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一章白糖的生意(3 / 3)

以往在舊社會,皇親國戚、王公大臣死了,必須找杠行的人來抬,家裏奴仆再多也幹不了這個。幹這一行的規矩很多,什麼人用什麼儀仗,皇上、太後出殯用一百二十八人抬的“大獨龍杠”,王爺用八十杠,封疆大吏用六十四杠,普通的老百姓家裏頭再有錢,頂多是三十二杠,那就到頭了,多出一根杠子,定你個僭越之罪,滿門抄斬都是輕的。抬棺材的木杠子不是楊木就是榆木,長杠三丈六,短杠一丈二,杠夫抬杠時步伐整齊,把一隻盛滿水的碗平放在棺材上,無論走出多遠,碗裏的水不能外溢。其實再大的棺槨也用不了那麼多人抬,無非要一個排場格局,生前耀武揚威,死了也得壓別人一頭。當年大軍閥吳佩孚去世的時候,用一口老金絲楠木棺盛殮,出自鼎鼎大名的“萬益祥壽材廠”,京城的“日升杠房”用了六十四人抬棺出殯。棺木兩邊各係三百尺長的白練,由送殯人牽引,緩緩前行。道路兩邊看熱鬧的人挨人人擠人,孩子擠丟了帽子,大人擠掉了鞋,發送的隊伍綿延好幾裏地。回想當年這場大殯,白糖的爺爺就是六十四名杠夫之一,後來每每提及舊事,老爺子都是一臉自豪。在他看來這可是相當露臉的事兒,北京城的老百姓可都在那兒瞅著呢,杠行裏的杠夫多了去了,真不是誰想抬就能抬的。市井中常說的“抬杠”一詞,用於形容雙方在嘴上較勁兒,實際上也是打杠行這兒來的。

現如今世道變了,沒人再拿老時年間的章程當回事。杠行也不例外,火葬逐步取代土葬,城裏沒有了棺材鋪,也就不再需要抬棺材的杠夫。但是這個行當仍然存在,隻不過變成了開靈車的,可以說是轉型成功。白糖複員回來,跟張保慶一樣不想上班掙死工資混日子,幹脆拿著退伍費,又東拚西湊借了點兒錢,買了一台金杯麵包車,改裝成專門拉死人的“運屍車”,掛靠在相關單位。人家自己的靈車忙不過來的時候,就給白糖打電話。他為了多掙點兒錢,下血本置辦了大哥大和BP機,從來不拉病死、老死的,專門運送非正常死亡的屍體,其中意外、凶殺占絕大多數。但凡這些個死法,屍身大多不會完整,另外還有個特點,生前多為外來流動人口,背井離鄉在外地打拚,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有打工幹活兒的工人,也有因為破產跳樓自殺的老板,或者要不來工錢的包工頭,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這其中偏遠地區的人傳統觀念很重,一旦客死他鄉,不管路途有多遠,都得回到老家入土為安,這才對得起列祖列宗。比如那些因為交通事故意外死亡的,肇事者一共賠了三萬塊錢,家裏頭寧可掏上兩萬八,也得把屍首帶回去。終究要魂歸故裏,落葉歸根,這是自古以來的風俗,沒那麼容易改變。

這一天白糖找到張保慶,二人在一個拉麵館裏坐定。哥兒倆有幾年沒見了,三瓶啤二兩白一下肚,白糖就叨叨上了。他這話匣子一打開,捂都捂不住,滔滔不絕,唾沫星子飛濺,把這幾年跑車的經曆給張保慶說了一通。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倆從事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跑長途押送貨物的。打根兒上論,這一行的規矩,大多是從清代那些保鏢的達官傳下來的。鏢局子的創始人是乾隆年間的山西人“神拳無敵”張黑五,尊嶽元帥為祖師爺。鏢局走鏢時,在鏢車上顯眼的位置插一杆鏢旗,寫著鏢局的字號,迎風招展,離老遠就能看清楚。夥計吆喝著鏢號,翻山越嶺,跨江渡河。那個年頭不太平,山有山賊,江有江匪,遇上攔路搶劫那是家常便飯。押車的總鏢頭見多識廣,不會大驚小怪,吩咐手下人等守住鏢車,自己空著手過去跟賊人盤道。這時候不能說大白話,要使黑道切口,比如說,保鏢叫“唱戲的”,賊叫“芒古”,火藥叫“夫子”,洋槍叫“黑驢”……這樣才顯得你是道上混的。雙方相互提人,能不動手就不動手,劫道的也想跟保鏢的交個朋友,將來進城可以有個照應。真遇上吃生米的,動起手來,當賊的未必能比保鏢的拚命。因為丟了貨物賠錢是小,走鏢的聲譽一旦毀了,無異於砸了飯碗。不過他們倆押運的貨物區別太大了,誇張點兒說簡直是陰陽兩界,所以從本質上區分,張保慶和白糖又不是同行。隔行就如隔山,白糖跑車的經曆,有很多是張保慶無法想象的。

