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離散之前(3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後的天空,更加藍得可愛,修整的馬路上,被夜來的雨洗淨了泥沙,雖則空中有嗚嗚的涼風吹著,地上卻不飛起塵沙來。大約是午前十點鍾光景,於質夫穿了一件夏布長衫,在馬路上走向鄺海如的地方去吃飯去。因為他住的堆棧裏,平時不煮飯,大家餓了,就弄點麥食吃去。於質夫自小就嬌養慣的,麥食怎麼也吃不來。他的病,大半是因為這有一頓無一頓的飲食上來的,所以他寧願跑幾裏路——他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了——上鄺海如那裏去吃飯。並且鄺與曾幾日內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後也不見得再有機會,因此於質夫更想時刻不離開他們。

於質夫慢慢的走到了靜安寺近邊的鄺、曾同住的地方,看見後門口有一乘黃包車停著。質夫開進了後門,走上堂前去的時候,隻見鄺、曾和鄺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裏。兩個小孩也不聲不響的立在他們媽媽的邊上。質夫闖進了這一幕靜默的劇裏與他們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過了幾分鍾,樓上撲通撲通的霍斯敬提了一個藤筐走了下來。他走到了四人立著的地方,把藤筐擺了一擺,灰灰頹頹的對鄺、曾等三人說:

“對不起,攪擾了你們許多天數,你們上船的時候,我再來送。分散之前,我們還要聚談幾回吧!”

說著把他的那雙近視眼更瞅了一瞅,回轉來向質夫說:

“你總還沒有走吧!”

質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說:

“我什麼時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個人還住在上海幹什麼?大約送他們上船之後,我就回去的。”

質夫說著用臉向鄺、曾一指。

霍斯敬說了一聲“失敬”,就俯了首慢慢的走上後門邊的黃包車上,鄺夫人因為下了眼淚,所以不送出去。其餘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車了出馬路,到看不見了方才回來。回來之後,四人無言的坐了一忽,海如才幽幽的對質夫說:

“一個去了。啊啊!等我們上船之後,隻剩了你從上海乘火車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麼?還是你先走的好吧,我們人數多一點,好送你上車。”

質夫很沉鬱的回答說:

“誰先走,準送誰倒沒有什麼問題,隻是我們兩年來的奮鬥,卻將等於零了。啊啊!想起來,真好像在這裏做夢。我們初出季刊周報的時候,與現在一比,是何等的懸別!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們還沒有複印,去拿回來吧!”

鄺海如又幽幽的回答說:

“我也在這樣的想,周報上如何的登一個啟事呢?”

“還要登什麼啟事,停了就算了。”

質夫憤憤的說。海如又接續說:

“不登啟事,怕人家不曉得我們的苦楚,要說我們有頭無尾。”

質夫索性自暴自棄的說:

“人家知道我們的苦楚,有什麼用處?還再想出來弄季刊周報的複活麼?”

隻有曾季生聽了這些話,卻默默的不作一聲,盡在那裏摸臉上的瘰粒。

吃過午飯之後,他們又各說了許多空話,到後來大家出了眼淚才止。這一晚質夫終究沒有回到那同牢獄似的堆棧裏去睡。


曾、鄺動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氣陰悶,好像要下雨的樣子。在靜安寺近邊的那間一樓一底的房子裏,於午前十一時,就裝了一桌魚肉的供菜,擺在那張圓桌上。上首屍位裏,疊著幾岫叢書季刊,一捆周報和日刊紙。下麵點著一雙足斤的巨燭,曾,鄺、於、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裏展拜。海如拜將下去,叩了幾個響頭,大聲的說:

“詩神請來受饗,我們因為意誌不堅,不能以生命為犧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鄉去保全身軀。但是藝術之神們喲,我們為你們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們決沒有厭棄你們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們是不要緊的,我們隻要求你們能了解我們,能為我們說一句話,說‘他們對於藝術卻是忠實的。’我們幾個意誌薄弱者,明天就要勞燕東西的分散了,再會不知還是在這地球之上呢?還是在死神之國?我們的共同的工作,對我們物質上雖沒有絲毫的補益,但是精神上卻把我們鍛煉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樣的堅忍了。我們今天在離散之前,打算以我們自家的手把我們自家的工作來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學無術的暴君來蹂躪。”

這幾句話,因為了說的時候,非常嚴肅,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們四人拜完之後,一大堆的叢書季刊周報日刊都在天井裏燒毀了。有幾片紙灰,飛上了空中,直達到屋簷上去。在火堆的四麵默默站著的他們四個,隻聽見霍霍的火焰在那裏。

一九二三年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