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四十八、蘇州五人之墓(3 / 3)

外國人名,總是一見或一聽便知是男是女。倒是在“嚴男女之大防”的古代中國,偏有男人取女人的名字。害得拍荊軻刺秦王的影視片,得找個老太太來演徐夫人。拍成片子後,知道司馬遷所寫煉“見血封喉匕首”的那位原是男人,又忙不迭給徐夫人改姓。

周作人初上文壇,取筆名萍雲女士、碧蘿女士,不知外國作家有無同例。這是青年期性心理的一種反應,恐怕不算冤枉了他。

二○○五年一月七日

四十一、刻書匠人工價

《唐居筆記》中的文化史料如:

南京刻書匠人工價,是每萬字三十三元(木板在內),字則不分大。這是民國十三四年的情形。

上海有位從北京來的刻書匠人,影刻宋板書每百字要銀洋一圓七角。雖板片同樣不另收費,萬字須付一百七十圓,比南京普通刻工要貴上五倍多,可稱高價。

木刻線裝書現在都成了“古籍”,拍賣會上起碼幾百元一冊。其實民國十三四年去今不到八十年,那時花一百多圓(也就合人民幣七八千元,最多一萬元吧),便可刻成一卷詩文(木刻線裝通常兩三萬字一卷),刷出百十部來請教了。板片存在那裏,隨時刷印,多少不拘,花錢更少。

報載浙西某地山村,至今還有手工刻印的作坊,多為家族經營,承印的大部分是家譜,卻不知道他們工價如何算法。如果不按影刻宋版要價,倒真想去那裏刻印一卷周作人的《兒童雜事詩》。

二○○五年一月十四日

四十二、康有為刁半夜

《康居筆記》還記了不少名人佚事,如:

光緒二十四年的幹支是戊戌,也就是“戊戌變法”的那一年,我在京城結識了康有為。他那時活動頻繁,常常晚上還驅車四處拜訪,車後帶著一套鋪蓋。到了沒設客房的人家,談到夜深疲困時,他便打開鋪蓋,就地休息。

宋人陳師道在《後山集·叢談》中講過“刁半夜”的故事,是有位姓刁的學士,極喜交遊,每到人家,談論到了半夜還不肯告辭,因此得到這個綽號。戊戌當年的康有為,簡直又是一個“刁半夜”。

陳師道“閉門覓句”,詩做得好,搞政治卻非所長。他筆下的“刁半夜”,亦不過文士喜交遊,一個夜遊神罷了。而康有為卻以政治活動為專業,戊戌年組織入京會試的各省舉人“公車上書”,“訪客常至夜深”是為了串聯發動大家搞維新變法,是為了救中國。徐珂將康、刁二人相比,實在不倫。不過他這是出自親見親聞的記載,對於研究康有為還是有價值的。

二○○五年二月四日

四十三、題匾宜用成語

匾,又稱匾額,在古建築上是常見的。《冷廬雜識》卷二有一條“匾用成語”,乾隆年間京城關帝廟掛匾,某親王府供養的一位文人,原是江蘇的貢生,所擬匾額上的題語是:“子重英豪。”這正合乾隆皇帝想用關羽取代嶽飛當“武聖”的“聖意”,結果被賞給六品官銜,比得上新科狀元例授翰林院修撰的品級了。《冷樓雜識》接下去道:

又如倉頡廟題“始製文字”,盤古廟題“人之初”,引用成語皆切當。

現在知道倉頡、盤古都是傳人物,“關公”的事跡也大半是家言,當不得真,但這些“匾用成語”確實不賴。

匾額和對聯一樣,都是漢字獨有的表現形式,做得好也算得上好文字、好文章。我所見者,新的如自貢恐龍博物館門首之“祖龍居”,舊的如蘇州清代帶頭罷工被殺的顧姓機匠墓額之“義無反顧”,都可以加圈,也都是用的成語。而長沙最近在湘江邊建“杜甫江閣”,隻因為杜甫在長沙(潭州)做過《江閣臥病??》、《江閣對雨??》等詩作,便要定名掛匾,稱為“江閣”。此正如某人寫過一本《山居品》,便在他家大門上署額“山居”,豈非笑話。硬把普通名詞當作專名,還想讓它永遠充當城市的標誌,隻能謂之不通,不足充亮點適足成汙點矣。