白糖說前一年冬天,有個外地來的小保姆死了,服務部的人中午給他打來電話,叫他去把屍體拉回來,還是個急活兒,白糖飯都沒顧上吃就趕了過去。這個小保姆是農村來的,家裏特別窮,父母體弱多病,幾乎不能下地幹農活兒,還有幾個正在上學的弟弟妹妹等著她掙錢養活。小保姆省吃儉用,工錢一個子兒不剩全寄給家裏。前一陣子她跟雇主鬧矛盾,被冤枉偷了雇主的財物,強行扣下她兩個月的血汗錢。小保姆心裏憋屈,滿肚子苦水沒處倒,一時想不開,出去買了瓶農藥偷偷帶回來,當天晚上喝下去,死在了雇主家中。

白糖這個人看似渾不吝,本質上其實挺善良,見不得別人平白無故挨欺負,他憤憤不平地跟張保慶說:“可他媽氣死我了,你說這孩子傻不傻?錢沒了總能想辦法再掙,命可是自己的啊!人這麼一死,你證明了清白又能怎麼樣?那個混賬王八蛋的雇主根本不會覺得愧疚,最後結案定論為自殺,有冤也無處申,雇主一毛錢不用賠,還嫌她死家裏晦氣,全家當天就搬去了新房子住。小保姆家裏人也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從沒離開過農村,一個大字不識,半句整話也說不出來,出了那麼大的事,敢怒不敢言,窮得連停屍房一天17塊錢冷凍費都交不起,後來還是全村人湊錢,才把小保姆的屍體運回了老家。”這件事氣得白糖開車回來之後,立刻找服務部要來那個雇主的電話號碼,用公用電話打過去,把雇主家一家老小連同祖宗十八代罵了一個遍。那雇主在電話裏問他是誰,白糖這回倒是實話實說,告訴他自己是開靈車拉死人的,現在就給他們家排上號了,過三不過五就給他們家一個個都拉火葬場去。

白糖的麵包車,打從買回來開始,一天也沒歇過,最忙的時候一年跑了27萬公裏,想想這是什麼概念?平均每天跑700多公裏,夠圍著地球赤道繞好幾圈的。別人買的新車開五六年才報廢,他的車跑到第二年就快散架了。而且幹這個活兒沒有固定的線路,最北邊去過黑河,最南邊去過海南島,最西邊去過塔什庫爾幹,天南海北隻要是有路能通車的地方,他幾乎跑遍了。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個行當不由自己做主,往哪兒跑我得聽死人的!”你別看這麼辛苦,掙的錢卻不多,德國奔馳運屍車夠高檔吧?那也就三塊錢一公裏,而白糖這樣的金杯車,頂多給到兩塊錢一公裏。一趟長途跑下來,瞧著掙錢挺多,實際上大頭兒都讓老板賺去了,他們這些出苦力的司機拿的錢最少,因此對白糖來說,時間也是成本。

