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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淪(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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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她那萬千的癡話是唱著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戰事,千兵萬馬;

或者是些坊間的俗曲便是目前的家常閑說?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喪苦,自然的悲楚。

這些事雖是過去的回思,將來想亦必有人指訴。”

他一口氣譯了出來之後,忽又覺得無聊起來,便自嘲自罵的說:

“這算是什麼東西呀,豈不同教會裏的讚美歌一樣的乏味麼?

“英國詩是英國詩,中國詩是中國詩,又何必譯來對去呢!”

這樣的說了一句,他不知不覺便微微兒的笑了起來。向四邊一看,太陽已經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邊的地平線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裏,飽受了一天殘照,山的周圍醞釀成 一層朦朦朧朧的嵐氣,反射出一種紫不紫紅不紅的顏色來。

他正在那裏出神呆看的時候,哼的咳嗽了一聲,他的背後忽然來了一個農夫。回頭一看,他就把他臉上的笑容裝改了一副憂鬱的麵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見的樣子。


他的憂鬱症愈鬧愈甚了。他覺得學校裏的教科書,味同嚼蠟,毫無半點生趣。天氣清朗的時候,他每捧了一本愛讀的文學書,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萬籟俱寂的瞬間,在天水 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蟲魚,看看白雲碧落,便覺得自家是一個孤高傲世的賢人,一個超然獨立的隱者。有時在山中遇著一個農夫,他便把自己當作了Zaratustra,把 Zaratustra所說的話,也在心裏對那農夫講了。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dria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他竟有接連四五天不上學校去聽講的時候。

有時候到學校裏去,他每覺得眾人都在那裏凝視他的樣子。他避來避去想避他的同學,然而無論到了什麼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像懷了惡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麵。

上課的時候,他雖然坐在全班學生的中間,然而總覺得孤獨得很;在稠人廣眾之中,感得的這種孤獨,倒比一個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種孤獨,還更難受。看看他的同學看, 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在那裏聽先生的講義,隻有他一個人身體雖然坐在講堂裏頭,心思卻同飛雲逝電一般,在那裏作無邊無際的空想。

好容易下課的鍾聲響了!先生退去之後,他的同學說笑的說笑,談天的談天,個個都同春來的燕雀似的,在那裏作樂;隻有他一個人鎖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鈞的巨石錘住的樣子 ,兀的不作一聲。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學來對他講些閑話,然而他的同學卻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尋歡樂去,一見了他那一副愁容,沒有一個不抱頭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學了。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複仇,我總要複他們的仇。

一到了悲憤的時候,他總這樣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靜之後,他又不得不嘲罵自家說: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因為你想得他們的同情,所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錯誤麼?”

他的同學中的好事者,有時候也有人來向他說笑的,他心裏雖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個人談幾句知心的話,然而口中總說不出什麼話來;所以有幾個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 疏遠了。

他的同學日本人在那裏歡笑的時候,他總疑他們是在那裏笑他,他就一霎時的紅起臉來。他們在那裏談天的時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紅起臉來,以為他們是在那裏 講他。他同他同學中間的距離,一天一天的遠背起來,他的同學都以為他是愛孤獨的人,所以誰也不敢來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課之後,他挾了書包,回到他的旅館裏來,有三個日本學生係同他同路的。將要到他寄寓的旅館的時候,前麵忽然來了兩個穿紅裙的女學生。在這一區市外的地方,從沒 有女學生看見的,所以他一見了這兩個女子,呼吸就緊縮起來。他們四個人同那兩個女子擦過的時候,他的三個日本人的同學都問她們說,“你們上那兒去?”那兩個女學生就作起嬌聲來回答說: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個日本學生都高笑起來,好像是很得意的樣子;隻有他一個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們講了話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館裏來。進了他自家的房,把書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丟,他 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還在那裏亂跳,用了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按著胸口,他便自嘲自罵的說:

“你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後悔?

“既要後悔,何以當時你又沒有那樣的膽量?不同她們去講一句話。

“Oh, coward, coward!”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兩個女學生的眼波來了。那兩雙活潑潑的眼睛!

那兩雙眼睛裏,確有驚喜的意思含在裏頭。然而再仔細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來說:

呆人呆人!她們雖有意思,與你有什麼相幹?她們所送的秋波,不是單送給那三個日本人的麼?唉!唉!她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以不來看我一眼呢!複仇複仇,我總要複他們的仇。”

說到這裏,他那火熱的頰上忽然滾了幾顆冰冷的眼淚下來。他是傷心到極點了。這一天晚上,他記的日記說:

“我何苦要到日本來,我何苦要求學問。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們日本人輕侮的。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

“故鄉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豈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這東海的島國裏來!

“到日本來倒也罷了,我何苦又要進這該死的高等學校。他們留了五個月學回去的人,豈不在那裏享榮華安樂麼?這五六年的歲月,教我怎麼能挨得過去。受盡了千辛萬苦,積了十數年的學識,我回國去,難道定能比他們來胡鬧的留學生更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