二○○五年三月十八日

四十四、佟國舅講文藝

《嘯亭雜錄》作者昭梿,嘉慶中襲爵禮親王,為清朝十位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之一。所記貴族世家故事,出於親見親聞,與轉抄稗販之不同,頗能見微知著,如卷七之記佟國舅。

佟國舅大名佟國維,為寫康熙戲中必會出場的角色。他既是皇帝的舅舅,又是皇後的爸爸,曆任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位高權重。《嘯亭雜錄》卻他:

不以攬權為要,暇時惟邀學士講文藝以為樂。

“講文藝”是如何講的呢?《左傳》記齊桓公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

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稍微讀過點古書的人,大概都讀過這篇文章,都會懂得“風馬牛”的意思,佟國舅卻是這樣講的:

左丘明之文果神妙,世間有瘋馬牛共馳之,焉能相及也。

於是“人皆捧腹”了,自然也隻能偷著樂,當了麵誰都不敢。

明明大權獨攬,偏裝出“不以攬權為要”的樣子。還要找一班“學士”來幫閑湊趣,以顯示自己不僅“善於領導”,還很會“講文藝”。可惜一遇“風馬牛”,不學無術就原形畢露,徒供國人訕笑,雖然深居王府聽不見笑罵聲,但被昭梿寫在書上,流傳後世,亦可哀矣。

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

四十五、該死的張鳳陽

康熙前期,正黃旗的索額圖、明珠二相掌權,《嘯亭雜錄》述時諺雲:

要做官,問索三(索額圖);

要講情,問老明(明珠);

其任之暫且長,問張鳳陽。

張鳳陽是誰呢?原來隻是禮親王府一名包衣也就是家奴,其權勢卻可與索、明二相相提並論,可謂奇矣。

《雜錄》所記張鳳陽飛揚跋扈的事例,如某次他閑坐城門口,適逢某省撫台入京,衛隊呼其起立,他生氣了,“什麼*官,對我耍威風。”不到一個月,這位撫台就被參了。

張鳳陽“交結戚裏言路,專擅六部權勢”,達官貴人都怕得罪他。“納蘭太傅(即明珠)、高江村(大名人高士奇)等款待賓客,鳳陽裼裘露頂,忝踞上位”,簡直躋身最上層,眾皆側目。

勢力越大越得意忘形,弄到後來,張鳳陽居然欺到自家主人即禮親王親家的頭上,這才闖下大禍,送掉了自己一條命。作者述雲:

先外祖董鄂公見罪於鳳陽,鳳陽即率其徒入外祖家,拆毀堂廡。外祖公奔告(先)王,王燕見仁皇帝(康熙)時,遂免冠奏。上曰:“汝家人,可自治之。”王歸,呼鳳陽至,立斃杖下。未逾時而孝惠章皇後之懿旨至,命免鳳陽罪,已無及矣,都人大悅。

皇上剛批準懲治,皇太後隨即就頒旨赦免,其本領可謂“通”,而終不免“立斃杖下”。可見豪奴不管多豪,仍然是奴,在社會上橫行也許嘸啥,若不心得罪了主人,那就真正該死了。

二○○五年四月一日

四十六、清初的流行色

幾年前見有期刊名叫“流行色”,覺得新鮮。其實自從人們開始講究穿著以來,各個時期都有各個時期的流行色,不過當時未必那麼叫,後來未必人人都知道。

《嘯亭續錄》卷三有一則談清初服飾沿革雲:

