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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白糖的生意(2 / 3)

司機讓張保慶留在車上,由他下去處理。下車一交涉,對方要的錢倒不多,隻能說是這一次出門沒看皇曆,碰上這檔子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同“癩蛤蟆蹦到腳麵上?不咬人硌硬人”。多虧剛才沒動手,不然真就得讓他們訛死。長年在外跑車的司機都比較迷信,覺得出門碰見棺材擋道太晦氣,給點兒錢就當破財免災,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張保慶一想也對,聽人勸吃飽飯,跟這些人沒理可講,還是別跟死人較勁兒了,趕路送貨要緊。他掏出錢交了過去,那些人還真有點兒職業操守,接著假戲真做,對著棺材幹號了幾嗓子,這才把棺材挪開,讓出一條道來。張保慶和司機開上貨車,在一片口水和咒罵聲中狼狽離開。這筆錢雖然不多,但是給得特別冤枉,張保慶越想越覺得憤憤不平。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可恨的還在後頭。張保慶他們送完貨原路返回,又開到那個路段,一瞧棺材還擺在路上,幾十個孝子賢孫正圍著一輛拉煤的貨車耍無賴。當時天氣還挺熱,張保慶心想,這些人為了訛錢,隔這麼長時間還不下葬,也不怕棺材裏的死人放臭了?這一次張保慶可沒那麼傻了,讓司機狂按喇叭驚開眾人,往旁邊閃出的一條小路猛開過去,總算是逃過一劫。後來聽說當地的公安部門接到群眾舉報之後介入調查,打開棺材一看,裏麵空空蕩蕩,哪裏有什麼死人,不過是附近村子裏一群無恥之徒鼓搗出來的“致富項目”。

有句老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農村還流行一句話,“要想富,先修路”。這些都是通過千百年實踐總結出來的生存智慧,被當成大幅標語刷在鄉鎮村落的圍牆上。張保慶押車路過的那個小村的村民,從這些標語中受到啟發,動起了歪腦筋。村口剛剛修好了一條公路,眼瞅著一輛輛載滿貨物的卡車接連不斷從眼前經過,整個村子裏的男女老少都想從這卡車上撈點兒油水。不知道受了哪路“高人”的指點,想出一個抬棺材敲詐的餿主意,並且通過實踐,逐步總結出了一些門道兒,劇本逐漸完善,誰唱紅臉誰唱白臉,會哭的哭、能鬧的鬧,甚至把攔車搶劫當成了一個產業,全村男女老少各司其職、各顯神通、分工明確、手法刁鑽、效率極高,打圍狩獵也不過如此。

那個年代,出門在外開大車跑運輸的人,往往被認為能掙大錢,買賣做得也都不錯。實際上跑長途這個活兒不好幹,荒郊野外遇上攔路的要錢要貨,頂多是經濟上受損失,大不了認個栽給錢了事。開車上路本來就危險,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掙錢養家最要緊,再不濟回到家把車賣了改行幹別的,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最怕撞上圖了財又害命的,碰見這樣的劫匪,跪地求饒也沒用,必須抄家夥跟他們拚命,絕不能任人宰割。現實就是如此,關鍵時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靠自己,所以那時候跑長途的司機都在車裏預備家夥,真遇上要命的劫匪,就得拚個你死我活!

2

張保慶所在的車隊裏,有個司機是外地來的小夥子,吃苦耐勞,為人和善,長得濃眉大眼、敦敦實實,年紀跟張保慶相仿,兩個人沒事就在一起喝點兒小酒,天南海北無話不談,關係處得不錯。他總跟張保慶說,他是家裏的長子,老家還有正在上學的弟弟妹妹,趁自己年輕能吃苦,能多跑幾趟就多跑幾趟,先把弟弟妹妹拉扯大了,等攢夠了錢就回老家開個南雜店,娶個媳婦兒,再生幾個孩子,守著年邁的父母給他們養老送終,哪兒也不去。張保慶覺得這小夥子挺仁義,知道孝敬老人,對弟弟妹妹也是盡心盡力,所以對他高看一眼。這一年夏天,老板張哥接了個急活兒,路途偏遠,張保慶在外地押車還沒回來,這個小夥子想多掙點兒錢,便獨自一人開夜路去給客戶送貨。半道上突然感覺車身一歪,往一側打偏,他以為碾到尖銳的東西把車胎紮爆了,一腳刹車就把車停在了路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段路,路兩旁也沒有路燈。小夥子打著手電筒下車一看,果然有個輪胎癟了。他剛入行沒幾年,不知道江湖險惡,以為這隻不過是一個意外,回到車上取出千斤頂,撅著屁股開始換輪胎。結果剛把車軲轆卸下來,就被人用繩子從身後套住脖子,活活給勒死了,到死都沒看見背後殺他的人長什麼樣。

