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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畫中的神鷹(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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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知道白糖這一行掙錢多,但他絕不願意一直幹下去,無非是覺得這個行業不體麵,將來連媳婦兒也娶不上。白糖告訴他不必擔心:“我以前也是這麼跟我爹說的,可是我爹跟我說,真要是娶不上媳婦兒,你爺爺、你爹我,還有你這個小兔崽子,都是他媽打哪兒來的?你小子別裝大尾巴狼,沒錢才娶不上媳婦兒呢,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倆就開著白糖新買的金杯車,接上“大貨”早早地出發了。張保慶押車跑長途不是一年兩年了,除了運水果,也幫老板運過別的貨物,家具、服裝、建材、電器,五花八門什麼都拉過,絕對算得上是個老手,可還真沒運過這樣的“大貨”,這一次又增加了經驗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剛一坐上運屍車,他就覺得到處有股怪味兒,這種感覺難以描述,吸一口氣整個肺都不舒服,好像自己身上也是臭的,隻得不停地抽煙熏味兒。車裏頭說不出的那個冷,這要是趕上三伏天,連空調都省了。白糖的金杯車改裝過,屬於非正常專項運營車,除了駕駛室的兩個座位,後麵的座位已全部拆除,車廂中間擺著一具不鏽鋼焊成的長方形棺材,跟那種抽屜式冷凍箱差不多,上頭打不開,進出口在尾部,裏邊放著一副不鏽鋼的折疊擔架,運送的“大貨”就躺在擔架上,用皮條子固定得結結實實。白糖這小子開車也猛,轉彎的路口不減速,恨不得直接漂移過去,下坡路段能把金杯麵包車開到一百多邁。經過坑窪路段時,車子一旦顛簸,棺材裏的擔架就會碰撞到不鏽鋼棺材內壁,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白天還好說,到了夜路上,張保慶怎麼聽怎麼不踏實,活像後邊那位在沒完沒了地敲打棺材蓋。他在車上坐不住了,就問白糖帶沒帶那根祖傳的棗木杠子。

白糖一臉不屑地說:“實話告訴你,後頭這位在我們那兒擱了好幾天,零下幾十度的大冰櫃,早凍成冰坨子了。你見過那種冷凍牛肉嗎?凍得比鐵板還硬,拿榔頭往裏釘個釘子都費勁兒。一般情況下,人死之後六小時之內變僵,二十四小時之後開始腐爛,擱上七天就得綠了。光靠冷凍可不行,還得打防腐針,從手腕劃開一個口子,用針管推進去。如果給活人來上一針,能直接打硬了。咱車上也有這個針,比棗木杠子頂用!”

哥兒倆這麼一通神聊,張保慶也就忘了怕。到達目的地之後,把車子停靠在一條小路邊上,很快聽見遠處有人劈裏啪啦放鞭炮,走過來幾個村民,個個神情凝重,麵容悲戚,一看就知道是主家。白糖下車迎上去,簡單交流了幾句,算了算路程油耗,把多出來的費用退還給人家。又打開後車門,讓幾個村民從棺材裏把屍體抬出來,用他們自己帶的棉被緊緊裹住,再用繩子捆紮結實。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到跟前,背起死屍就往山上走,估計墳地在山上。

張保慶和白糖兩人幹完活兒,拿了主家給的香煙和蘋果,均已又困又乏,抽了幾根煙,胡亂啃了半個麵包,開上車連夜往回趕。返程的時候,白糖在地圖上找到一條近路,說是能少走一百多公裏,節約時間還能省點兒油錢。反正是他負責開車,張保慶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拿著地圖,對照經過的路牌,隨時給白糖糾正路線。到了夜裏十點左右,突然風雨大作、雷霆震蕩、暴雨傾盆,正經過黃河大堤附近的一個村子。村子位於剛開通不久的鐵路下方,一處河床底下,地勢狹長而且特別低,兩邊的高坡都有八九層樓那麼高,也不知道這個村子是什麼年代開始形成的,怎麼會建在這樣的深溝之中。如果趕上黃河發大水,村子裏的人哪有活路!