色料初尚藍,乾隆中尚玫瑰紫,末年福文襄王(福康安)好著深絳色,人爭效之,謂之“福色”。近年尚泥金色,又尚淺灰色,夏日紗服皆尚棕色,無貴賤皆服之。褻服初尚白色,近日尚玉色。又有油綠色,國初皆衣之……純皇帝(乾隆)惡其黯然近青色,禁之,近世無知者矣。

這裏看出兩個問題,一是名人能引起流行,二是政治也能影響流行。但是流行時尚畢竟屬於人們的日常生活,是一種社會現象;政治則隻能影響於一時,並不能夠長久。《續錄》卷四中另一條便到,近年優伶衣服又流行油綠色,“褻衣無不用之”了。

流行的趨向,本來是從娼優藝人到姐少爺,再到太太老爺。優伶們“無不用之”,士大夫自會習而效之,於是乾隆時禁止,嘉慶時又綠了起來。社會習俗和群眾心理的力量,的確要比統治者個人意誌大得多。

古時行繁瑣的“禮製”,什麼品級著什麼顏色,都有嚴格的規定。這也是一種政治措施,違背了普遍的人性。正如一九四九年以後全國一片灰,一九六六年以後全國一片綠一樣,其不能長久也是必然的。

二○○五年四月八日

四十七、朱瓣香寫聲音

古人寫聲音,要算“大塊噫氣”寫得最好,《秋聲賦》不怎麼樣,倒是舒白香《遊山日記》嘉慶九年七月廿八日所記的簡潔而有情趣:

又作。此山不聞風聲日蓋少。泉聲則雨霽便止,不易得。晝間蟬聲,鬆聲,遠林際畫眉聲。朝暮則老僧梵唄聲和吾書聲。比來靜夜風止,則惟聞蟋蟀聲耳。

陸定甫《冷廬雜識》卷四有一則,介紹山陰朱瓣香,嚐於秋夜枕上戲詠“聲”字,用獨木橋體(即每句末字相同)作《醉太平》詞十二解,謂其“殊有別情”。我也很欣賞,茲抄錄如下(每解以∥分開):

高槐怒聲,修篁恨聲,蕭騷葉墮階聲,破窗兒紙聲。∥沉沉鼓聲,寥寥磐聲,樓橫笛聲,接長街柝聲。∥鄰犬吠聲,池魚躍聲,啾啾獨鳥棲聲,竹籠鵝鴨聲。∥蟲娘絡聲,狸奴趕聲,牆根蟋蟀吟聲,又空梁鼠聲。∥重門喚聲,層樓應聲,村夫被酒歸聲,聽雙扉闔聲。∥蘭窗剪聲,芸窗讀聲,孀閨少婦吞聲,雜兒啼乳聲。∥喁喁昵聲,喃喃夢聲,咿唔女嬌聲,有耶娘惜聲。∥盤珠算聲,機絲織聲,鬆風隱隱濤聲,是茶爐沸聲。∥風鳴瓦聲,人離座聲,門盤叩響連聲,想殘煙管聲。∥床鉤觸聲,窗環蕩聲,簷前玉馬飛聲,似丁當珮聲。∥空堂颯聲,虛廊聲,花陰濕土蟲聲,作爬沙蟹聲。∥遙聲近聲,長聲短聲,孤衾捱到雞聲,盼晨鍾寺聲。

活在城市裏,日為噪聲苦。這一十二節《醉太平》詞,一口氣寫了四十八種聲音,給人的感覺卻是清冷和蕭寂,古今的生活真是大不相同了。

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多顧鐵卿“恃才華縱情聲色”,所著《桐橋倚棹錄》卻和《板橋雜記》一類專記聲色者不同,其“塚墓”部分著力介紹的也不是真娘、徐蘭等名妓的“舊埋香處”,而是明末在蘇州帶頭鬧事被殺掉的“五人之墓”。

