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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甄秀才落魄金寧府(1)(1 / 3)

甄永信把繩子掛到父親墳前歪脖樹的斜枝上時,又想起多年以前那個天色空蒙的早上,父親帶他來這裏給祖父掃墓。

那天是清明節,冷颼颼的,天要下雨,父親穿著栗色緞子馬褂,弓著腰,呼吸艱難地拖著沉腿,邁著外八子步,走在前麵,手裏拎著藍色家織布包裹,包裹裏裝著十個鵝蛋大小的餑餑,一遝燒紙,一柱香;兒子扛了把鐵鍁,跟隨在父親後麵。

在祖父墓碑前,父親把枯草和敗葉踢開,攤平後,就把包裹放下,打開包裹,就手把餑餑五個一組,壘在墊在下麵的包裹布上,在祭品前點燃燒紙。火苗躥起,舔舐著被托起的灰屑,父親把香的一端放進火苗裏,點著後就把另一端插進碑前的濕土裏,墳墓的上空,立馬彌漫著濃鬱的鬆香味。

“給爺爺墳上添點土。”父親喘著氣說。

甄永信明白,父親這是讓他幹,就拿起不太聽話的鐵鍁,費勁地往爺爺的墳上撮土,直撮到大汗淋漓,也沒見爺爺墳上多了些新土。那年他八歲。

“中,中,”父親站在一邊說,“來,過來給爺爺磕頭。”甄永信放下鍁,跟著父親跪在還冒煙的灰燼前麵,一起一伏地向墓碑磕了三個頭,起身後,父親撣了撣緞子馬褂前擺上的泥土,這才像完成了一項浩大的工程似的,籲了一口長氣,拿眼去注視父親墓前的石碑,得意地告訴兒子,“這碑,是爹賣了三十畝好地,給你爺爺立的。”

甄永信拿手背抹去額角的汗珠,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墓碑,看見碑上刻著“顯皇考甄公毓賢之墓”。父親知道兒子還不大理解自己話裏的意思,就進一步開導兒子,“你看出沒,咱的碑和別人家的一樣嗎?”

兒子這才仔細看了看,果然不一樣,爺爺墳前的石碑,足足要比別人家的高出一大截兒,上端有閣樓一樣的裝飾,足以遮擋風雨對碑麵的侵蝕,碑文的四周,有羊毛卷一樣的浮雕,父親告訴他,這叫祥雲紋。

看見孩子開始注意石碑,父親就搬過兒子的肩膀,轉到石碑的後麵,指著光滑的石麵上刻著的碑文, 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地把碑文念給兒子聽:“毓賢甄公,河南南陽府甄家莊人,鹹豐二年進士,鹹豐十一年右遷金寧衛海防同知,從五品……”

那時,甄永信還不能完全理解碑文,但從父親得意的語調裏,能聽出父親對爺爺的崇敬和由此而生的自豪。正是從那一天起,甄永信才驀然知曉,自己身上原來流的是貴族的血液。

父親幾乎是一口氣把碑文流利讀完的,而後就把眼皮緊緊閉上,尖削的下頦,使勁向上翹著,青灰色的死人臉上,露出得意之極的神情。

“兒啊,”在收拾好祭品,要回家的時候,父親叫住兒子,囑咐道,“記著,哪一天爹死了,你就給爹埋在這兒,”父親伸出幹瘦的食指,指著爺爺墳前的一塊空地說,“記著,給爹立的碑,千萬不能比你爺爺的高,要比你爺爺的矮一些。”

兒子的頭皮一陣發麻,兩腿虛軟,手撐著鍁把,才勉強沒有摔倒。無論如何,兩個活人在墓地談論自己死後的葬禮,總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何況他才剛剛八歲。兒子嗓子發緊,說不出話,好容易忍住快要要流下的眼淚,咬緊嘴唇,勉強點點頭。

那時甄永信還根本無法理解,父親身上散發的苦澀的鴉片煙味,實際上已是死神的氣味,而在自己的前半生,要想給父親墳前立一塊比爺爺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更是他難以承受的負重。

父親是在冬月初八那天老的。那年他才十二歲。

在這之前,因為得知父親賣掉了家裏最後的一塊田產,二仙堂掌櫃的,就不再給父親賒賬了,告貸無門,走投無路時,父親像一隻被拆除支架的燈籠紙,癱散在妻子的炕上,骷髏一樣的肢體,像剛被砍了腦袋的蜥蜴,在炕上翻滾抽動著,嘴裏語無倫次地哀求妻子,“永信他媽,救救我,就一次,最後一次,一泡就行。”

妻子是個窮人家的姑娘,嫁到甄家做了受氣的媳婦,一輩子忍氣吞聲慣了,感情的神經,早就麻痹了,她無視丈夫在炕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坐在炕稍一針一線地納鞋底兒,像什麼也沒聽見,直到丈夫滾爬過來,揪住她的褲褪兒哀求,才把針停在半空,抬眼掃了下丈夫:“行啊,拿錢來吧。”

難受的丈夫知道妻子在嘲笑他,對鴉片的需要,讓他忘記了尊嚴,接著哀求,“行行好,永信他媽,先拿你的手鐲典上,等我有了錢,就贖回來。”

包括手鐲在內的金首飾,是妻子娘家把她賣到甄家換來的嫁妝,每當胡作非為的丈夫惹她不順心時,她就會覺得,自己手腕上戴的不是手鐲,而是鐐銬。妻子生氣地把針別在鞋邦上,起身下炕,沒好氣地說了句:“你趕緊死吧!”

