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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是外夷誇誕嗎(2 / 3)

《清嘉錄》道光十年刻成,第二年傳入日本,在日本很快就有了翻刻本,在中國卻幾乎失傳了,後來還是據日本刻本再翻刻,來了個“逆輸入”。這也是書史上有趣的一件事。

餘生也晚,衙門裏的土地祠沒有見過,隻曾在清人筆記中看到,國子監裏的土地菩薩是韓文公,其架子應該會比《西遊記》裏孫悟空呼來喝去的老頭兒大得多,更非田頭廟裏的公公婆婆可比。不定土地爺也像如今的教授專家,因人因地而異,一樣的頭銜,卻有很不一樣的身價。

二○○四年七月十六日

二十一、洞庭山消夏灣

《清嘉錄·六月》介紹洞庭山消夏灣,文字優美簡潔,引人入勝。

太湖洞庭山腳下,有一荷花最深處,名叫消夏灣。這裏遍處都是荷花,盛夏時萬朵齊開,滿眼雲霞錦繡。來此地避暑的人們,坐在遊船上,吹著湖上的涼風,聞著荷花的清香,流連忘返。有的人還要等到月出東山,賞玩湖上夜景,甚至留宿船中,讓翠蓋紅裳陪伴著入夢。

消夏灣舊傳為吳王避暑處,曆代流傳詩詞甚多。沈朝初《憶江南》詞雲:

蘇州好,消夏五湖灣。

荷靜水光臨曉鏡,雨餘山翠濕煙鬟。

七十二峰間。

頗有韻味。如今到處開發旅遊資源,不知蘇州為什麼不打出消夏灣這張名牌。

古人筆記雜書中,不乏山水名勝和人文景觀的記載。今人讀書不多,任其湮沒,實在可惜。

二○○四年七月二十三日

二十二、七月初七乞巧

《清嘉錄·七月》介紹蘇州女兒七月初七乞巧的情形,對“乞巧”有具體明。

七月初七日頭晚上,女孩們各自將熱水冷水攙滿一杯攪勻(此水叫做“鴛鴦水”),放在庭前敞露一夜。太陽出來後,讓杯水曬上些時,然後每人拿根繡花針,輕輕地放在水麵上,注意不使下沉,再看針映在杯底的影子,以此來判斷誰的手最巧,這就叫“乞巧”。

“七夕”牛郎織女雙星渡河,古時是女孩們十分豔羨的神話,也很能激起她們的想像。因此便產生了拜雙星“乞巧”的儀式,乞求神靈讓自己心靈手巧。曬水放針,乃是檢驗“乞”的結果,也是整個“乞巧”過程的終端,所以顧祿特別詳細地加以敘述。

在男耕女織的社會裏,針線活代表了女子的智慧和能力。現在時移事易,繡花針漸歸淘汰,就是找得來一根,請女同胞到月光下穿針引線,隻怕也沒有誰能夠像老外婆那樣駕輕就熟了。

二○○四年七月三十日

二十三、蘇州的擺設

《清嘉錄·八月》介紹蘇州獨有的手工製品,此亦土風民俗之一端,富有工藝史、城市史的價值。下麵所寫的“擺設”,至今仍是當地的旅遊紀念品,看來更覺得親切有味。

蘇州人喜歡供財神,有善於製作的匠人,雕刻出一種不到一尺高的財神,還有配套的房屋、桌椅、杯盤、衣帽、儀仗、樂器、棋牌、戲具和其他雜物,全都按比例縮尺寸,的隻有寸許大,被稱為“擺設”。出售和製作這種擺設的地方,總有不少男女圍觀,熱鬧得很。

現在蘇州有的旅遊點上,還有縮微的紅木家具(書案、太師椅等)出售,它們可以放在手掌上賞玩,跟兒童玩具似的,材料和製作工藝卻一點也不馬虎,價錢也不便宜。這和外國的汽車模型、艦船模型一樣,都有欣賞和收藏的價值。不同的是,人家玩“擺設”就隻是為了玩,我們卻起源於供財神菩薩。事實上財神菩薩至今仍供奉在各行各業的店堂裏,尺寸則越來越大,有的甚至高大過於政治偉人的造像了。

