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既白明知自己心意,為何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一說?!
三分忐忑三分猶疑,添著三分驚惶幾乎化成九成九的不安。到頭來,藏著的一分小女兒心思,全都被凶惡神態遮掩。鞭柄幾乎陷入掌心,卻猶自不覺:“……你看上他了麼?你告訴我,你看上那個病癆鬼了麼?!”
“有何不可?”方既白自斟自酌,語調散漫,卻已是飲了一杯。
少女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胡說!方既白,你不過是第一次見他!”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你竟沒有聽說過嗎?”
他聲音既低且緩,將少女尖利聲音壓下,倏爾斟酒,十成的漫不經心:“況且,你怎知我是第一次見他?”
字字句句,皆如萬斤巨石沉沉壓上蘇暮秋心尖。
少女立得筆直,可細看來,櫻唇上早多了一排細小牙痕。
“……你認識他?”
“我瞧他眼熟的緊,說不定,便是一位故人。”
坐者斟酒手未落,立者卻已霍然轉身。寥寥幾語若刻骨刀,一刀刀刺下嫉妒與憤怒,滔天火海心中燒,到頭來,全澆到那跪倒少年身上。
羊皮短靴一腳踏上長凳,軟紅長鞭刹那破空而出,若遊龍上天,淩厲風聲幾欲刮破人耳膜,伴隨著少女厲喝:
“也好!叫你美人也罷,故人也罷,我都將他變成個廢人!”
.
翩若驚鴻。
婉若遊龍。
而當身法“驚鴻”與鞭法“遊龍”含著十成十怒氣結合使出的刹那,那鞭下少年命運一望而知——
那是幾可預知的,痛苦與折磨的來臨。
而那少年呢?!
他為何要承擔這般痛苦!
他為何要承擔這般折磨!
他隻不過是因為在長街上救了一名幼童,隻不過因為心中不忍與善良舍身相救,卻讓自己落到這般悲慘境地!
他難道沒有不甘?
他難道沒有後悔?
不經意間側頭,卻教他對上了少年雙眸,氤氳霧氣來如春水去如風,唯見濃如墨,深如夜,一點瞳色,卻是臻至極致的純粹——
平靜得近乎坦然,卻有萬般折不斷的執拗。
他在凝視著誰?
抑或是,等待誰出手相救?
這樣的眼神,決計不是市井凡人所能擁有,那是即便在常人眼中高高在上的靈修也渴求的——
刹那間方既白心中砰然一動,腦中念頭呼之欲出。不及其他反應,手腕翻飛,瓷盞一擊如白虹貫日,直襲軟鞭而去!
那一式也正叫做白虹貫日,足以擋下這遊龍驚鴻的一擊!
以這一式,以他修為,當擊飛少女鞭梢,當帶退少女身體,當將那少年完完整整保下!
方既白算無遺策,心中自是萬無一失的篤定。
孰料,事與願違。
鞭折盞碎,卻是玉石俱焚的慘烈。
薄胎瓷盞被劈成無數碎片,甚至竄入軟紅長鞭。而蘇暮秋雙眼瞪圓,萬分不可思議中,轉頭嘶聲:“你居然要救他?你居然要救他!方既白,你竟然為了這麼個人對我出手?”
——甚至傷了她愛逾性命的軟鞭。
“……他算是個什麼人,值得你這般對待?”
然而方既白如若未覺。
他甚至還保持著先時提壺斟酒的模樣,未曾分與蘇暮秋半分目光。
便是他改變主意想要保下的少年,也沒有分得一點半點。
他脖頸微微抬起,正定定凝視著二樓,便連他自己也未曾發掘,這正是先時那少年凝視的方向。
這是連風都將要停滯的寂靜。
座中客、杯中酒一刹那間盡皆遠去,隻留下眼中人——
於雕花窗欞的間隙裏,教人看得清清楚楚的純白衣袍。
古怪的氣氛在這一刻繚繞整座酒樓,蘇暮秋驀地抿唇,手指不自禁扣住軟紅長鞭。
她看到了二樓中的白衣,然而更吸引她的是方既白緊繃的手指。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姿勢,亦是少女全然陷落的緣由,即便從相逢至今見得不過一次——那年於
南荒中麵對凶獸時,青年便這般擋在她身前。
如臨大敵。
——鞭折盞碎,玉石俱焚。
縱使一時不查,此刻也冷靜下來,辨出並不屬於他兩人的氣息。
那個人,那個一擊之下,竟讓他倆都吃虧的人——
倏爾,方既白低聲一笑:“閣下何人?這般藏頭露尾,不敢與我一見?”
而那人回答,不過簡單三字:
“我姓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