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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信任(1 / 3)

時光回溯。

白牆黑瓦小橋流水的鳳凰鎮就像畫在紙上的水墨畫。不像別的地方被過度開發之後失去了本來的味道,鳳凰鎮還是古樸而且韻味流長,偶爾前來旅遊的遊客似乎都是安靜的,靜靜地行走參觀,不多說什麼話。

之璐在此地住了幾天,拿著相機和素描本跑遍了小鎮。作為新聞係的學生,她的攝影技術非常不錯,但很多時候卻更願意用筆畫下來。例如空無一人的老街,例如沉默不語的房屋,凝重深刻的石刻。線條遊走於筆端,是另一種無法想象的成就感。

清晨有霧,她用鉛筆在素描本上仔細地勾勾劃劃,有人叫住了她:“畫得不錯。”

之璐抬頭一看,是個年長清臒的老者,雙目炯炯有神。他也在橋墩上坐下,拿過她的素描本看了看,問她:“你是美術係的學生?來寫生?”

“不是的,我就是瞎畫畫,覺得比照下來要有意思,”之璐搖了搖頭,“您呢?不是鎮上的人吧,一個人來玩?”

老人笑笑,鬢角斑白的頭發晃了晃,“跟我妻子一起來的。她的家鄉就是這裏。”

在這樣的小鎮,在一個人的旅行中,經常會遇到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認識一些不可思議的人。例如之璐現在的感受,跟一個睿智的老者坐在橋墩上討論畫畫的技巧,河水從腳下流過,風帶起她幾縷頭發。閑聊中,她知道老人曾經是附近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

“沒有人陪你?”老人把素描本還給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麵,會很不安全的。”

之璐說:“我一個人那麼多地方都去了,也不覺得很不安全,畢竟這個世界上,壞人是少數的。”

“爸媽放心?男朋友放心?”

之璐想了想,如實回答:“父母是放心的,男朋友……分手了,而且,他不知道我出來了。”

“不知道?”老人笑起來,“那他可要擔心了。”

他肯定是要擔心的,之璐咬唇不語,鉛筆無意識地在本子上劃來劃去。一次見麵的時候她遲到了半小時,他坐立不安。

“鬧矛盾就是這樣吧,”老者感喟,看向遠方的流水,“我年輕的時候也跟她經常吵鬧,最後才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麼寫的。”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之璐聽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對下鄉的知青之間的青澀戀愛,最後返城的大潮來到,兩個人誰也不肯去對方的家鄉,時代環境也不允許,兩人爭執了一頓,宣告分手。那個晚上,山林起火。那片樹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的知青都趕去奉命撲火。火勢迅速蔓延,第二天,人們在樹林裏找到那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時,她倒在地上,身上冒著煙和火苗。

老人家看了眼天空,慢慢地說:“我知道,她跟我吵了架,很難過,所以最後義無反顧地衝進大火之中。她的燒傷得很嚴重,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眼睛都睜不開,最後醫生在她的眼皮上割了一條縫,才能勉強地看清東西,”老人家停了停,“小姑娘,不要吃驚。在那種時候,隻希望她活著,別的什麼事情都不要緊。”

之璐惻然,“她現在怎麼樣了?”

薄霧徹底散去,古鎮的一切水墨畫中浮現出現;之璐的目光落在巷子深處,然後徹底呆住。她視力很好,因此,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從巷子裏出來了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太太,臉上丘壑縱橫,有點像疤痕,也有些像皺紋。之璐最感到震驚的,是她的眼睛。她左眼睛閉著,右眼的眼皮中是窄窄的縫隙。也許因為她年紀大了,眉宇間有股安詳坦然的神態,看起來並不可怕。

之璐愕然回頭。坐在她身邊的老者對她微微一笑,站起來離開小橋,攙扶住老太太,相攜走遠。

第二天她乘坐火車回家。她在火車上如坐針氈,恨不得可以快點,再快點。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回去,見到葉仲鍔,跟他道歉。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想念他。她急步走出出站口,一抬頭,就看到了他。

震驚得無以言表,手裏的包掉到地上都不自知。是的,要分手,就絕不要見麵,這是一個真理。因為沒人預料其後發生的事情。感情湧上腦門,就沒法控製。之璐無所顧忌地撲到他懷裏,也不管火車站上多少人在一旁觀看。她手臂環著他的腰,額角埋在他的頸窩。她動作生澀,但身體語言無不流露絕對的全心全意。

葉仲鍔用了更大的力氣回抱住她,手臂停留在她的背和書包之間,準確無疑地把她朝自己懷裏送了送,不願鬆開。

之璐在他懷裏低聲說:“仲鍔,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要跟你分手,我永遠都不會再跟你說‘分手’兩個字,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吻她的額角,輕輕說:“傻瓜。”

心都要融化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決定,這輩子再也不會主動他說出“分手”這兩個字。他提出離婚,她沒有預料到,但也隻是順從而已,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可以做,並不是離了婚,人生價值也消失殆盡了。

四五年後的這個晚上,之璐側身躺在病床上,疼痛之中,迷迷糊糊地想到了這件小事,快被她徹底遺忘的這件事。

最開始,她一直不能理解那個老太太,如果是她自己遭受那種痛苦,寧可死掉也不願意拖累家人,她怎麼就能堅持著活下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但現在也許明白了。

也許是愛情,也許是責任,或許是內疚,或許是別的更複雜的感情。不過這些完全不重要,因為事實隻有一個,就是他們再也無法分開。就像是戈壁沙漠中生長的胡楊與紅柳,紅柳纖細,胡楊高大,宛如一座座雕飾。它之所以能夠長得如此高大,因為有紅柳為它固定水分,失去任何一方,它們都不能存活。

迷迷糊糊地想著,之璐終於從昏迷中醒過來。消毒水味鑽進鼻孔。四下黑暗,她疲倦地動了動身子,疼痛從背上傳來,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燈應聲而亮,有點灼人,她下意識眯起眼睛,再緩緩睜大,終於看清楚另一雙狹長的眼睛。熟悉的麵孔趨近,眼睛也離得近了,可以看到裏麵的暗光,憂心,還有,貨真價實的猩紅血絲。她向左側躺,而他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抓著她的雙手,死死地看著她,仿佛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隨後葉仲鍔坐到床沿,小心翼翼地俯身下來,雙臂環住她,避免碰到她背上的傷口,額頭抵上她的。之璐把頭往上挪了挪,看到他眼睛裏異樣的光芒一閃,眼淚一滴滴落到她的臉上。

之璐花了幾秒鍾來確認現狀,遲疑地說:“仲鍔,你在哭嗎?”她身上痛,但腦子還相當好使。這麼些年來,她從來都不知道他也有眼淚。在她的印象裏,他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什麼都能得到,什麼事情都能做好,怎麼還會哭?

葉仲鍔抬起頭,手撫摸上她的臉頰,停在上麵,喃喃說:“之璐,之璐,你出事了,讓我怎麼辦?答應我,這輩子都別再做這種傻事了,答應我,像愛惜我一樣愛惜自己,絕不以身試險,聽到沒有?答應我。”

勉強笑了笑,她說:“不是沒出事嗎?我活得好好的。”

“答應我,”葉仲鍔吻著她的額頭和一側的臉頰,堅持著問下去,“之璐,答應我。”

之璐覺得眼眶發熱,輕輕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