二○○四年八月六日

二十四、太監的幹兒子

王振為明朝攬權作惡的太監,可比劉瑾、魏忠賢。當其得勢時,無恥士大夫不惜屈身事之,成為讀書人不要臉最醜的一頁,《菽園雜記》記有一事。

英宗正統年間,宦官王振擅權。工部侍郎王某最會拍王振的馬屁,又年輕貌美,自稱幹兒,很得王振歡心。有一次王振問他:“王侍郎,你為什麼刮掉胡須呢?”他答道:“你老人家沒有胡須,做兒子的自然不敢留須啊!”聽到的人,無不笑其不知羞恥。

舊時演《西廂記》,張生因鶯鶯賴簡得了相思病,頭上紮手巾,手裏撐拐棍,開口叫書童。書童上台來,也頭上紮手巾,手裏撐拐棍,儼然比張生病得更厲害。張生驚問:“你怎麼也病了?”書童答道:“相公病了,我不敢不病呀!”

張生之病,事出有因;王振無須,閹人本相。書童“不敢不病”,隻是為了學樣;王侍郎不敢留須,卻是逢迎拍馬。無知的書童隻是可笑,讀書出身的副部長則是可恥了。

《菽園雜記》為陸容(文量)所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引明代人的話,“本朝記事之書當以陸文量為第一”,所記必非虛構。

二○○四年八月十三日

二十五、皇上肯定了的

讀書人畢竟也還有不逢迎不拍馬的,《菽園雜記》所記彭勖敢於批評皇上作序的書,即甚為可敬。

明英宗初年,南京提學禦史彭勖認為,永樂年間修纂的《五經四書大全》,學術水平不高,論點多有不合,於是加以批評,還寫成了一部專著。審讀者:“《五經四書大全》成祖文皇帝寫了序,是皇上肯定了的,怎麼能夠否定。”彭勖卻不為所屈。其實學問愈研討愈精進,真理越辯論越分明,怎麼能因為是皇上肯定了的,便不許提出不同的意見呢?

兩個凡是,看來並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新發明,而是曆史悠久的專製主義老傳統。

永樂皇帝肯定了的,正統皇帝治下必須繼續肯定,奉為金科玉律,不允許討論,更不允許修正。專製政治與專製文化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上看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但彭勖畢竟是可敬的,他敢於指出禦製大書的錯謬。陸容也畢竟是可敬的,他敢於記下彭勖這件事,讚揚他連“皇上肯定了的”也否定。

二○○四年八月二十日

二十六、白發染青故事

《菽園雜記》記白發染青故事,以古證今,談言微中,尤其有意思。

從前陸展染青白頭發討好老婆,寇準拔去白胡須爭取當宰相,都是為欲望所驅使,才幹出違反自然規律的蠢事。但晉人張華在《博物誌》中曾記下染白胡子的方法,唐人宋人都寫過鑷去白須白發的詩篇,可見此事的曆史相當久遠。

如今染頭發的人,多數倒不是為了女人,而是為了顯得年輕點能選上當官,或延遲退休。隻要看看賣烏須藥和鑲牙補牙的廣告,大都貼在組織人事部門前頭,並不貼在風月煙花場所,便可明白。

看京戲《龍鳳呈祥》,劉備過江招親,成功全靠喬國老送烏須藥;但皇叔的目的原是荊州而非孫尚香,政治從來是居第一位的。

不愛江山愛美人,是無大誌的後主們的人生哲學,大英帝國的溫莎公爵庶幾近之。其實隻要有了江山,又何愁沒有美人。世界上終究明白人多,所以人氣最旺處還是組織人事部門,而不是婚姻介紹所。

二○○四年八月二十七日

二十七、畫聖像的難處

《菽園雜記》還講過明太祖畫像的故事,使人覺得畫聖像的難處真大。

太祖皇帝曾召集畫師為自己畫像,畫出來都不滿意。有位畫師寫生本領最高,畫得最逼真,自以為萬歲爺一定會滿意,誰知呈上去也不合式。另一位畫師卻揣摩出了皇上的心思,不求形似,隻將禦容畫得格外和藹慈祥。結果龍心大悅,詔令其照樣畫出若幹幅,頒行下。

朱元璋本是一副“五嶽朝”的凶狠相,看得出殺起人來不會心慈手軟。他以殺人奪了下,又殺功臣,殺文人;及至自己覺得下該“穩定”了,又想以慈眉善目給人們以“親民”的印象。畫師們有誰能體會到這一層“意”呢?自然是畫得越像越不行,除了最後的這一位。

