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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之前(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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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鄺、於,都是在日本留學時候的先後的同學。三人的特性家境,雖則各不相同,然而他們的好義輕財,傾心文藝的性質,卻彼此都是一樣,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比別人深了一點,所以他們對於世故人情,全不通曉。用了虛偽卑劣的手段,在社會上占得優勝的同時代者,他們都痛疾如仇。因此,他們所發的言論,就不得不動輒受人的攻擊。一、二年來,他們用了死力,振臂狂呼,想挽回頹風於萬一,然而社會上的勢利,真如草上之風,他們的拚命的奮鬥的結果,不值得有錢有勢的人一拳打。他們的雜誌著作的發行者,起初是因他們有些可取的地方,所以請他們來,但看到了他們的去路已經塞盡,別無方法好想了,就也待他們苛刻起來。起先是供他們以零用,供他們以衣食住的,後來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零用去了,衣食去了,現在連住的地方也生問題了。原來這一位發行業者的故鄉,大旱大水的荒了兩年,所以有一大批他的同鄉來靠他為活。他平生是以孟嚐君自命的人,自然要把曾、鄺,於的三人和他的同鄉的許多農工小吏,同排在食客之列,一視同仁的待遇他們。然而一個書籍發行業的收入,究竟有限,而荒年鄉民的來投者漫無涯際。所以曾、鄺、於三人的供給,就不得不一日一日的減縮下去。他們三人受了衣食住的節縮,身體都漸漸的衰弱起來了。到了無可奈何的現在,他們隻好各往各的故鄉奔。曾是湖南,鄺是四川,於是浙江。

正當他們被逼得無可奈何想奔回故鄉去的這時候,卻來了一個他們的後輩霍斯敬。斯敬的家裏,一貧如洗。這一回,他自東京回國來過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滿出來再赴日本的時候,他把家裏所有的財產全部賣了,隻得了六十塊錢作東渡的旅費。一個賣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親戚家裏。偏是窮苦的人運氣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於質夫的同鄉——染了感冒,變成了肺尖加答兒。他的六十塊錢的旅費,不消幾日,就用完了,曾、鄺、於與他同病相憐,四、五日前因他在醫院裏用費浩大,所以就請他上那間一樓一底的屋裏去同住。

然而曾、鄺、於三人,為自家的生命計,都決定一同離開上海,動身已經有日期了。所以依他們為活,而又無家可歸的霍斯敬,在他們啟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別處去找一間房子來養病。


曾、鄺、於、霍四個人和鄺的夫人小孩們,在那間屋裏,吃了午膳之後,雨還是落個不住。於質夫因為漸冷了,身上沒有夾襖夾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間一樓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發行業者的堆棧裏來,想睡到棉被裏去取熱。這堆棧正同難民的避難所一樣,近來住滿了那發行業者的同鄉。於質夫因為怕與那許多人見麵談話,所以一到堆棧,就從書堆裏幽腳的手的摸上了樓,脫了雨衣,倒在被窩裏睡了。他的上床;本隻為躺在棉被裏取熱的緣故,所以雖躺在被裏,也終不能睡著。眼睛看著了屋頂,耳朵聽聽窗外的秋雨,他的心裏,盡在一陣陣的酸上來。他的思想,就飛來飛去的在空中飛舞:

“我的養在故鄉的小孩!現在你該長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嶽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麼?啊啊,真不願意回到故鄉去!但是這樣的被人虐待,餓死在上海,也是不值得的。……”

風加緊了,灰膩的玻璃窗上橫飄了一陣雨過來,質夫對窗上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氣,仍複在繼續他的默想:

“可憐的海如,你的兒子妻子如何的養呢?可憐的季生、斯敬,你們連兒女妻子都沒有!啊啊!兼有你們兩種可憐的,仍複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素和快著鞭。……啊啊,黃仲則當時,還有一個畢秋帆,現在連半個畢秋帆也沒有了!……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我去教書去吧!然而……教書的時候,也要卑鄙齷齪的去結成一黨才行。我去拉車去吧!啊啊,這一雙手,這一雙隻剩了一層皮一層骨頭的手,哪裏還拉得動呢?……啌啌,……啌啌,……啌啌啌啌曖嚇……”

他咳了一陣,頭腦倒空了一空,幾秒鍾後,他聽見樓下有幾個人在說:

“樓上的那位於先生,怎麼還不走?他走了,我們也好寬敞些!”

他聽了這一句話,一個人的臉上紅了起來。樓下講話的幾個發行業者的親戚,好像以為他還沒有回來,所以在那裏直吐心腹。又誰知不幸的他,卻巧聽見了這幾句私語。他想作掩耳盜鈴之計,想避去這一種公然的侮辱,隻好裝了自己是不在樓上的樣子。可憐他現在喉嚨頭雖則癢得非常,卻不得不死勁的忍住不咳出來了。忍了幾分鍾,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壓了下去。然而最後一陣咳嗽,無論如何,是壓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潰決了一樣,他的屢次被壓下去的咳嗽,一時發了出來。他大咳一場之後,麵漲得通紅,身體也覺得倦了。張著眼睛躺了一忽,他就沉沉的沒入了睡鄉。啊啊!這一次的人睡,他若是不再醒轉來,那是何等的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