“墓在山塘,墓基即‘普惠生祠’,毛一鷺所建以媚璫者。”山塘為蘇州勝地,毛一鷺是捕殺五人的蘇州巡撫,“璫”則指太監魏忠賢。明朝啟年間,魏忠賢擅權,大肆誅逐忠良,毛一鷺即其黨羽。六年初,魏派特務來蘇州,逮捕已罷官回家卻“有德於鄉”的周順昌。蘇人大憤,“不期而集者數萬,鹹執香為周請命。”和平請願受到武力威嚇,激化成暴力衝突,一名特務被當場打死,毛一鷺狼狽躲入茅廁才免遭群毆。旋即捕殺“倡亂者”五人,都是“人皆得以隸使之”的下層群眾。五人則自雲“我等好義,非為亂也”,“意氣揚揚,談笑以死”。

魏忠賢輩殘酷殺害“好義”而“非為亂”的五人,在廣大市民和士大夫中喪盡了人心,正好助長了李自成張獻忠們“為亂”。五人被斬首,當時便有人“哀之,捐金得首,合其屍斂葬”。兩年後啟皇帝一死,魏忠賢完蛋,生祠被拆掉成了五人的新墓址。此處後人題詠極多,《桐橋倚棹錄》所載蔣士銓、舒位、趙翼諸詩都寫得不錯,但我覺得頂好的還是李福的這幾句:

五人奮臂呼,萬人並力赴,擊死緹騎走一鷺。

人生快意亦自足,延頸怡然就顯戮。

今日英魂同聚處,曩時普惠生祠屋。

虎丘塘,七裏長。

花市叢中三尺土,五人名姓千秋香。

今人寫文章,多把蘇州人寫成軟語吳儂,名勝則隻講園林勝景,“五人之墓”早被冷落,連《古文觀止》壓卷的《五人墓碑記》也沒再選讀了。

二○○五年七月二十日

四十九、最老的老童生

光緒乙巳(一九〇五)年停止科舉考試,興辦新式學校,至今已一百周年。一百年前,讀書人想做官出名,隻有走科舉考試一條路,從秀才、舉人、進士一級級考上去。考取秀才叫進學(進縣學讀書),本該十幾歲的童子們去考,故稱童生。周作人十四歲(光緒戊戌)初應縣試,全縣應考童生五百多,秀才定額隻取四十名,他列第四百八十四名。後來他在《知堂回想錄》中寫道:“即使每年不增加來考的人,隻就這些人中拔取,待到自己進學,也已是十多年以後了。”而事實上來考的人必定一年比一年多,考不取的童生便會越考越老,成為老童生。

《儒林外史》中周學道問範進多少年紀,範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周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範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過去總以為這是藝術誇張。近閱戴延年《吳語》:

吳縣曹宗楷入泮,年已七十八,刻卷首自篆印曰,“六十年前十八郎”,人傳以為佳話。

這佳話其實夠辛酸的,因為他進學時比範進還大了二十四歲。而商衍鎏著《清代科舉考試述錄》中所述:

廣東三水縣人陸雲從,入學時已百歲。

此人百歲入學,九十九歲時的身份還是童生,比曹宗楷還年長二十二歲,比範進則整整大了四十五歲,可算是最老的老童生了。

常聽到對“應試教育”的批評,其實這不大能夠怪當今,因為中國讀書人本就有“應試”的傳統,是不怕考的,有書為證。可以不算,商衍鎏卻是停止科舉前最後一科的探花,後又留學日本法政大學,民國時期應聘到德國漢堡大學教授過漢文,新中國成立後還當過中央文史館副館長,他來“述錄”科舉考試,乃是真正的權威,應該可信。

二○○五年八月三十一日

五十、關於陽春白雪

《思益堂日劄》卷五雲,“事有古人誤用,後人承用之而不覺者”,舉“陽春白雪”為例。原來《新序》中宋玉對楚王的是:

陽陵采薇,和者數百人;陽春白雪,和者數十人;引商刻角,雜以流徵,和者不過數人;曲彌高,和彌寡。

這裏曲高和寡的,明明是“引商刻角流徵之音”。《後漢書·黃瓊傳》卻偏要,“陽春之曲,和者必寡”,從此後人便把“陽春白雪”作為曲高和寡的代表。

宋玉的話,《楚辭》所述,比《新序》還多出了一個“下裏巴人”,據一唱此曲,“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接下來才是陽阿薤露(陽陵采薇)和者數百,陽春白雪和者數十,引商刻羽(角)雜以流徵,則“不過數人而已”。這一頭一尾,便是通俗流行與曲高和寡兩個極端。“陽春白雪”處在其中,雖比不上“下裏巴人”數千人那樣熱鬧,卻也不如“引商刻羽(角)流徵之音”數人那樣冷清。

問題就出在《後漢書》作者誤用“陽春白雪”代替了“引商刻羽(角)流徵之音”,本來前者的“和者”也就是知音比後者多十倍,要比“曲高和寡”是無論如何比不上後者的。無奈謬誤一經群眾接受,便會牢不可破。唐宋元明清一路下來,讀書人都跟著這麼。讀過《楚辭》和《新序》的人,也懶得拿起書來查一查,對一對,想一想。尤其是延安文藝座談會開過以後,“現在是‘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統一的問題”成為共識,全民皆知,連權威的《漢語大詞典》也,“陽春白雪喻指高深典雅、不夠通俗易懂的文藝作品”了。

伊文思教授在《荒唐思想的自然史》一書中寫道:“世上沒有比謬誤更強有力的東西了。”旨哉言乎。

二○○五年九月七日

五十一、不在不通之列

一個人“不通”,很不客氣了。汪中評騭時人,稱其“不在不通之列”,似乎更不客氣。但他又,“讀書十年,可望不通”。楊鈞《草堂之靈》引此語後,接著王先謙輩看書五年,自稱無一不通,實在無一可通,舉其補注《漢書》為例,曰:

讀《漢書》遇不可解處,偶翻王先謙《漢書補注》,彼亦茫然;所可解者,彼亦明晰。補注之功,究在何處?

讀書“遇不可解處”,盡力求解仍不得解,即是汪中所的“不通”。此種境界亦不易達到,汪氏便費了十年以上的工夫。而求解之一法,便是多看前人注釋。但如果我能解者“彼亦明晰”,我不解者“彼亦茫然”,這種注釋便不能幫我求“通”,隻能使我繼續處於“不在不通之列”的地位。那麼,做這種注釋的人,實際上恐怕也比我高明得不多,頂多能夠把六字考語的頭一個“不”字去掉。

《草堂之靈》所指出《漢書補注》的毛病,看近二十年來的注釋本,是更加多,也更“兒科”了。短文不能長,隻舉一句為例:

時道光三十年正月既望,甫識於漢皋孫氏枕流漱石之館。

這短短一句出了六條注,“道光三十年”、“正月既望”、“甫”、“識”、“漢皋”、“枕流漱石”等人盡可解的(最多一查工具書便可解,如道光三十年之為公元一八五〇年),都不厭其詳“明晰”地注出來了;而我所不解卻又很願得解的“孫氏枕流漱石之館”究在“漢皋”何處,作者又為何住到這館裏去了呢,作注者卻似乎和我一樣“茫然”,隻以“不詳”二字敷衍了事,讓讀者去拿石頭打。

讀書尤其是為書作注,總要求通。盡力以求,還是“不通”,也就罷了,但這注也就大可不作。如果硬要知其不可而為之,拚命去抄工具書或前人的箋釋,品格就更低,當然比起連抄都不曉得抄的來,還要高級一點。