眼看著天上的雨越來越大,瓢潑一般傾瀉而下,雨水落在地上激起一尺多高的水霧,路邊根本停不了車。白糖挺直了腰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開,張保慶也瞪大了眼給他看著路。汽車剛出村子不遠,迎麵是條大河,水勢湍急無比,密集的雨點砸在水麵上,瞬間與水流卷到一處,掀起層層濁浪。河上倒有一座橋,可他倆仔細一看就傻眼了,幾個橋墩是由十幾條小船疊起來的,上麵鋪著木板連成一座浮橋。浮橋很窄,一次隻能單向通過一輛車,浮橋在河麵上搖搖晃晃,看起來非常危險。他倆坐在車上大眼瞪小眼,猶豫著要不要過去。這時從浮橋另一端過來一個騎摩托車的村民,人和車都包裹在雨衣裏,見他們亮著車燈停在橋邊,就主動湊到車前,臉貼在車窗上往裏看。白糖把車窗搖開一道縫隙,隻聽那人大聲說:“沒事,俺們這個橋結實著呢,大貨車都能過!”

既然當地村民說這個橋能過車,他們倆也就放了一多半的心,卻仍有些遲疑。那位老鄉又伸手朝四周圍一指,說了一句:“附近沒有第二座過河的橋了。”張保慶和白糖一商量,如果掉頭回去,等於多跑好多冤枉路,省下來那一百多公裏的汽油還得搭進去,那多不合適?看來隻能硬著頭皮往前開,多加小心就是了。雨夜之中,四周一片漆黑,雨水拍打河麵的聲音非常大,車燈頂多照到前方幾米。白糖從小膽子就大,幹的又是這個行當,可以說天不怕地不怕,卻唯獨怕水,是個到河裏就沉底的旱鴨子,沒膽子開車駛過浮橋,所以在過橋之前他和張保慶調換了一下位置,由張保慶來駕駛。

其實張保慶心裏也緊張,金杯麵包車不是摩托車,水流那麼急,誰也不敢確保浮橋不會斷開。他掛著低擋,謹慎地把車開到浮橋中間,突然一股急流衝到浮橋上,連橋帶車猛烈地晃了幾下,把白糖嚇得直冒冷汗。等張保慶把車子開到浮橋對麵,他才把懸著的心放下。

要說也怪了,過橋之後車子總是熄火,他們沿106國道行駛,一路上走走停停,白糖嫌張保慶開車太慢,下車撒了個尿,順便把張保慶從駕駛座上換了下去。黑天半夜路上沒有別的車,他開上車一跑就是一百三四十邁,張保慶告訴他下雨路滑開慢一點兒,他說開得越快越刺激,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注意力才會高度集中,這樣反而安全。真不知這叫什麼歪理。開了一陣子可能有些困乏,白糖低頭點了支煙提神,再一抬頭的瞬間,車前的雨霧中似乎立著個人。白糖打了個冷戰,一腳急刹車踩下去,輪胎和地麵摩擦,發出一陣尖銳的怪叫。張保慶沒係安全帶,被這始料不及的刹車甩向前方,整個臉貼在了前擋風玻璃上,撞得腦門子生疼,鼻梁骨發酸。車子一停,白糖趕緊拎著手電筒下車查看,前前後後繞了一圈沒見著人,車頭也沒有碰撞的痕跡。

張保慶問白糖:“你是不是看錯了?”白糖站在雨中愣了幾秒,然後扒掉自己的上衣,扔在車輪前邊,也不讓張保慶多問,隻說:“不要緊,常年跑夜路的司機都碰上過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別的不怕,就怕被纏上,跟著咱倆一起回去!”說完立刻返回駕駛室發動車子,想從衣服上碾過去,可是連續發動了幾次,車子怎麼也打不著火。白糖這輛金杯是三個月前剛從沈陽提過來的新車,怎麼趕在這個時候拋錨了?看了看油表還有半箱油,又尋思路上一直在下雨,會不會是電路受潮出了問題?由於做過改裝,電瓶裝在車子的後部,檢查電路就必須要把後邊的棺材移開。

這口棺材裏裏外外全是不鏽鋼,死沉死沉的,輕易不挪地兒,他倆怎麼搬也搬不動,隻能使勁兒往外拖拽。張保慶一不小心碰開了尾部的棺材蓋,露出裏麵的擔架。白糖想把擔架抽出來,以便減輕點兒重量。他把手電筒夾在腋下,燈光正好對著棺材裏麵,無意中這麼一掃,白糖像是看見了什麼東西,氣得他拍著大腿狠狠罵了一句。張保慶把腦袋湊過去一看,竟然看到了一隻青色的壽鞋,鞋上繡著仙橋荷花。

張保慶也是常年跟車的,知道這種情況是撞“邪”了。如同當年的土匪胡子,跑車的司機也忌諱這個,何況還是死人穿的鞋,那更是邪上加邪!他們倆白天沒太留意,怎麼把鞋落車裏了?二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意大半夜鑽進棺材去撿鞋。還好裏頭有副擔架,張保慶晃動著擔架一點兒點兒把那隻鞋子鉤了出來。白糖用棗木杠子將鞋挑起,使出渾身的力氣,遠遠地甩了出去。他憋了一肚子的氣,站在漫天風雨中,衝著扔鞋的方向破口大罵:“去你媽的王八蛋,有多遠滾多遠!”

