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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亡(3 / 3)

魯建中在大門迎接了她們,領著二人上樓到取證室坐下。

片刻後又進來其他兩名警官,一人記錄,一人旁聽,魯建中為他們互相做了介紹,然後說:“這個案子性質嚴重,我們正在申請立案調查,請放心,我們會竭盡全力抓到凶手。一會我們去案發現場看看。”

楊裏點了點頭。

之璐頷首說:“魯警官,你們問吧。”

情況其實很明白,除了不知道凶手是誰和為什麼下手,其他一目了然。許惠淑是那種地地道道的農民,甚至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怎麼想也不會結識什麼仇家。殺人也是需要力氣的,如果不是背後深層次的原因,沒有人會用這種方式謀殺一個完全無害的中年婦女。

魯建中看向楊裏,神情罕見的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說:“我們昨天在現場取證發現,初步判斷,沒有任何可疑的指紋,看來凶手事先已有準備;門鎖也沒有撬開的痕跡,可能你母親認識凶手。”

“我不知道啊,我們不認識什麼人啊,媽媽人很好,隻要有人敲門她就會讓人進屋喝口熱水,”楊裏完全茫然,紅著眼眶開口,“我們早上都是一起出門,晚上回來時她總是在家裏等我,媽媽那麼善良,跟人說話連句重話都沒有,隻知道埋頭苦幹。我從來不知道她媽媽會有仇人,做夢都想不到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

一席話聽得人人變色。問完話後楊裏被警察領出了房間,魯建中把目光轉向之璐,說:“很可憐的女孩子,辛苦你了。”

之璐發現自己最近隻有苦笑的力氣,於是就真的苦笑了一下,“是啊,很可憐。爸爸死了,媽媽也死了。都不知道她怎麼熬過來的。”

“你是怎麼認識她們的?”魯建中問。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的鍾之璐剛剛畢業,也剛剛結婚,揣著名牌大學新聞學碩士學位,順順利利地進入了南方新聞報做記者。她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麵孔上無時無刻都掛著“替天行道”的神情,人生信條就是美國報業大王普利策說過的一句名言——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隻,新聞記者就是站在船頭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麵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雲,並及時發出警報。

她愛極了這句話,無時無刻不以“社會的良知”自居,恨不得一口氣把社會的醜惡麵全部曝光。葉仲鍔對她這種自以為是的正義感隻能搖頭,說社會險惡,你那套在社會上未必管用;她當時有點不滿,說,可你不是說過,就愛我這種認真勁嗎?他笑著說,是啊,我愛。之後就不再提起此事。

就在她開始工作後不久,一次下班後,她看到楊裏跪在路邊,稚嫩的麵孔上沒有絕望,隻有堅強果斷和破釜沉舟,她告訴每個路人要為父親伸冤,語氣沒有任何猶疑和彷徨。她或許年輕,或許手無縛雞之力,她重複地說,我是我爸爸的女兒,我不能讓爸爸冤死。從她的身上,之璐看到了某種叫信念的品質,高貴,從容不迫,熠熠生輝。

在楊裏的敘述下,之璐大抵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楊裏的父親楊勇是省內一個小縣城綏泉縣化工廠的普通工人,因為廠裏引進的設備不合格引發了大型事故,導致五六名工人,楊勇也是其中之一。出了這麼大的事故,工廠的領導卻拒不負責,不但沒有任何的撫恤金,反而還誣蔑她的父親和其他幾位工人違反了操作規程,試圖把這件事情壓下去,縣裏的領導完全被工廠收買,上下沆瀣一氣,上天無路,下地無人。許惠淑連小學都沒念完,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加上那時候生了病,十五歲的楊裏一個人孤身來到省城上訪,其中的過程不必細說,總之鍾之璐看到跪在路邊的楊裏時,她來江州市已有了三天。

鍾之璐天生愛管閑事並且從心底深深覺得記者應該是“人民的喉舌”,為民請命屬於她的分內事。她熱血沸騰,問清楚了情況,第二天就跟著楊裏回綏泉縣明察暗訪了一番,深覺綏泉縣那套班子腐爛到家,回去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的新聞稿把整件事情披露出來。晚上葉仲鍔回來,翻看著她的新聞稿,有點驚異,最後點頭說,文字激昂,針砭時弊,有理有節,寫得相當不錯。之璐就笑著說,我本科可是中文係畢業的。

這是她第一篇大獲成功的新聞報道。報紙上一登出來就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掀開了一樁反腐案,相關人士相繼被查處,那些工人也得到了相應的撫恤金。沒過多久,楊裏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省裏的重點中學,之璐從心底敬佩這個小小的女孩子,經常去看望她們母女,許惠淑在名門大廈打掃衛生的工作也是她介紹的。

“那就不可能是為錢殺人了。”

“她們哪裏有什麼錢啊,”之璐說,“撫恤金倒是有一些,不過這筆錢用來還債後隻剩下了幾千,是給楊裏上大學準備的。”

“許惠淑的工作情況怎麼樣?”