那個帥小夥還沒娶媳婦兒,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結束了生命,凶手都不知道是誰,死得有多冤?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半年後的一天深夜,這個凶手在另一條路上故技重施,這次遇上了一個腰裏有刀的老司機。老司機平時特別喜歡散打摔跤,身手不錯,一發覺劫匪從背後勒他,立即拔刀在手,從自己胳肢窩底下捅過去,給身後的劫匪來了一下。隻聽“嗷”的一聲慘叫,這一刀正捅在對方小肚子上。劫匪受傷不輕,倒在地上不住哀號,傷口呼呼往外冒血,染紅了衣褲,最後被老司機抓住扭送到當地公安部門。經過審訊,交代出以前做的好幾起案子,裏麵就包括他勒死張保慶車隊的那個同事。

據這個劫匪交代,他劫道殺人向來是一個手法,趁深夜無人,在路麵上撒一堆釘子,開夜車趕路的常常會超速,行駛而來的車子軋在釘子上一準兒爆胎失控,大多會直接撞在路邊的樹上,車上的司機要麼重傷,要麼當場斃命,都不需要他動手傷人,直接上車搶東西,有什麼拿什麼。如果趕上技術好的司機,穩住車子下來換胎,他就趁機悄悄走過去,用事先備好的尼龍繩從後麵勒住司機的脖子,從來不跟受害者照麵。他說這樣殺人比較有把握,遇害者即使變成鬼,也不知道他是誰。所以那個年代的老司機都知道,跑長途開夜車除了要帶防身的家夥,還要盡量結伴,若是不得已一個人開車上路,見到攔車的,甭管他好人壞人、是人是鬼都不要理會,哪怕車子爆胎了也別心疼車,湊合著往前開,到了有人的地方再想辦法修理不遲,原則上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停車。

張保慶聽一位司機說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那個司機深夜趕路,遇到一個女人,穿著一身白衣,披頭散發坐在公路中間。大半夜撞見這個誰能不怕?司機嚇了一跳,以為撞上鬼了,哆哆嗦嗦不敢往前開。結果車一停下,不知道從哪兒躥出來一大群人,二話不說就把車上的東西搶了,好在還給他留了一條命。跑長途的司機們一傳十十傳百,夜裏再遇到“女鬼”攔路,都直接開過去,甭管對方是死是活。從此之後,再也沒哪個“白衣女鬼”敢大半夜坐在路中間攔車了。

最下作的還不是明搶的劫匪,而是由公路邊的飯館老板、長途客車司機、地痞流氓勾結在一起,聯合經營的黑店。這樣的黑店不劫貨物,專吃客車。一輛長途客車上五六十名乘客,開到飯店門口就停車,車門一開,上來一夥兒流氓,手裏拎著短刀棍棒,把乘客一個個趕下車,帶進黑店吃飯。進去之後圍桌而坐,端上一大盆白菜熬粉條,另有一盆幹饅頭、半盆米飯,一人再給一副碗筷,沒有半點兒葷腥,不論你吃與不吃,一個人收三四十塊錢,那時候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錢?給錢還則罷了,不給錢誰也甭想出這黑店的門。

跑長途運貨的司機不容易,隻要是出門在外,一路上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既要警醒著別出車禍,更得求神佛保佑千萬別遇上車匪路霸,掙的是玩命錢,吃的是辛苦飯。然而當老板的日子更不好過,張哥倒騰鮮貨這幾年,不但一分錢沒掙,反倒賠進去不少。做小本生意的老板常說一句話“買賣都是熬出來的”,張哥也明白這個道理,總想著堅持堅持或許就能生存下去,反正已經幹了那麼久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本錢全扔在裏麵了,不可能再改行幹別的,隻能東拚西湊,拆了東牆補西牆,趕上青黃不接還得到處借錢補窟窿,典型的打腫臉充胖子?死撐一天是一天。

有一天張保慶接了個電話,對方要訂購一車香蕉,讓他抓點兒緊,運到長白山東山林場“汛河林道”。張保慶一聽這買賣絕對合適,價格比平時高出五成。四舅爺已經過世多年,正好借這個機會去墳前拜掃一番,再順便看看二鼻子和菜瓜,快十年不見了,還真挺想他們的,於是興高采烈地去通知老板。到了張哥家張保慶發現情況不對,車隊裏的司機都在,個個一臉愁容,不停地抽煙。張哥也不避諱這些人,告訴張保慶,他這買賣實在維持不下去了,賬麵上沒有一分錢,夥計的工資也發不出來,還欠了一屁股兩肋賬。幾個司機約在一起上門討債,帶著鋪蓋卷住了進來。