丈夫聽話地翻滾到炕裏麵,雞啄米似地拿頭碰撞窗台,隻一會兒,額頭就鮮血淋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嘴裏發出公羊被宰時的慘叫。叫聲那麼淒慘,穿過窗欞繞過屋脊,傳到街上。

剛從學館放學回來的兒子,在大門口一聽到叫聲,心就緊縮了一下,邁過門檻時,差點兒絆了一跤,直到急三火四地穿過兩道門洞,推開房門時,才稍微放心了一些,因為那會兒,母親正若無其事地往鍋裏淘米,眼角噙著欲滴未滴的兩顆淚珠。這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打他記事時起,就隱約記得母親眼裏似乎老是噙著淚水。

“俺爹怎麼啦?”兒子驚虛虛地問。

“要死啦。”母親仍那麼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兒。常常都是這樣,無論家裏有什麼好事或壞事,很難從母親臉上表露出來,以致很長一段時間,兒子都疑心母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並不愛他,她的表現,倒更像是這個家裏的仆人,一舉一動,都表現出對這個家庭發生的事漠不關心。

父親卻不一樣,雖說青灰色臉上,素常也不流露什麼感情,但言談舉止中,兒子卻能體驗到一種關懷,那叫父愛。

兒子沒理會母親的氣話,轉身來到炕前,剛看一眼炕上躺著的父親,渾身的汗毛孔就豎立起來,刹那間覺得腦袋膨脹得像笸籮一樣大,兩腿觳觫,膝蓋處倏然失去了支撐,依到炕沿兒,才沒摔倒。

他看見往日父親油光發亮、梳理得整潔的辮子,已經披散開來,一堆亂草一樣散在炕上,此時正兩手薅住兩綹頭發,狠命地向相反的兩個方向拽著,仿佛在懲罰一個被他征服了的宿世仇寇,滿臉亂塗著血淚鼻涕,酷似一個蘸了血的葫蘆,幹柴一般的枯腿棒,不住地叩打著炕沿,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一看見兒子,像見到了救星,蜥蜴一樣從炕稍爬來,抓住兒子的手,不停地哀求,“救救爹,救救爹,快找大紅喜,去給爹要一泡,最後一次。”

劇烈的恐懼,讓甄永信喪失了理智,沒敢多想,轉身出了家門,徑直來到夫子廟西街拐角處的二仙堂。父親剛才說的大紅喜,就住在二仙堂樓上走廊西頭的房間裏。

從前父親曾帶他來過這裏,那年他才六歲,父親領他走進正廳,和櫃上的人打過招呼,就走上木頭樓梯,拐過一道牆角,順著走廊直到西頭,進了用紅漆漆過的房間。

房間裏掛著粉色窗簾,床上罩著錦緞鴛鴦戲水床罩,床頭放的不是床頭櫃,而是一張酸梨木雕花四角圓桌。後來聽母親說,那是父親從家裏搬來的,當時說是借給大紅喜用用,後來就再也沒有還回來。屋裏焚著香,但女人的粉旨氣和鴉片煙味,超過了香爐裏飄出的香味。

一個身穿綠底兒紅邊兒錦旗袍、嘴唇猩紅的女人,在他剛跨過門檻時,就一把把他摟在懷裏,像親自己兒子一樣拿嘴在他臉上亂親,濃烈的脂粉味,嗆得他透不過氣兒,可那女人還是不停地慫恿他,“叫媽,快叫媽,給你糖吃。”

他倔強地緊繃著嘴不肯叫媽,那女人就坐在床上,把他放在自己肉墩墩的大腿上,拿手去掏他最怕人的地方,邊掏邊說,“吃一個,吃一個!”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拿手做出要抻掉那玩藝的姿勢。

父親放任這女人放肆地捉弄自己的兒子,青灰色的死人臉上,微微泛出笑意,眼裏流露著得意,正是這種鼓勵,才沒使兒子感到過分緊張。

那女人一直捉弄累了,才把他放下,拿出各色小點心,放在圓桌上,讓他隨便享用,自個兒就拉著父親躺到床上,拿過一杆煙槍,對著煙燈,一人一口地享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