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七章 榮三點(2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聽著教士的絮絮叨叨,小滿泡在熱氣騰騰的木桶裏,把表情隱藏在水汽裏,不發一言,眼神始終看向窗外。

這是一個晴朗的冬夜。夜幕之上,月亮大而清晰,仿佛一頭母牛飽滿的**,靜謐而寒冷的乳汁自穹頂緩緩傾落,整個房間乃至動物園都浸泡在難以名狀的神秘氣氛中。

當小滿洗完澡正準備從桶裏跨出來時,窗外傳來撲簌簌的翅膀震動聲。一隻色彩斑斕的虎皮鸚鵡穿過鬆木窗框,飛了進來。

小滿猛然抬起頭,略帶驚愕地盯著鸚鵡。鸚鵡在洗澡桶上空盤旋了幾圈,口中喊著:“小滿!小滿!小滿!”一時間,老畢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在梁柱之間久久縈繞。小滿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抬起了一條瘦弱的手臂,抓向鸚鵡,“啊啊”地叫著,仿佛想要挽回他在人世間最後一絲眷戀。

可是鸚鵡在屋子裏飛來飛去,就是不肯落下來。小滿隻能看到它如鬼魅般在房梁之間飄動,幻化成無數虛影,卻始終無法觸碰。他淚流滿麵,另外一隻手拚命拍打木桶。洗澡水嘩嘩地潑灑出來,在地板上流成一攤形狀不斷變化的水漬,形若符咒。

教士知道這是最後的相見,不需要第三者在場。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間,把門帶上,讓這隻鳥和孩子獨處。

不知過了多久,門縫裏銀白色的乳光徐徐黯淡下去,忽然老畢的聲音又一次傳來:“小滿!”教士連忙推開門,看到虎皮鸚鵡振翅飛出窗戶,不知飛去何處。而小滿站在房中間,正用手背擦去臉頰上最後兩道淚痕。

這是教士最後一次聽虎皮鸚鵡叫出小滿的名字,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小滿哭泣。

幾天後,前往動物園的遊客們驚訝地發現,園內多了一個瘦弱的小孩。這孩子手裏總拿著一把比他個頭還高的鐵鏟,沉默地在院落裏鏟大象糞,把吹到步道的黃沙堆在路旁,或者掏出爐子裏的廢渣,重新填入煤炭或木柴。有人過去搭話,可他從來都不理睬,隻是埋頭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很快在遊客之間流傳起一個傳說,說教士為了省錢,從直隸買來一個聾啞孤兒當苦役。

小滿並不關心這些流言蜚語,他此時已徹底被動物園迷住了。在他不算清晰的記憶裏,童年總是獨自趴在窗邊或院子裏,等待遠行的父親歸來。小滿觀察牆角的蜘蛛和螞蟻,看野貓和鄰居家的狗打架,挖蚯蚓去喂屋簷下的燕子,把老鼠從空蕩蕩的米缸裏救出來。漸漸地,他能聽懂每一種動物的叫聲,熟悉它們的每一個動作。這是一個廣闊而純粹的世界,動物們遠比除了父親之外的那些大人更誠實、更有趣、更安全。小滿沉溺其中,為了它們,他甘願放棄與同類交流。

就這樣,他打開了一扇門,又關閉了另外一扇。小滿沒辦法再與人溝通,卻擁有了跟動物天然親近的神奇能力——簡直注定是為動物園而生。

教士從來不知道,小滿在京城時已經在萬牲園偷偷為許多動物送終。

小滿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動物們待在一起,包括吃飯和睡覺。教士幾次安排他到臥室去,但半夜一看,不見人影。次日一早,教士發現他不是抱著萬福的鼻子打呼嚕,就是揪著虎賁的鬃毛酣睡。他愛每一隻動物,每一隻動物也都愛他,萬福、虎賁、吉祥以及那五隻橄欖狒狒,都把這個孩子視為同類。小滿可以毫無顧忌地走近任何一種動物,用旁人聽不懂的聲音與它們交談。這隻能用奇跡來形容了。

小滿把自己的世界封閉起來,在那裏沒有留出人的位置。他很認真地承擔起動物園內大部分的勞動,兢兢業業,隻要不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都幹得無可挑剔。

這樣一來,教士就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可以花更多時間在布道上。事實證明,動物園和布道堂的結合卓有成效,已經開始有很多人初步表現出了興趣。柯羅威教士發現,至少有十幾個人是布道堂的常客。如果按照這個節奏持續下去,教士很樂觀地估計,在新年到來之前,就能夠有第一個領取聖餐的本地信徒。

閑暇時,教士會教小滿一些簡單的英文和拉丁文,還會教他唱一些歌曲。小滿聽得很認真,到後來甚至能夠聽懂英文指示,可他從來不出聲。人類世界對他來說,就像一排大雁飛過一匹野馬的頭頂,也許會駐足仰望一陣,但終究都是些與己無關的風景。