“許大姐的工作不是很累,工作時間也不長,她到江州主要是為了照顧孩子,工資不高,但是以她們母女的生活水平來看,應該夠了,快三年了,她們的生活還不錯,”說著之璐遞了一張名片過去,“這是我的那個朋友,名門大廈的李凡李總,你需要了解什麼情況都可以去找他。”

從屋子裏出去的時候之璐和魯建中落在最後,沿著公安局的走廊緩慢地走,魯建中看著身畔的美麗女子,一時有感而發,說:“原來你就是南方新聞報的那個鍾記者,我昨天聽到你的名字就覺得有些耳熟。我經常看你的新聞報道,文字犀利,讓人讚賞。”

之璐心口一痛,伸出手揮了揮,說:“我已經不是記者了。”

那次事件之後,她的記者道路越走越寬,她又不怕苦,帶著照相機全省各處跑新聞,上山下鄉,一年之內就成了報社的一支筆,圈子的人都知道南方新聞報社有個能寫敢說並且相當漂亮的鍾記者。

那時候之璐也頗為自己的成就驕傲,以為這都是憑自己的本事掙回來的讚譽,豈料離婚的時候才發現竟然不是那麼回事。報社老總找她談話,麵孔上還是客客氣氣,但最後一句“得罪人太多”就把她辭退了;其他報社和電視台的評價也是類似情況,相當委婉地把她拒之門外,拒絕的話千篇一律,關鍵詞就是“我們不需要你”。

之璐這才明白,原來離開了葉仲鍔,自己什麼都不是了,甚至連記者都沒辦法再做下去。人人視她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葉仲鍔決心跟她離婚的時候她心如死灰,隨後再遭遇到這樣的打擊,以往的工作輕而易舉地被人否定,她掉入了無底洞,絕望地直扯頭發,好幾次想去跳長江一了百了。

除了房子,葉仲鍔給的任何東西她都沒要。可是她還是要工作,她必須得養活自己,更主要的是不能讓父母擔心,以為她離婚後就一蹶不振;因此在雜誌社做起了編輯,有的時候審著稿子就會想起曾經有過的那波瀾壯闊的記者生涯。

做完記錄,她們搭著警車再次去了案發現場。上樓的時候之璐感覺到楊裏渾身哆嗦。

魯建中看一眼楊裏,安撫地說:“你媽媽已經不在屋子裏了,小裏,叫你來是希望你去看看家裏有沒有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左鄰右舍的鄰居紛紛打開門出來,對楊裏噓寒問暖,這個地方雖然貧窮,但窮人之間也有某種難以割舍的友誼。楊裏低著頭擦掉眼淚,對著所有向她表示善意的鄰居一一鞠躬道謝。

房間簡陋但是幹淨整潔,條件雖然差,但母女倆在這裏生活的時候非常溫馨。一張床、小小的飯桌,還有用布簾子隔開的小房間,一套小桌椅,桌子下堆滿了楊裏的教材練習冊大堆的試卷,壓在最底下的那堆書的邊角都被染成了血紅色。

那血的顏色讓楊裏的臉色一變再變。

之璐問:“書要不要帶走?”

“不了,有用的書都在學校裏。”

盡管房間裏撒了一瓶白酒,血腥味還是散不去。之璐遠遠看著她坐在床邊,抱著枕頭哭。很久之後她終於坐起來,瞧不見眼淚,從屋子到了走廊裏,咬著唇低聲說:“沒有丟任何東西,床板下壓著的五百塊錢也都還在。魯警官……我媽媽的後事……”

魯建中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法醫很快就會檢查完。”

楊裏對魯建中深深鞠躬,“謝謝你。”

結束這次充滿血腥味的探訪,之璐強行拉著楊裏去買了幾件衣服,又在外麵吃了晚飯,把楊裏送回去後,再次出了門,去了超市買了一堆東西,艱難地把自己扔上出租車裏,閉著眼睛開始打盹。

聽著車子行走帶來的呼嘯風聲,半睡半醒時想起楊裏臉上堅毅的神情,咬牙下定了決心,是的,那樣一個小女孩都知道如何堅強,我也不能再這樣頹廢下去,還有那麼多事情,等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