二○○五年九月二十日

五十二、也談《四庫全書》

文淵閣本《四庫全書》,抗戰前商務印書館影印出版過,原書到了台灣,在那裏又影印過一次。二十年前,台灣影印本被內地複印了大肆銷售,本單位打算買一部,我不讚成。當時我正編印周作人的書,就順便引他的話道:

中國讀書人起《四庫全書》來,總是五體投地的佩服,這其實是錯誤的,因為它是謄寫本,不講校勘,遠不如後來諸家校本之有學術價值;尤其是按照皇帝的意思亂改古書,如乾隆尊崇關羽,改諡壯繆為忠武,將陳壽《三國誌》裏的本文也改掉了……

我的話沒人肯聽,周作人的話更不能聽,書很快就買回來了。開始還有人出於好奇,去翻看一下文淵閣那顆大印,很快就無人問津,現在早已七零八落。

七部《四庫全書》(今存三部半)全是手抄本,手抄必然出錯,今古蓋無不同。周作人它錯得多,近談瞿兌之《讀史零拾》,可知周氏得一點不錯。《四庫全書》是乾隆皇帝讓修的,也是修給乾隆皇帝看的,《讀史零拾》便用乾隆皇帝批評《四庫全書》的話,以明《四庫全書》錯誤之多。它引乾隆禦製詩集卷四十《戊申題文津閣》一首原注雲:

繕寫《四庫全書》,每份三萬六千冊,魯魚亥豕,原有不免。去秋駐蹕(避暑)山莊,偶閱文津閣之書,初不意其訛舛至於累牘連篇。

於是對總纂官紀昀(曉嵐)、陸錫熊“薄示創懲,以為誤公者之戒”,對總校官陸費墀則降旨革職,並罰其出資將文彙(揚州)、文宗(鎮江)、文瀾(杭州)三閣之書裝潢製函排架,陸氏大概將好多年的俸祿都賠光了。禦製詩卷五十二《庚戌文淵閣題句》一首又注雲:

繕寫《四庫全書》,卷帙浩繁,不能保其無錯,初不意連篇累牘,竟至不勝枚舉。

左一個“累牘連篇”,右一個“連篇累牘”,都是皇帝老子自己在開金口。不然的話,有誰敢批評“盛世修文”,敢批評欽定的“文化工程”呢?但《四庫全書》錯誤之無法掩飾,卻由此可見。

抄得錯字連篇,還隻是《四庫全書》毛病的“焉者也”,更要不得的是它的亂改古書。周作人的話也許不足為憑,那麼就來看看魯迅是怎麼的吧。《華蓋集·這個與那個》雲:

學者們幾乎一聽到“欽定四庫全書”這名目就魂不附體,膝彎總要軟下來似的。其實呢,書的原式是改變了,錯字是加添了,甚至於連文章都刪改了。

《準風月談·四庫全書珍本》雲:

(四)庫(全書)本有刪改,有錯誤,如果有別本可得,就應該用別的善本來替代。

《且介亭雜文·買(學大全)記》雲:

文字獄不過是消極的一方麵,積極的一麵則如欽定四庫全書,於漢人的著作,無不加以取舍,所取的書,凡有涉及金元之處者,又大抵加以修改,七經,二十四史,通鑒,文士的詩文,和尚的語錄,也都不肯放過,文苑中實在沒有不被蹂躪的處所了。

就是這樣一部書,偏偏有人要印,有人願買。印了文淵閣本,又印文津閣本,又印文瀾閣本,(這可是隻剩下半部後來補抄的),恐怕轉移到“三線”去了的文溯閣本也在計劃著要印了吧,這就是今古籍整理出版的水平。

二○○六年八月十七日

五十三、是外夷誇誕嗎

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劉葉秋《曆代筆記概述》謂其材料豐富,敘述可信,不久前瀏覽一過,覺得大體不虛。但補遺卷四“外夷誇誕”一條,卻表現出了對外事的無知和對“外夷”的苛責,這恐怕是當時讀書人的一種通病。原文雲:

宋世日本國僧來朝,雲其國一姓相傳已千餘年,實未可信。本朝宣德七年爪哇國入貢,其移文乃稱一千三百七十六年,但不著年號,其果為一姓與否,亦難詰問。但如此誇誕,近於戲侮,當時典屬國者何以不拒回,想慮失遠人之心耶?