小滿隻和動物園之外的兩個人有過接觸。一個是薩仁烏雲,還有一個是馬王廟的胖方丈。

薩仁烏雲和小滿的第一次見麵頗富戲劇性。當時她來動物園拜訪教士,卻被小滿擋在了園子門口。小滿似乎感應到她身上的神秘力量,十分不安,先後變換了四五種野獸的吼叫,試圖嚇退她。薩仁烏雲倒沒什麼,不過她的坐騎卻因此發狂,差點把女主人摔下來。

教士及時趕到,把小滿抱在懷裏安撫。薩仁烏雲對這個小孩子很有興趣,她從耳邊取下一串金鈴鐺,夾在他的右耳上,並用雙唇親吻他的眼皮。神秘的氣息彌漫過來,小滿緊閉著雙眼,惶恐不安地轉動身軀,整個人陷入幻境。

動物園在一瞬間變了顏色,如同一張衝洗失敗的底片。遠方的草原景象開始扭曲,色彩失去了重力束縛。小滿抬起頭,看到無窮無盡動物的魂靈劃過天空,它們低嘯著,哀鳴著,聚成一團團灰暗的煙霧,一起朝著西方飄去。

在西北的天盡頭是一片巨大的窪地,中央有一個海泡子。墨綠色的泡沫在翻卷,泡子邊緣盤成森森白骨的顏色。魂靈們從上空墜下,紛紛落人海泡子,不再浮起。這裏叫作塔木,是蒙語裏地獄的所在。小滿也被這巨大的風潮裹挾,站立不穩,幾乎要加入魂靈們的行列,投身其中。

幸虧這時薩仁烏雲的金鈴鐺及時響起,小滿聞聲回過頭來,看到動物園依然屹立在沙地之上,那一顆孤星非常耀眼。

足足持續了十分鍾,小滿才突然長長吐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恢複正常。

薩仁烏雲隻是想引領他看到真正的草原,可沒想到這孩子居然直接感應到了塔木的存在。她對柯羅威教士說,這個孩子擁有神奇的才能,可以與自然溝通,是最適合的白薩滿繼承者。教士表示,一切取決於小滿自己的意願,他不會強迫。可小滿被剛才的幻覺嚇到了,還沒等薩仁烏雲開口說什麼,就發出一聲尖叫,轉身逃掉了。薩仁烏雲隻得露出苦笑。

“白薩滿要在人世與自然之間保持超然平衡,既要有敏銳之眼,也要有堅韌之心。這孩子的天賦有點兒好過頭了,他沒法承載自己的才能。”她如此評價道。

除了薩仁烏雲,小滿也見過馬王廟的胖方丈。教士有一次帶他去馬王廟玩,他一踏進那段詭異的照壁,整個人立刻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小滿甩脫了教士的手,衝進三座大殿,把三尊神仙挨個兒看了一圈,還想要爬上土地爺的神龕,幸虧被旁邊的慧園及時喝止。

可是無論慧園怎麼說,小滿都不理睬。直到胖方丈走過來,小滿才跳下神龕,衝他發出一聲類似狼嚎的叫聲。胖方丈眉頭一皺,趕緊從懷裏掏出一片風幹的牛肉條,塞到孩子嘴裏。小滿嗚嗚地發不出聲音,可又舍不得吐出來。

胖方丈對隨後趕到的教士說:“這孩子與我佛有緣,不如來廟裏剃度做個小沙彌罷!”教士還是同樣的回答,這事得讓小滿自己做主。可小滿根本不理解剃度的意思,他隻是對土地爺的神龕充滿濃厚的興趣,無時無刻不躍躍欲試,嚇得慧園一步都不敢離開,生怕碰到了惹出禍事。

教士思忖再三,隻好請薩仁烏雲和胖方丈過來,在布道堂內擺下一枚十字架、一串金鈴鐺和一個木魚,讓小滿自己選擇未來的方向。薩仁烏雲還特意帶來一麵小經幡,說是代沙格德爾拿的。

小滿站在布道堂中央,看著這四樣法器,惶恐不安,不明白大人們的用意。教士俯身對他低語了幾句,然後把他推到前麵去。其他人站在身後,饒有興趣地猜測著。

小滿的眼珠轉動一圈又一圈,依次從四樣東西掃視過去,卻沒在任何一處停留太久。他顯得猶豫不決,不時朝窗外看去,仿佛想要去找動物們谘詢意見。可是布道堂的門窗都關得很緊,門口又站著幾個陌生的人類。

猶豫了半天,小滿將這些法器一把抱起,飛也似的跑出屋子去。幾個大人連忙追過去,卻看到小滿居然跑到象舍裏麵,嘩啦一下把法器扔到地上,小腦袋依偎在萬福身邊,嘀嘀咕咕說著奇怪的話。

萬福安詳地聽著,大耳朵不時呼扇。小滿說完以後,把腦袋塞進旁邊一個大大的幹草堆裏。萬福像是跟他商量好似的,緩步走出畜欄,用長鼻子把這些東西卷起來,遞還給隨後趕到的教士。柯羅威教士注意到,萬福的眼神溫柔極了,像一位寵溺孩子的母親。