最後這一位畫師,就憑他揣摩迎合時表現出來的政治敏感和政治水平,當一個美協主席是足夠的了,我以為。

吳晗的《朱元璋傳》隻看過初版本,其中好像也寫到了這件事,還將朱元璋猙獰凶惡的真容和特意畫成的阿彌陀佛相分別製版,印在卷首。後來吳晗被打成“三家村”之一,自殺畢命,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二○○四年九月三日

二十八、是誰心中有妓

《古今譚概·迂腐》刻畫“兩程夫子”活得累的故事,生動而有趣。

宋朝程顥(明道)程頤(伊川)兩兄弟,都以講道學出名,被尊稱為“兩程夫子”。

有回哥倆同往人家赴宴,有妓女陪酒。程先生怕妓女近身,站起來整整衣襟便告辭離開了。大程先生卻和眾客人笑談飲酒,直至終席。

第二日,程先生來到哥哥書房,講起頭讓妓女來陪酒,仍然氣憤不已。大程先生便對弟弟:“昨酒席上有妓女,我心中卻沒有妓女;今這書房中沒有妓女,你卻老是想著昨,看來心中還有妓女啊。”

就因為一個“心中有妓”,一個“心中無妓”,後來就認為哥哥的“道學”水平比弟弟更高。其實弟弟生氣離席固可不必,哥哥用心搞出這麼一套詞也嫌做作,他倆都活得太累了。

其實在古時,士大夫們應酬,有家妓或官妓陪酒是十分正常的,和她們接觸一下也嘸啥,隻要不到潯陽江頭去找有夫之婦,或者家中沒有夫人作獅子吼,便不會惹出麻煩。不過道學先生要當“夫子”,便不得不特別自律,裝出一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模人樣。

程先生“拂衣而起”,至次日“慍猶未解”,臉上肌肉繃如許久,血壓肯定升高,比起大程先生隨大流“盡歡而罷”,似乎更不利於養生。可是查二程年齡,弟弟隻哥哥一歲,卻在哥哥去世後還活了二十二年,這又如何解釋呢?難道要做到“心中無妓”,見可欲而心不亂,竟如金庸所寫的“必先自宮”,對於生命的戕賊比板起一副臉還厲害麼?

二○○四年九月十七日

二十九、特大的袍袖子

《古今譚概·怪誕》有則故事揭露了士大夫的矯情做作,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程度。

古人長袍大袖,物件多藏於袖內,正所謂“袖裏乾坤大”。有位特別喜歡作秀的進士曹奎,新製袍服時還特意將袍袖做得比別人的更大,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楊衍見了,忍不住問他道:“你這袍袖子做得太大了罷?”

“就是要大,這才裝得下下的黎民呀。”曹奎得意洋洋地回答。

“下的黎民裝不了,一個兩個黎民看來倒是裝得進去的。”楊衍冷笑著這樣。

曹奎在這裏袖裏要裝下的黎民,如今也心中要裝著老百姓,若能做到,當然很好,怕就怕像曹奎他這樣辦。

《古今譚概》為馮夢龍所纂,有批語雲:“今吾蘇(馮是蘇州人)遍地曹奎矣。”但願此時此地別“遍地曹奎”才好。

在上者提倡某種精神,宣傳某種思想,若要收效,莫如身體力行,而不在多言。頒布幾條順口溜式的口號,置辦幾身曹奎式的大袖袍,便想文武百官廉潔奉公,下黎民樂業安居,則是癡心妄想。君不見,蔣介石手訂的“黨員守則”背得再滾瓜爛熟,亦無救於國民黨在大陸的敗亡麼。

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三十、又一求死新法

《古今譚概·癡絕》還有則故事,是講做官的癮特別大,大到了連死都不怕的。

嘉靖時俺答入侵,京師一度危急。皇上怪罪兵部尚書丁汝夔,將其處死,在朝官中引起震動。大家都感慨仕途險惡,兵部尚書當不得。有一人卻不以為然地道:“兵部尚書是正部級的大官呀,如果做一便要砍頭,也許沒人爭著做;隻要能做上個把月,即使是砍腦殼,我也還是願意做的。”

這似乎是一則諷刺挖苦的笑話,其實不是。後來明朝的兵部尚書,的確一連好幾位都被砍了腦殼,如熊廷弼、袁崇煥。以至新官上任,兵部衙門外便貼出了揭帖:

莫喜莫喜,莫賀莫賀;

四五年間,一連三個。

熊、袁都是忠臣,明知兵部尚書當不得,還是毅然決然來當,真所謂忠臣不怕死了。

貪官不怕死的就更多。明太祖恨貪官,長官貪汙被告發,便剝皮填草示眾。新長官來補缺,屬吏每竊竊私語:“填草的又來了。”

讀報見賣官買官的大員判死刑,因而想到斯蒂文森《自殺俱樂部》寫波斯王子花錢買死,費心費力,何如先買個“風險”大的官來當當,反正用來買官也就是買死的錢也是貪來的,不必像波斯王子那樣從王宮往外頭搬。如果來一點戲的話,這也可以算是又一求死新法了。

二○○四年十月三日

三十一、那兩年我靠誰

《古今譚概·專愚》還介紹過一個“啃老”的人,此人在世當不晚於馮夢龍(一五七四至一六四六年),可以是三百多年前的“啃老族”。

有個姓吳的人,二十歲就做了爸爸。兒子養到三十歲,他自己也五十歲了,兒子因為蠢(名就叫“蠢子”),生活還全得他照顧。

有來了個算命先生,父親請其為自己和兒子算命,結果算出,父親壽高八十,兒子也會活到六十二歲。

蠢子聽了,號啕大哭著道:“爸爸八十歲死了,六十歲以後還有兩年,那兩年我靠誰啊!”

不幸生下弱智低能兒,隻能盡一世義務,身後還會留下遺恨;對此社會應予同情,國家也該關心,決不該覺得好笑。舊笑話常打趣殘疾人,乃是國民心理不健全的表現,但取笑弱智和病人的畢竟還少,除了借呆女婿傻新娘搞黃色低級趣味。

這位吳蠢子卻未必很蠢。他知道父親大自己二十歲,知道八十減二十再減六十二等於負二,知道父親死後還有二年無人養活自己。如果及早訓練他學會獨立生活,不養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習慣,他很可能就不會如此號啕大哭。

社會上有所謂特權階層,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以後又出現了富翁階層。富貴之家,總會特別注意子女教育。但如果教之不以其道,子女雖然並不弱智,也被嬌慣成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少爺姐,老爺太太臨終時也會放心不下的。

二○○四年十月十五日

三十二、灶神菩薩上

《五雜組》為明人謝肇(在杭)所作筆記,內容比較豐富,有介紹灶神菩薩的一條:

每家的灶神菩薩,每月三十日都要上,報告這一家人的罪過。段成式筆記中,灶神還有六個女兒,每月底上去檢舉凡人的罪錯,嚴重者得少活十二年,較輕者也得短幾年陽壽。

所以人們都怕灶神。有些人家,每月到了二十四五便吃齋念佛,求得一個好印象。

其實,真心做好事,何必隻在月底這五六:若隻是為了應付最後一的檢查,從二十四五起吃齋念佛,豈不又太早了麼?

元朝時候,中國人(漢人)做亡國奴,每幾戶人家得供養一位阿合馬或呼圖魯,讓他監管著。後來不做亡國奴了,自己人管自己人管得更死,檢舉揭發亦不限於月底了。但統治者總還不放心,若能跟玉皇大帝那樣,家家派一個灶神爺,再加六員女將,十二個時辰都有幾雙眼睛盯著,那才好呢。

但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辦法,到二十四五吃幾齋,初一初二再開始打牙祭。更為簡便而有效的,則是破費兩文錢買幾塊扯麻糖,讓他和她們甜一下嘴巴,自然不會作負麵報道,人間一派祥和,上也會高興。

二○○四年十月二十二日

三十三、人盡可夫

《五雜組》的特點是多發議論,而且見識不差,如下麵這一則論“人盡可夫”。

“人盡可夫”的本意是:對於每個女人來,父親總隻有一位,丈夫則凡是男人都當得的。這句話好像違背了傳統社會道德觀念,卻有它的道理。

父女關係是生的,誰都隻可能有一個生物學上的父親。夫妻關係則是男女配合,女子接受求婚不會限定一個對象,男女雙方都可以進行選擇。那麼,每個男人都有可能當某個女人的丈夫,其實也並不錯。