張保慶趁機檢查了汽車電瓶,發現一切正常,並沒有任何故障,又嚐試著發動車子,竟然一下就打著火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招呼白糖趕緊上車。白糖應了一聲,又把手伸到雨中衝洗了幾遍,才罵罵咧咧地回到車上,和張保慶換了位置,還是白糖開車。兩人從頭到腳都淋透了,跟一對兒落湯雞似的。白糖說身上穿著濕衣服,不能這麼陰著坐上一宿,那多難受!他就把衣服全脫光了,顯出滿背刺青?整幅的《神女跨虎圖》。別人刺青都是一個美女跨在一頭猛虎背上,他這後背上刺的卻是一個美女跨在兩頭猛虎上,周圍有牡丹花,上邊是日月神鷹,正經的老活兒,看上去特別唬人。他光著個大白屁股叼上一支煙,抱起方向盤正要開車,可比說得都準,剛把鞋扔掉,一上車就接了個電話。白糖一本正經地應了幾聲,掛斷電話衝張保慶“嘿嘿”一笑,說了句:“走吧,要發邪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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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心裏有點兒發毛,他問白糖:“什麼意思?發什麼邪財?”白糖一臉得意,晃了晃手中的電話說:“這不讓咱開車接親去嗎?”張保慶一愣:“是你聽錯了,還是我聽錯了?你開這個車接親?”

白糖笑嘻嘻地說:“別的車不行,非得咱這個車不可,因為接的不是活人,給死人娶媳婦兒你知道嗎?不必大驚小怪,窮鄉僻壤仍有這樣的民俗,活人怎麼辦,死人就怎麼辦,有專門的陰陽先生說合,選定時辰開墳並骨。”

張保慶搖了搖頭:“那麼多活光棍兒還沒老婆呢,卻給死人娶媳婦兒?這要不是吃飽了撐的,就是錢太多了燒的!”

白糖說:“那是你有所不知,錢沒有大風刮來的,誰願意幹勞民傷財的事?可架不住下邊那位鬧騰啊,我就這麼告訴你,家裏頭平安無事的,絕不會掏這個冤枉錢。”

張保慶仍是不信:“鄉下地方迷信的人多,那些個當陰陽先生的,全憑裝神弄鬼斂財,你白糖怎麼也信這個?”

白糖勸張保慶說:“信不信放一邊,那跟咱沒關係,咱掙的就是份辛苦錢,有錢不掙不成傻子了?人家雙方你情我願說妥了價錢,有什麼不能幹的?咱這車運誰不是運?關鍵是……你知道跑這一趟人家給多少錢嗎?隻要把‘大貨’送到東山林場汛河林道917號界樁,就給一萬塊!一萬塊錢你敢想嗎?這可是淨落的,不用分給老板,咱倆沒日沒夜吃苦受累,來來回回跑多少趟才能掙到這個數兒?如今這個年頭,掙錢多難啊!你甭跟我裝大頭蒜,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咱倆不願意幹,可有的是人搶著幹!”說完拍了拍張保慶的肩膀,勸他不要想那麼多,到時候二一添作五,絕不能讓自己的兄弟吃虧。

張保慶一下子愣住了,送貨的地點在長白山東山林場的汛河林道?他曾在長白山獵屯住過一段時間,知道林區的情況,那地方山高林密交通閉塞,如果說哪個屯子讓他們送貨,定在林道上交接並不奇怪。不過就在幾天前,他還接到過一個訂購水果的電話,也讓他把貨送到東山林場,這未免太湊巧了。騙走他寶畫《神鷹圖》的那個一隻眼老頭兒,到底是不是在東山林場躲了幾十年的老洞狗子?老洞狗子當真是金王馬殿臣傳說中的土匪血蘑菇?為什麼有人接連讓他往東山林場送貨?張保慶一肚子疑惑,可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他的白鷹早已放歸山林,《神鷹圖》被人用十塊錢騙走了,馬殿臣的天坑大宅也陷入了地底,如今他張保慶一事無成,自己都覺得自己多餘,誰還會跟他過不去?