這裏提出了三點質疑:(一)日本皇世代相傳已千餘年怎麼可信;(二)爪哇紀元一千三百七十六年跡近荒唐:(三)這都是“外夷”對“朝”的戲弄侮辱,管理來朝入貢的人員為何不堅決拒絕,斥令返回,難道是怕得罪外國人嗎?

其實,這三點質疑,都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日本皇製向稱“萬世一係”,“萬世”有神話成分,“一係”卻是真實的。黃遵憲《日本國誌》所列“中東年表”(中日年代對照表),日本“以崇神紀元為始”,即漢武帝漢四年(公元前九十七年)。而“宋時日本國僧來朝”,指的是宋太宗雍熙元年(公元九八四年)日本僧人來華留學,從崇神皇算起,九十七年加上九百八十四年,已經超過了一千年。《宋史》記錄留學僧所述曆代皇,凡六十四世,謂:

(太宗)聞其國王一姓傳繼,臣下皆世官,因歎息謂宰相曰:“此島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繼襲不絕,此蓋古之道也……”

可見日本“一姓相傳已千餘年”並沒有誇張,連宋太宗也相信的。

爪哇島上的國家常常不止一個,南北朝時即通中國,曆代史書上先後稱之為闍婆達、訶陵、社(闍)婆,《元史》才開始稱爪哇,雲至元二十九年(公元一二九二年),世祖忽必烈命史弼率軍渡海征之,可是戰爭卻沒有取得勝利:

弼自斷後,且戰且行,行三百裏,得登舟,行六十八日夜達泉州,士卒死者三千餘人……於是朝廷以其亡失多,杖十七,沒家資三之一。

爪哇原本是信印度教——佛教,後來又信奉*教的地方,各種宗教都有自己的曆法和紀元,從來沒有奉行中國的“正朔”(建國後新皇帝宣布實行的曆法)。明太祖即位後,洪武二年“遣使以即位諭其國,且賜以大統曆”。皇曆雖然送去了,那邊卻沒有接受,所以才有宣德七年(公元一四三二年)來文自稱一千三百七十六年的事。

爪哇“入貢”,日本“來朝”,用他們自己的紀元,乃是正常之理。接受這個事實,也是起碼的外事常識。值得注意的是,既不是當事之人又無發言之責的沈德符,卻表現得比宋太宗趙匡義和宣德朝“典屬國”更加義正詞嚴,硬要斥之為“誇誕”,主張驅逐來使,斷絕往來,未免過分。

古時讀書人將一片忠愛之心全寄托在“聖明子”身上,自己甘心做臣妾便認為普下的人都該做臣妾,越是國力孱弱時,虛驕之氣越是充足,南宋和明朝的士大夫多是如此,連沈德符這樣有學識的人亦未能例外。另一部明人筆記《穀山筆麈》卷三雲:

三代以下,國體之尊,莫有過於我朝者。如漢唐盛時,與匈奴、烏孫猶稱甥舅之禮。宋之全盛,與契丹為兄弟之國,此其最尊時也。本朝控製四夷,皆為臣妾……諸夷自稱奴婢,視甥舅兄弟之國,何啻霄壤。

其實此時明朝邊防吃緊,常打敗仗,國勢不僅遠遜漢唐,便和北宋盛時亦不能相比。《穀山筆麈》作者的盲目自大,倒真可是“如此誇誕”了。

那麼,請大家平心靜氣地自問一下,在這類事情上,是“外夷誇誕”嗎?

二○○六年十一月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