“人盡可夫”這句話出於《左傳》,全文為“人盡夫也,父一而已”,是母親教女兒對父親和丈夫應該以誰為重時出來的。“人盡可夫”後來流衍為形容濫交女人的貶語,大非本義了。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拍過一部以此為名的電影,由白光主演,白光從此便成了**的代表,至今還不能上電影名人錄。

《五雜組》作者是晚明人,社會危機深重時也就是文化思想活躍時。他能承認“人盡夫也”這句話有合理性,承認男人可以“擇婦”,女人亦可“擇夫”,也就是思想解放的表現。

如今有些人在公開場合大罵女人“人盡可夫”,關上房門後又惟恐女人不肯“人盡可夫”,比起400年前的謝肇淛來,差距可謂大矣。

二○○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三十四、那就更快活了

《五雜組》記文人的隻言片語,有的也頗有意思,比如寫翰林學士梅詢和一個老兵的對話。

梅詢在朝中當翰林學士,有上頭交來起草的文件特別多,又特別費斟酌。他忙得頭昏腦漲,擱下筆想出外走走,手裏卻還拿著正在修改中的文稿,剛出房門便見一個老兵躺在屋簷下曬太陽,正在伸懶腰。

“多快活啊!”梅詢不禁忻羨起這個老兵來,便和顏悅色地問他道:“你識字嗎?”

“不識字。”老兵答道。

“那就更快活了。”

翰林學士屬於最高級的秀才班子,是*身邊工作人員,地位、待遇比老兵何止高出萬倍。可梅詢卻羨慕在陽光下伸懶腰的老兵比自己“更快活”,而且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感歎,不是在鏡頭前裝模作樣。

快活還是不快活,在梅詢看來,關鍵在於識字還是不識字,也就是拿不拿筆杆子。本來嘛,用筆杆子為統治者服務,即使在體會聖心緊跟旨意上謹慎心,不致隕越,就是風來隨風雨來隨雨,明明沒有道理也要出個道理來,也就夠傷腦筋、不得快活了。

二○○四年十一月十二日

三十五、棒打都打不開

古時讀書人的目標是“學而優則仕”,就是要做官。隻要有官做,什麼獨立人格、個人尊嚴,都是可以不要的。讀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下節,深有感觸。

蒙古人征服中國,建立了元朝。元世祖(忽必烈)改燕京為中都時,已曆太祖(鐵木真)、太宗(窩闊台)、乃馬真後、定宗(貴由)、憲宗(蒙哥)五世,還沒有營造宮殿,製定禮儀。每逢慶典,大臣工在大帳外麵擠成一團,爭先恐後要進去磕頭。蒙古衛士很討厭這班漢官,揮起棍棒痛打,剛打開又聚攏了。翰林學士王磐“慮將貽笑外國”,奏請快些建立上朝的規矩,世祖當即同意。

蒙古人已經進北京做了皇帝,依舊按草原上的規矩在蒙古包裏上朝;新老降官搶著擠進去向“大汗”磕頭,棒打都打不開,的確是很有趣的掌故。更為有趣的,則是那位翰林學士王磐“慮將貽笑外國”的外國,並非遠在邊的英吉利法蘭西,而是近在眼前的南宋,劉克莊正在那裏填《賀新郎》詞,問“誰夢中原塊土”。

王磐本人也是籍貫(河北)永年的漢族讀書人,因舉報李璮叛元投宋有功,死後被元朝諡為“文忠”。諡法原是漢族王朝的傳統禮製,蒙漢“文化交融”之迅速,於以見之。

二○○四年十一月十九日

三十六、兩位學者應召

《南村輟耕錄》的作者是元朝人,所記當時“道學家”半推半就去為異族統治者服務的情形,相當生動,值得看看。

元世祖中統元年,道學家許衡(號魯齋)被征召去朝廷做官,路上去看望另一位道學家劉因(號靜修)。劉問許:“朝廷一征召你便去,是不是太快了一點?”許答道:“不去,我們的‘道’怎麼能夠實現呢。”

世祖至元二十年,劉因也被征召入都,以讚善大夫之職去教育蒙古子弟,沒多久便辭職回鄉了;接著又派人來召他去當集賢學士,仍以體弱多病堅辭。有人問劉何以不去,劉答道:“一召便去,我們的‘道’豈不太沒有價值了麼。”