張哥覺得張保慶這些年忠心耿耿、任勞任怨,跟著他東奔西跑,風裏來雨裏去,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到頭來也沒賺著錢,心裏挺愧疚,實在是對不起張保慶。他跟張保慶說:“這些年咱們車隊陸陸續續走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哪兒給的錢多就奔哪兒去。這是人之常情,為了掙口飯吃,也都不容易,我不怪他們。我心裏唯一覺得過意不去、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你從不在工錢上跟我計較,盡管押車不是打仗,可也夠得上出生入死了。行外的人不知情,總說咱們跑車的掙大錢,說什麼‘車輪一轉,財源滾滾’,實際上真不是。我的情況你最清楚,確實已經山窮水盡了,你別誤了前程,趁早去另謀高就吧!有朝一日混出頭了,可別不認你張哥這個朋友!”

張保慶聽了這一番話,再看看車隊的這些兄弟,心裏頭百感交集,眼眶子也有點兒發酸。他了解老板的為人,真不是不講究的人,也明白做買賣沒有一帆風順的,有賠有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光是販鮮貨的,哪一行都一樣。可是其他沒領到工資的司機不這麼想,他們家中都有妻兒老小,一家的頂梁柱在外奔波,下個月就是八月節了,全指望領了這點兒辛苦錢回家過節。老板發不出工資,連塊月餅也買不起,豈能善罷甘休?底下人都覺得是老板心黑耍賴,吞了他們的血汗錢,即便真發不出工資也不能放過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逼著老板賣房賣車也得給個說法。

張哥枉擔個老板的名頭,日子過得還不如那幾個司機。家裏能當的東西全當了,現如今山窮水盡,他也沒了主意,心想就算報警,人家司機要工錢並不為過,占著一個理字,既沒偷也沒搶,警察來了能怎麼管?想找幾個道上的朋友幫著擺平,可是這年頭兒朋友哪有白交的?到最後還得是一個字?錢!要有那個錢,還不如直接給司機們分了。多虧張保慶及時出現,幫著老板解了圍。說是解圍,光拿嘴對付可行不通,不給錢怎麼解圍?所以張保慶不僅自己的那份工資沒要,還把這幾年的積蓄全借給老板發了工資。

往東山林場運香蕉的活兒沒幹成,因為車隊人吃馬喂一大攤子,各種手續費、稅費、養路費、油錢、工資、保險金,都加在一起,一個月接五趟活兒才勉強保本,隻跑這一趟活兒,不僅賺不了錢,反而賠得更多,還不如趕緊賣車還債。

張保慶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起來之後自己問自己:是不是仗義過頭了?白折騰了好幾年,如今又是身無分文,還得再找別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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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跟張保慶一起擺小人書攤兒、賣烤羊肉串的鐵哥們兒白糖,聽說張保慶又在家當上了待業青年,特意跑過來找他。這幾年沒見,白糖還是那麼愣頭愣腦的,走起路來呼呼帶風,那一身五花三層的肉膘,隔著圓領T恤衫也能看出來正在嘟嚕嘟嚕地亂顫。這個貨和以前一樣,大大咧咧跟誰都不客氣,見麵自帶三分熟,說話沒個遮攔,張嘴就招人煩,別人誰都不願意搭理他。當初也就張保慶是他的鐵瓷,兩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條褲子。

白糖前些年入伍參了軍,當的是炮兵,再說具體點兒就是“搬炮彈的兵”。部隊有句話“步兵緊,炮兵鬆,稀稀拉拉通信兵”,和平年代的炮兵不必天天像步兵那樣拚命苦練,主要負責裝備維護,總共也沒進行過幾次實彈訓練。複員之後,白糖子承父業,幹起了他們家傳了七代的行當,擱到過去說叫“杠行”。什麼叫杠行呢?難道說跟人抬杠鬥嘴也是一個行當?那是誤會了,杠行可是從老時年間傳下來的一路營生,說俗話叫“閑等”,也有叫“抬肩兒的”,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裏可並沒有這一行,因此被列為“行外行”。杠行最講規矩,定下的活兒風雨不誤,天上下刀子也得到。杠行分為紅白杠。紅杠抬活人,像什麼大姑娘出嫁、小媳婦兒回娘家、老太太到廟裏燒香拜佛,都得去雇轎子,相當於當今的出租車;白杠抬死人,比方說抬棺材的、舉儀仗的,後來像開靈車的、醫院太平間抬死人的,這都屬於“白杠”。當今沒有這個說法了,而在九十年代,幹這一行的人仍習慣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