——幾天前嚴重抗議野獸威脅城市安全的也是這批人。

杜知州麵對洶湧的民意,無可奈何。他本人很清楚,這些隻是普通野獸,但長期為政的經驗告訴他,不要試圖跟民眾解釋。既然民間已流傳它們是兩位菩薩的靈獸,那麼它們就是。杜知州可不想引發另外一場宗教騷亂。

於是在第七天,赤峰州衙門正式發出一份公函,通知柯羅威教士從畜欄領回他的幾頭野獸,並批準了沙地動物園的建造計劃。不過杜知州特意叮囑了一句,務必要嚴加管束,萬一再釀成類似事故,嚴懲不貸。

柯羅威教士在衙門拿到公函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這次糟糕的局麵總算挨過去了。至於解決這個問題的手段是否合乎教義,柯羅威教士卻陷入苦惱,他不期然想起了彼得的遭遇。

當年彌賽亞被抓走之後,有追捕者質問彼得是不是耶穌的門徒。彼得為求自保,先後三次不認主。難道為了自保,就要拒絕承認主對萬福、虎賁所做的印記,對它們成為別家信仰這件事坐視不理?

讓教士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是杜知州、衙門的辦事人員還是民眾,對此事本身並不覺得訝異。似乎在他們心目中,一個喇嘛教的來幫基督教的忙,再尋常不過了,它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就該如此。教士跟他們交談過,他們不太能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的區別,對於喇嘛教、佛教、道教雖然有清晰的認識,可並不因一方而排斥另外一方。在他們心目中,所有的信仰就像是馬王廟裏那三神共立的布局一樣,諸神共存,乃是天經地義。

柯羅威教士拒絕相信這種荒唐的觀點,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全靠瘋喇嘛才能解開這個困局,讓動物們活下來。他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擇善固執還是委曲求全,哪一種才符合他的身份。

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中,教士拿著公函緩步走出衙門。他感覺有些胸悶,但是連一個可以懺悔的地方都沒有。教士不知不覺走到畜欄旁邊,一抬頭,再一次見到了瘋喇嘛。

沙格德爾渾身破爛肮髒,頭頂還有瘡疤,唯有那雙眼睛無比深邃,一下就看透了柯羅威教士的苦惱。他丟開紅柳條子,笑眯眯地走上前來,張開雙臂。教士囁嚅著想說些感謝的話,可又怕不合規矩,便謹慎地挑選著詞彙。沒等教士想好,沙格德爾已經給了他一個滿滿的蒙古式擁抱。

教士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任由喇嘛的寬大袖子蓋到自己身上,耳邊傳來一陣溫和的吐息:“草原的天空寬曠得很,每一隻鳥兒都可以盡情飛翔。”這句話是用漢語說的,可柯羅威教士還是不太理解。沙格德爾後退一步,神秘地笑了笑,然後垂下眼睛,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

一陣猛烈的風遽然吹過,大把大把的沙土和垃圾漫天飛揚。畜欄旁上香的民眾紛紛眯起眼睛,熟練地把頭轉向下風口。萬福身上披著的那幾條潔白的哈達都被吹起,像鳥兒一樣飛向天空,很快消失不見。

“您為什麼會來幫助我呢?”教士問。

“受一個朋友之托,來拯救另外一些朋友。”沙格德爾的話永遠和他本人一樣飄忽不定。

看到教士有些迷惑,沙格德爾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地上蘸了一點點黃土,抬起手臂勾畫起來。風還在吹著,細膩的黃土沫子不斷從指尖散落、飄浮、旋轉,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幅稍現即逝的人像輪廓。輪廓是一位少女的剪影,兩條長長的辮子搭在雙肩。

教士這才知道,原來那個朋友是薩仁烏雲。

看來她在喀喇沁王府也一直關心著赤峰的局勢,應該是聽說了那一夜的騷動之後,知道此事必然沒那麼順遂,便拜托沙格德爾來幫忙。

沙格德爾大袖一擺,薩仁烏雲的剪影在半空消失,重新化為黃沙落在地上。他沒有繼續與教士攀談,哼著歌推開畜欄的門,走到動物之間。

畜欄裏的動物對沙格德爾很有好感,五隻狒狒在籠子裏嘰嘰喳喳地上躥下跳,伸手去扯他袍角的線頭。沙格德爾的手一碰到狒狒們的頭,它們立刻都不叫了,像等待上師給它們灌頂。僅存的一隻虎紋馬吉祥和蟒蛇對沙格德爾的靠近也沒顯露出任何敵意,反而愜意地眯起眼睛,就像風吹過一樣自然。就連萬福都露出善意,把長鼻子溫柔地搭在喇嘛的肩上,隨著小調兒微微擺動。