張保慶聽白糖發著牢騷,還覺得挺好奇,想起自己長年在外奔波,可沒少遇上車匪路霸,就問白糖跑長途時路上安全不安全。白糖嘴角一撇:“哪有劫靈車的?偶爾遇上不長眼眉的車匪路霸,我一不罵人,二不動手,好言好語地跟他們說,車上的東西你們別搶,隻要是你們願意收,我現在就給你送家去。他們打開車門一看,無不嚇得變顏變色,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的,二話不說扭頭就跑。”張保慶也是好奇心重,他尋思像白糖這樣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有沒有碰上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本來還不太好意思問,但是一時沒忍住,再加上喝了點兒酒,話就脫口而出。白糖看了看張保慶,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越冷越尿尿,越怕越鬧鬼!”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卻又吊人胃口,張保慶追問他有沒有遇上過僵屍,白糖也不答話,起身出了飯館,從車上拿來一根三尺來長比小臂還粗的棗木棒子,在張保慶麵前晃了幾下:“你見過這個沒有?”張保慶見那根棒子上早已起了一層厚實的包漿,看上去紅中透亮,恍然想起了什麼,說道:“我看你爹以前總拎著這麼一根破棍子,我還以為是專門揍你用的,怎麼現在到你手上了?”白糖翻了張保慶一眼:“什麼叫破棍子?我告訴你說,吃杠行這碗飯的人,手上都得有這樣的棗木杠子,太平間大門後邊也得放一根。說沒有的那是外行,或者是沒跟你說實話。這根杠子就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張保慶向來膽大,也不避諱,伸手搶過棗木杠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仍是不明所以:“怎麼著?聽你這意思,僵屍見了這根爛木頭就跟見了尚方寶劍似的,還能跪下來磕幾個響頭不成?”白糖又把棗木杠子奪了回來:“別一口一個破棍子、爛木頭的行不行?你懂個六啊,可別小瞧了哥們兒這件祖傳的寶物。萬一出了僵屍,隻要我把這棗木杠子塞到僵屍懷中,僵屍就得抱住它不撒手,然後就老老實實躺下了!”張保慶深以為然,因為在錄像廳看過的香港僵屍片全是這路子,又問白糖:“這東西這麼厲害,你用過幾次?”白糖一手攥著杠子,另一隻手在上麵來回摩挲,如同在追憶降伏僵屍的往事,最後卻又搖了搖頭,長歎一聲說道:“目前還沒用上過。你想啊,大冰櫃零下二十幾攝氏度,從那裏頭抬出來的主兒,一個個凍得梆硬梆硬的,怎麼可能詐屍?”

兩人喝完酒言歸正傳,白糖幹的行當十分辛苦,跑幾千公裏的長途必須兩個人輪換,趕時間隻是一方麵,另外還有個客觀原因,他這個車住不了旅店,給多少錢人家也不讓你住,覺得太晦氣,吃飯都得停遠遠的,不敢停到飯店門口,沒有哪個老板會為了素不相識的死人,砸了活人的飯碗。所以得有兩個人倒班,歇人不歇車,不分晝夜在路上跑,一個人開一箱油的路程,什麼時候油快跑光了,什麼時候換手,另一個人才能歇息,除了放茅、加油,基本上不停車。因為人死為大,所以幹他們這一行的,提起運送的死屍,通常說成“大貨”。白糖之前有個搭檔,短途他們倆各跑各的,長途就在一起搭檔,掙了錢兩人平分。半個月前,白糖和他的搭檔各開一輛金杯車去四川送“大貨”,白糖去綿陽,那個哥們兒去都江堰。車子過了秦嶺還沒分開,兩人就約好了,等幹完活兒在寶雞碰頭,吃頓羊肉泡饃再一同回去。白糖幹完活兒在寶雞等了他一天,剛開始電話還能打通,再後來就跟那哥們兒失去了聯係,連人帶車都失蹤了,仿佛人間蒸發一般,直到現在還沒找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張保慶以前開車運水果經常去四川,知道那邊的路險,從山上隨便滾下來一塊石頭都有幾噸重,打在金杯這樣的車上,一下就能把車打飛了,所以他和白糖的猜測一致,那個哥們兒極有可能在都江堰一帶的山路上遭遇了塌方或者泥石流,連人帶車衝進了江裏。

白糖幹的這個行當十分特殊,一般人膽子再大,不知根知底的他也信不過。他當天接了一趟跑長途的活兒,因為臨時找不到合適的搭檔,就想拉張保慶入夥,畢竟兩人是鐵哥們兒。他拍著胸脯說:“你放心,這一趟虧待不了你,給的錢也不少,咱倆都不見外,一人拿一半,如果幹得順手,往後你就跟我幹得了。反正你也沒工作,這世道什麼錢最好掙?除了女人的錢就是死人的錢!隨便跑一趟小活兒,都能混上一百塊錢小費、四個蘋果外搭兩盒紅塔山。趕上不懂事的主家給我買大前門,我都直接從車裏給他扔出去。我幹的這行肯定比你跑貨運有油水,而且還不用受氣。甭說主家,車匪路霸也得跟你客客氣氣,絕對地有前途!”

張保慶當然清楚這個行當特殊了,那可不是有個腦袋就敢去的,不是怕犯法,而是怕撞邪!但是眼下最好的哥們兒求到他了,他又找不到別的工作,再加上素常把“天不怕地不怕”這句話掛在嘴頭上,好意思說出“不敢”二字嗎?隻好硬著頭皮應允下來,本以為跑上一趟兩趟的無所謂,沒想到頭一趟就撞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