薩仁烏雲和胖方丈同時大笑起來,從此再沒有提過這件事。

塞北的寒冷如同草原上奔跑的駿馬,看似還遠,轉瞬即至。

這一年赤峰非常冷,雪也非常大,還沒接近年關,就已經連續下了幾場。整個赤峰州都被白色覆蓋,街道之間填塞著大塊大塊的雪堆,稍微矮一點兒的房子幾乎被掩埋,隻露出一個黑黑的掛滿霜凍的房頂。城裏的人還算幸運,有厚實的牆壁可以禦寒,附近還有紅山、南山遮蔽大風。在更遠的平坦草原之上,白毛風吹得漫無邊際,讓那裏徹底變成極其恐怖的生命禁區。無論是牧民還是馬匪都銷聲匿跡,一切恩怨都要等到來年再清算。

在這種嚴寒肆虐之下,日常活動幾乎完全停止。大家都待在家裏,穿著厚厚的棉襖,除非必要絕不出門。諾亞動物園的客流量很快降到了最低點,不再有人冒著風雪跑來看動物。

其實即使他們來了,也看不到什麼。為了確保動物們能熬過寒冬,堅持到來年開春,教士早就把它們關在各自的館舍之內,足不出戶。厚厚的白樺木大門終日緊閉,連門縫和窗縫都塞滿了布條,不給寒氣一絲機會。

在薩仁烏雲的幫助下,柯羅威教士儲存了足夠的煤炭和柴,曬幹的牛糞和大象糞也不浪費,可以保證每一間館舍都有足夠的供暖。

不過爐子的位置在館舍外側貼牆之處。燃料不會自動跑到爐子裏去,所以需要有人每天清早冒著嚴寒去外麵清理爐膛、添加新燃料。這是一件特別艱苦的差事,小滿雖然勤快,可他畢竟隻是一個孩子,健康還未恢複。所以大部分清早的工作,還是得教士自己動手。

又一場大雪剛剛結束,迎來了一個雪後晴朗的清晨,教士用棉袍和羊毛圍巾把自己裹了個嚴實,推開臥室的門,寒氣如同幾十把弓箭狠狠地射過來,把他射成了一隻刺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教士呼出一口白氣,強迫自己邁出門去,空氣冷而清冽。

羊絨靴子踩在鬆軟的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日頭很高,可是金黃色的射線被北風濾去了熱度,隻能把積雪映出一片耀眼寒光。

教士挨個兒檢查了每個館舍的取暖狀況,一一補充了燃料,順便査看了一下動物們的身體狀況。也許是嚴寒的關係,動物們都很安分。狒狒們簇擁在一起取暖;吉祥孤獨地站在馬廄深處,那裏鋪滿了厚厚的稻草,讓地麵不至於太涼;虎賁和萬福不約而同地緊貼著靠近館舍外爐的那一麵牆,可以直接感受到爐溫。虎賁還不時打幾個噴嚏,它的身體結構可不是為冬季而生的。

教士忽然想到,如果當初在塞罕壩隘口,虎賁選擇逃入圍場,那麼現在它會怎樣?在沒有遮蔽的森林裏,它恐怕很快就會死於寒冷或饑餓吧。半年的自由時光和注定的死亡,長久的狹窄拘束和安穩富足,教士不知它到底會如何選擇。

柯羅威教士巡查了一圈,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他微微喘息著,細密的汗水從身上沁出,感覺寒意稍微消退了一點兒。

接下來,隻剩最後一間了。他抬起頭,在耀眼的陽光下眯起雙眼,看向動物園唯一一處照不到太陽的凹地。在那邊的陰影裏,矗立著一座淺灰色的館舍。這間館舍比別處的建築小了一半,形狀狹長如一條粗笨的蛇,沒有院落。

這裏居住的是那條蟒蛇。它到底是冷血動物,向來我行我素,與其他生靈格格不入,不招人喜歡。即使在對動物園的崇拜達到巔峰時,遊客們也很少會來這裏,就連小滿都不大樂意靠近。入冬之後,蟒蛇陷入冬眠,盤成一圈蜷縮在陰暗角落裏,沒什麼好看的,讓這裏更是人跡罕至。

教士拎起一把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靠近那邊的雪積得格外厚實,他不得不鏟雪前行。忽然,教士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他看到地麵上多了一串腳印。

腳印很大,應該是蒙古長靴留下的痕跡,靴印旁邊還有一滴滴血跡,從動物園的一處外牆開始,一直延伸到蟒蛇的館舍門前。教士抬頭望去,看到館舍的門是半開的。

教士一驚。昨晚風雪太大,很可能有人在夜裏不辨方向,稀裏糊塗地爬進了動物園,看到前麵有房子,就不顧一切地鑽進去避風了——如果他凍得昏迷不醒,說不定會被蟒蛇當成一頓大餐吃掉。

如果是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