隻有虎賁很不友好,它伏低身子,發出沉沉的低吼,拒絕這個瘋喇嘛繼續靠近。沙格德爾隻好站在離它幾步開外的地方,歪著腦袋,一臉戲謔地看著這頭文殊師利的坐騎。綠瑩瑩的眼睛與黑色的瞳孔彼此凝視,敵意與不著邊際的瘋癲相互碰撞。

就在教士擔心喇嘛的安全,想要過去安撫虎賁時,沙格德爾退了回來。他笑著用蒙語唱道:

大無畏的野狼喲,

跑不到查幹沐淪河的盡頭。

草原的雄鷹喲,總也碰不到天空的頂。

那顏們穿的是錦緞喲,

卻擋不住風寒與雪。

來自遠方的馬,

隻有我能唱出你的蹄聲。

在歌聲中,虎賁終於放鬆了警惕,重新趴了回去。

沙格德爾沒有試圖去摸它的毛皮,轉身從畜欄走了出來。他對教士說:“我在此間的事情已了,可以離開了。大雪第七次落下之後,我會把那匹迷途的駿馬送回到你的動物園來。”不待教士挽留,沙格德爾就這麼敲著柳木條子,晃晃悠悠地離開了赤峰城。

有虔誠的信徒想追上去,可奇怪的是,無論騎馬還是趕車,卻怎麼也追不上前方那個瘋瘋癲癲的喇嘛。不一會兒工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信徒隻好悻悻地回轉過來,在畜欄前叩拜,向教士請求把神獸帶回自己家去供奉。

柯羅威教士苦笑著拿出設計圖,苦口婆心地解釋說他會建起一座動物園來。這些居民聽得懵懵懂懂,他們認為動物園和寺廟是差不多的東西,紛紛熱情地表示要捐香油錢。

柯羅威教士拒絕了這些好意。之前動物們被當成異教靈獸,這已經令教士惴惴不安。如果再用異教名義吸納金錢,教士認為自己會直接墮落到地獄去——他知道有些同僚在中國就是這麼幹的,幾乎敗壞了整個圈子的名聲。

看到教士如此堅決的態度,赤峰的居民們聚在一起商議了一下,然後換了個說法。他們表示這是一筆慈善捐款,既不是香油錢,也不是施舍,隻用來做善事。至於善事是什麼,教士可以自行決定。

“我要奉上帝之名,在沙地之上建起一座動物園,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聆聽主的福音。”教士明確無誤地表明了想法。

“沒問題,沒問題。”

捐款的人們笑眯眯地掏出錢來。他們上一分鍾還虔誠地向喇嘛沙格德爾進獻供奉,下一分鍾又為柯羅威教士慷慨解囊,仿佛這隻是賬本上兩項不同的支出罷了,可以隨心意自由轉換。

教士知道,他們之所以如此大方,絕非福至心靈突然皈依天主,歸根到底還是對萬福和虎賁懷有憧憬。那未必是一種源自信仰的堅定情感,更像是一種神秘主義式的敬畏——正如盧公明在《中國人的社會生活》裏所說,中國人的頭腦裏似乎存在著一個開放框架,可以為任何異乎尋常的神跡提供跨宗教的解釋。在他們心目中,不是信仰去解釋任何神跡,而是神跡去解釋任何信仰。

柯羅威教士終究還是拒絕了這一筆錢。捐款的人們有點兒意興闌珊,不過他們沒有發怒,反而認為這是一個不貪戀錢財的好人,他所堅守的信仰必定是更靈驗的。結果更多的人跑來幫忙,教士有些哭笑不得,隻好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幫我把這個動物園建起來,以上帝和赤峰州的名義。”

事就這樣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