白糖見張保慶在發呆,以為他仍在猶豫不決,於是一邊開車,一邊口若懸河地一通胡吹:“我去年往南方送過一個女的,也就二十來歲,長得跟個大模特兒似的,一頭波浪卷發,正宗的瓜子臉,特別漂亮,你是沒瞧見,那個大美人兒啊,夜明珠也賽不過她,包裝包裝絕對是個大明星,我就沒見過電視裏哪個女明星比她好看,可惜紅顏薄命啊!”他說他去接人那天,看見這姑娘裹了個布單子,上等的嫁衣放在一邊。其實這家人不缺錢,估計是聽信了中間人的鬼話,擔心孤墳不妥才同意結陰親。白糖多雞賊啊,他歪著頭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的母親,陰陽怪氣地問道:“有嫁衣為什麼不穿?”女孩的母親說:“不是不想穿,人已經僵了,實在穿不上啊!”白糖同情地說:“姑娘既然是我送過去,我就是半個娘家人,哪有出嫁裹個大被單子的?你們不嫌寒磣,我可覺得於心不忍!咱又不是沒置辦,置辦了不給穿,那就是咱不對了!您也不用著急,我跟我師父學過手藝,說不定我能給她穿上!”他說這麼多,無非是想多掙一份穿衣服的錢。活人穿衣和死人穿衣不同,陰陽兩條道,各有各的穿法。活人穿衣先套腦袋後穿袖子,死人穿衣則是先穿袖子後套腦袋,不會穿的要麼把領子撕破了,要麼就穿反了。這門手藝堪稱絕活兒,根本不外傳,穿衣服的時候也不讓別人看。在過去來說,想讓師父傳這一手,必須請師父下館子吃銅鍋涮羊肉,那也不肯手把手地教,頂多借著酒勁兒給你念叨念叨竅門兒,能否掌握全憑你自己領悟。白糖的爺爺幹了一輩子杠行,卻也不會這手絕活兒。他拜的老師傅叫王金梁,這個人非常厲害,包括給死人穿衣服在內,一共有五手絕招,從不輕易示人,一輩子隻收過四個徒弟,一個徒弟隻傳一手,誰也學不到全套的,否則師父就沒飯吃了。

白糖說他幹這一行,有三件傍身的法寶,首先是他那根祖傳的棗木杠子,其次是背後的“神女跨虎圖”,棗木杠子鎮屍,神女圖辟邪。前兩個隻是說得玄乎,有沒有用另當別論,“穿衣服”這手絕活兒,可是真能給他掙錢,會這手的人越來越少。白糖告訴張保慶:“你賣賣力氣好好幹,將來我把這招傳給你,不用你請我吃銅鍋涮肉,別讓江湖前輩絕了後就行。”張保慶趕緊說:“你還是另找傳人吧,我跟你跑上一趟兩趟還行,哪能一輩子幹這個?”白糖說:“你也不想想你都混成什麼樣了,還瞧不起咱這個行當?這不比你開車運水果掙的錢多?”他又接著吹噓,上次運那個大美人兒,穿衣服化妝掙了一份錢,開車又掙一份錢,單程千把公裏,白糖一個人跑下來沒問題,少一個司機少一份開銷,等於掙了雙倍運費。送到地方一看,主家是真有錢,開名車住豪宅,擺了四十桌流水宴,滿桌的雞鴨魚肉,從早上到下午,不論認識不認識的,隻要帶著紙錢香蠟上門道賀,誰都可以坐下來混一頓吃喝,臨走還能領份禮品。那場麵比鄉下趕廟會還熱鬧,說是車水馬龍、人山人海一點不為過。靈堂裏一幫人抱著各種樂器吹拉彈唱,兩旁有和尚老道,嘴裏嘀嘀咕咕、嗡嗡嚶嚶,各念各的經,倒是互不幹擾。當中擺著兩張照片,男方歲數不大,二十出頭大小夥子,一個英年早逝,一個紅顏薄命,生前沒有見過麵,死後才結為夫妻。白糖也說不清這二位到底有緣無緣,隻知道這一趟跑下來,小費少給不了!

夜裏開車特別安靜,速度也比較快,車子像脫韁野馬一般在公路上飛馳。兩個人在車上一根煙接著一根煙,馬不停蹄地趕去接貨,按約定時間來到一個小山村。到地方天還沒亮,就在一處公路旁的小山溝裏,一口棺材擺在村口,圍著幾個鄉農打扮的村民。白糖把車倒過去,車尾對著棺材。二人從車上下來,但見這棺材不大,外邊裹了一層紅布,棺材頭上擺著牌位,另有一張巴掌大的黃紙,這叫陰陽帖,上邊寫著一個入土的時辰,必須在此之前送到目的地。白糖有點兒失望,因為這是口舊棺材,至少埋下十來年了,估摸棺中屍骨早已朽爛,所以得連棺材一同運走,穿衣服的錢是別想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