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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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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了兩手,俯伏了頭,在房裏走來走去的繞了半天,他忽而舉起頭來,向他的那隻黃皮篋默視了幾分鍾。他的兩眼忽而放起光來了,把身體一跳,就很急速地將那皮篋打開,從蓋子的夾袋裏,取出了幾封信來。這幾封信的內容大小,都是一樣,發信人分明是一個人,而且信封都已汙損了;他翻了一封出來展讀的,封麵上寫著“錦州大本營呈陳參謀,名內具”的幾個字,字跡纖麗。誰也認得出是女子的手筆。

逸群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陳家席上。你何以去得這樣匆忙?連我這裏字條兒也不來一個,你難道在怪我麼?和你相交兩載,自問待你也沒有什麼錯處,你何以這一次的出京,竟這樣的不念舊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陳家席上的失神的態度,回來後的心裏的怨憤不安,天天早晨的盼望你的來信和新聞紙的焦躁,恨不得生出兩翼翅膀,飛到關外來和你們共同奮戰的熱情,那麼我想你一定要向郭軍長告個短假,假一駕飛機回到北京來和我說明白你心中堆積在那裏的牢騷了。

胡子們的凶暴,奉軍的罪惡,是誰也應該聲討的,你和陳家伯伯的參與反戈的計劃,我在事前也已經知道,然而平時那樣柔順的你,對我是那樣忠誠的你,何以這一回的出京,竟秘而不宣,不使我預先知道呢?

天天報上,隻載著你們的捷訊。今早接陳家伯伯從高梁宿打來的電報,知道兩三日內,大本營可移往錦州,陳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來,我也托他帶這一封信去,教他親交給你。

天氣寒冷,野營露宿,軍隊裏的生活,你如何過得慣?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幾天前在哈達門裏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裏買就的,還有新到的兩本小說,也是在他們那裏買得的。

這幾天京津間謠傳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陳家的老家人是附著國際車出去的,不曉得這封信要什麼時候才能到你那裏?

心裏有千言萬語,想寫又寫不出。昨天一天飯也沒有吃,晚上曾做了許多惡夢。我隻希望你們直搗沈陽,快回北京來再定大局。

有人來催了,就此擱筆,隻希望你們,隻希望你早早戰勝了回來。

詒孫上

他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就把信紙拿上嘴上去,閉了兩眼深深地吻了半大。又把這幾封信狠命的向胸前一壓,仿佛是在緊抱著什麼東西似的,但他再張開眼睛來看的時候,電燈光裏照出來的四麵的陳設,仍舊是一間客店的空房。


早晨醒來的時候,朝南的廊下,已經曬遍了可愛的日光。他開窗看看湖麵,晴空下的山水,卻是格外的和平,格外的柔嫩,一瞬間回想起昨天晚上酒後的神情,仿佛是一場惡夢。他呆呆的向窗外看了好久,叫茶房來倒上臉水,梳洗之後,又把平時的那一種冷淡的心境恢複了。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他就托茶房為他雇一隻艇子去遊湖。等了半天,劃船的來了,他問明了路徑,說定了遊湖的次序,便跟了那半老的船戶,走下樓來。

戶外的陽光,溟蒙和暖,簡直把天氣烘得同春天一樣。沿湖的馬路上,也有些車輛行人,在那裏點綴這故都的殘臘。堤下的連續的湖船,前後銜接,緊排著在等待遊人;許多船戶,遊散在湖岸的近旁,此地一群,那邊一隊的在爭搶買賣。遠處有一位老婦人,且在高聲叫搭客,說是要開往嶽墳去的。

逸群跟了那中年船戶,往南迎陽光走上埠頭去,路上就遇了幾次的搶買賣的襲擊。他坐上船後,往西南搖動開去。將喧嚷的城市,丟在背後,看看四圍的山色,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邊的寂靜的人家,覺得自家的身體,已經是離開了現實世界了。幾禮拜前的馬背上的生活,炮彈的鳴聲,敵軍的反攻,變裝的逃亡,到大連後才看見的自家的死報,在上海驟發的疾病等等,當這樣晴快的早晨,又於這樣和平的環境之中回憶起來,好像是很遠很遠,一直是幾年前頭的事情。他一時把雜念摒除,靜聽了一忽船的劃子擊水的清音。回頭來向東北一望,靈奇的保倜塔,直插在晴天暖日的中間,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簾。此外又見了一層葛嶺的山影和幾叢沿岸的洋樓。

大約是因為年關近了,遊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雲庵門口上了岸,踏著苔封的石砌路進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終沒有一個管庵的人出來招呼他。向祠的前後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簽筒來求一張簽的,但找了半天,簽詩簽筒終於找不出來。向那玻璃架裏的柔和的老人像呆著了幾分鍾,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詒孫和詒孫的男人。

“唉!這一條紅線,你總拉不成了吧!”這樣的在心裏轉了一下,他忽覺得四邊的靜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像變了臉色,本來是在作微笑的老人,仿佛是搖起頭來了。他急忙回轉了身子,一邊尋向原路走回船來,一邊心裏也在責備自家:

“詒孫不是已經結了婚了麼?”

“詒孫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麼?”

“她不是答應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麼?”

“不該不該,真正不該!”

下了船,劃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連續,還沒有打斷。生來是沉默的他,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戶屢次想和他講話,終於空咯了一聲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聽風聽水,盡量地吸收湖上的煙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兩年來和詒孫的關係。總而言之,詒孫還可以算得是一個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潑的精神,處處在她的動作上流露出來。對一般男人的體貼和細密,同時又不忘記她自己的主張。對於什麼人,她都知道她所應取的最適當最柔美的態度。種種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飾,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夠使她的周圍的人,都不知不覺的為她所吸引。若硬要尋她的不是,那隻有她的太想贏得各異性者的好感這一點。並不是逸群一個人的嫉妒,實在她對於一般男子,未免太泛愛了。善意的解釋起來,這也許是她的美德,不過無論如何,由謹嚴的陳逸群看來,這終是女人的一個極大的危險。他想起了五六個月前頭,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兩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緊緊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來以後,他隻覺得她對於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熱了。女人竭忠誠於自家的男人,本來是最善的行為,就是他在冷靜的時候,也隻在禱祝她們夫婦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們家庭裏做一個常客,可是她當他的麵前,對於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種種愛熱的動作,由抱了偏見的他看來,終於是對他的一種侮辱。這一次的從軍的決心,出京前的幾天的苦悶,和陸續接到她的信後的一種後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複活起來。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裏的時候一樣,又捏起拳頭來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