看來元世祖忽必烈真如《元史》所,一開始便注意延攬“四方文學之士”,的確是一位“思大有為於下”的君王。

許劉兩位雖是道學家,當時的身份仍為“三等公民”(漢人列蒙古人、色目人之後),又是“臭老九”(九儒十丐),但隻要去“應召”,還是有官做,甚至還可以討價還價一番。反正都可以“我們的道”(“吾道”)作借口,麵子還是得講一講。

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三十七、還是結發夫妻

《南村輟耕錄》記各族士民生活,亦能體察人情推求物理,如寫禦史大夫某之處理夫妻關係:

禦史大夫也先帖木兒,嫌棄結發的正妻好幾年了。

有回翰林學士承旨阿目茄八剌死了,也先帖木兒派一位叫明裏的官員代表自己去吊孝,回來後問他死者妻妾的情況。明裏答道:“承旨大人府上,戴鳳冠的姨太太有一十五位,隻見她們忙著在爭分財物,全不悲傷;一直守在靈前傷心哭著的,隻有正室夫人一位。”

也先帖木兒聽了,默然無語,當晚上,便到正妻房中住下,從此兩人恩愛如初。

本來人類的堂兄弟猿猴都一夫多妻,直到百年前我們自己也是一樣。現代文明社會法定一夫一妻,但公開、半公開、不公開多妻的,仍然不少。但男人們,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計,與其學阿目茄八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還不如學學也先帖木兒珍重結發夫妻的情義才是吧。

二○○四年十二月三日

三十八、倪雲林的潔癖

《南村輟耕錄》還留下了不少自然史的材料,關於大畫家倪雲林潔癖的記述,即是六百年前“強迫行為症”一病例。

都知道倪雲林有潔癖,而且他的癖很厲害,完全成了病態。

有次他看上了歌女趙買兒,叫她來家中陪宿。先要她幹幹淨淨洗了澡,上床以後,又從頭到腳,手摸鼻嗅,將全身仔仔細細檢查一遍。因為覺得私處總還有點不一般的氣味,又叫她下床去洗。洗後再嗅,嗅後再洗,一次又一次,折騰到亮,宿並沒有陪成,白白付出了一筆服務費。

趙買兒後來對人起這回事,每次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古人生理、心理、病理現象的記述,都是人類學和疾病學上有用的資料,都有自然史的價值,即使事涉隱秘,亦未可一笑置之。倪雲林的潔癖便是典型的“強迫行為”,表現十分生動,很有病史研究上的價值。此類材料,經史中也有。子夏因死了兒子悲痛過度而失明,即是急性青光眼發作的結果,現代醫學可以引為佐證,孔子實在不必罵他。

二○○四年十二月十日

三十九、用人不疑行嗎

民國初年徐珂的《康居筆記》論“用人不疑”雲:

古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確實有其道理,可是在現時卻未必行得通。現代人的貪婪和狡詐,比古人厲害了不知多少倍;沒有劉邦曹操那樣的手段,誰又能夠使用比陳平更貪,比司馬懿更詐的“人才”呢,“用人不疑”行嗎?

所以,我認為不必再提倡“用人不疑”啦,監督、檢察等等手段,亦絕不可以放鬆。雖不得不用他,更不得不防他。時時刻刻、尺尺寸寸地提防著,還怕一不心,被他鑽了空子呢!

管著要緊事物(如武器、錢財、國家機密之類)的人,在上者(即用人者)得“時時防之,事事防之”,乃情理中事。有人將管這些事的工作稱為“要害工作”,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得的。但照頭腦簡單如我者想,這種“要害工作”還是不去做為好。要害,要害,結果隻怕要害了自己。

過去幫“後宮佳麗三千”的皇帝管女人,亦是一種要害工作;而將管女人的人先做成太監,亦就是一種“防”。盡管防了,仍不免出嫪毐,出魏忠賢。但即使僥幸成了嫪毐、魏忠賢,最後也難逃一死。

二○○四年十二月十七日

四十、男子取女人名

《康居筆記》作者讀書多,又用心,故能從古書中發現一些有趣的資料,如其記男子取女人名。

男人的名字,有的看起來像女人。《左傳》中的石曼姑,《孟子》中的馮婦,《莊子》中的女,《史記·荊軻傳》中的徐夫人,《漢書·郊祀誌》中的丁夫人,《三國誌·陸抗傳》中的暨豔,便都是名字像女人的男人。

男女有別,自然之理。片麵誇大差別搞性別歧視不對,故意混淆差別,“男人扮女人”,也似乎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