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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晚清一書吏(3 / 3)

這時清室將亡,從日本回來的革命黨人群聚上海租界,多與曼殊相識。曼殊與蕭萱同寓居正(後國民政府司法院長)家中,自道其詳,並及女郎所贈玉飾形製特殊,與流行的雞心式迥異。曼殊並著手將此段悲史寫成長篇,且自繪插圖,圖文俱伏枕而作,運筆時每雙淚承睫。他還曾托蕭請孫中山先生資助出版,先生時正困窮,孫夫人(並非宋慶齡)傾篋出八十圓贈之,卒未能將書印成。

後軍閥當道,黨人隨孫先生南下廣州。曼殊則滯留上海,至病重入寶隆醫院,乃致書廣州胡漢民(後國民政府立法院長),另附一紙請轉交蕭萱,紙上隻畫一雞心,旁書“不要雞心式”五字。大家見了,都不知所雲,蕭嘿然久之,才記起這一段故事,道:“蘇和尚大概快要不行了,這是叫我代他買一塊碧玉,好帶上它去見地下的未婚妻哪。”於是便去珠寶店買了一塊帶方形碧玉的項鏈,由徐謙(後國民政府委員、國民黨中央常委)帶往上海。

徐謙抵上海後,即趕往寶隆醫院,曼殊時已垂危,暝目僵臥,若有所待。乃近前告之曰:“廣州蕭某托帶碧玉來矣,不是雞心式的。”曼殊張開眼睛,用最後一絲氣力接過碧玉,又要護士扶起他的手,將玉貼在嘴唇上,隨即氣絕,這時他的臉上才浮起一絲微笑。劉成禺是蕭萱的好朋友,後來根據蕭的敘述,在《世載堂雜憶》中記下了這一則故事。

曼殊有句雲:“我欲秉風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憎。”貪嗔癡佛家所戒,憎即是嗔,愛即是癡。曼殊也許做到了“無憎”,卻並沒有做到“無愛”。如果不癡無愛,和尚又怎麼會在撒手西歸時,還念念不忘“不要雞心式”呢?

二○○六年六月六日

十二、自來水之初

“人之初”耳熟能詳,其實所有事物都有“之初”,下麵便來談談中國的自來水之初。

抗戰前長沙城裏沒有自來水,井水鹹苦,飲用得買河水,也就是賣水夫從湘江裏挑上來的水,須以明礬淨化。若是買“沙水”(南門外回龍山下白沙井的水),那就貴得多。

北京人過去買“甜水”飲用,也須付出高昂的代價。王漁洋詩中寫道:“京師土脈少甘泉,顧渚春芽枉費煎,隻有壇石甃好,清波一勺買千錢”,可以為證。但即使是用“甜水”泡茶,茶杯“三日不拭,則積滿水堿”。難怪已故的鄧雲鄉先生要在《北京鄉土記》中感歎:“當年吃口好水是多麼不容易啊!”

北京的自來水到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才開始籌辦。上海因為有租界,市政建設走在前頭,光緒六年(一八八〇)即有英商組織自來水公司,三年後靜安寺到東門一線便開始供自來水了。後來,人們便將這看成中國的自來水之初。

最近翻看清人歐陽昱的《見聞瑣記》,才知道同治末年(一八七〇至一八七三)南京便辦過“轉江水入城,分數百管遍達”的自來水。雖然這隻是為了解決“江南貢院”一萬一千多間“號舍”的飲水問題,仍可視為中國城市中的自來水之初。

貢院是當時各省逢”子午卯酉”(三年一次)舉行鄉試(考舉人)的地方。每試三場,每場三日,入場後即封門,內外交通隔斷,一人一間號舍,食宿均在其中,食物是裝入“考籃”帶進場的,飲水卻不能不就地解決。

《見聞瑣錄》的作者是江西人,他,江西貢院位於東湖旁邊,“湖水不流,一城汙穢皆聚其中。闈中井皆湖水滲入者,以其水烹茶,入碗中,碗麵有黃油一層,其味鹹,飲之令人腹痛”。士子入闈,在沉重的考籃之外,還得帶上一個滿盛河水的竹筒,但此水“一日即盡”,第二第三還得喝井水,三場下來,很少有人不生病的。

江南貢院比江西貢院規模大得多,情況同樣是“井水穢極,士飲多病”。《見聞瑣錄》,梅啟照(岩)到南京當藩台(主管全省民政財政)後,下決心改善貢院飲水條件,辦法是“轉江水入城,院牆外設東西兩台(水塔),安兩錫管,分灌入牆內,複分數百管,遍達號舍,自是士不飲井水,頗便之”。這裏敘述得簡略了一些,但江水先“轉”到“東西兩台”上,再通過“錫管”直送到每個號舍,供給上萬名士子飲用,已經是自來水的雛形了。江南貢院遺址如今叫朝宮,乃是南京一處旅遊熱點,聽那裏陳列有科場考試的史料,這件事其實也可露露臉。

梅啟照在南京做了幾年藩台,光緒三年(一八七六)升任浙江撫台,旋即入京任兵部侍郎,光緒七年又出任東河河道總督(製台),提升之快,明他是有治績的。在江南貢院首創自來水設施,也可算是他的一樁治績。他後來因王樹汶案辦理不善被革職,回南昌後,還建議當地照南京的法子“轉水入闈”,但下台後的話沒有人聽,“當道托以無費辭,遂無如之何矣”,這卻是後話了。

二○○六年六月二十七日

十三、談集句為聯

《夢溪筆談》王安石“始為集句詩”,《蓼花洲閑錄》則“集句自國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開敏,以文為戲,然後大著;元豐間王文公益工於此,人言此自公始,則非也”。

《筆談》和《閑錄》都是宋人筆記,所“國初”即是宋初,王文公即是王安石。宋神宗元豐年間(一〇七八至一〇八五),本是王安石的創作高峰期,而石曼卿比王年長二十七歲,宋仁宗康定二年(一〇四一)便死去了,看來“始為集句詩”的人該是石曼卿。

《閑錄》石曼卿“以文為戲”,舉出了他所作的一首集句詩《下第偶成》:

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

仰大笑出門去,獨對東風舞一場。

這確有一點自我解嘲、遊戲人間的味道,句子則是從秦韜玉的“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李白的“仰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等前人詩句中“集”得的,而原作卻並沒有此種情調。石曼卿將別人的詩句移花接木,重新組織,便成了發泄自己牢騷的另一首新的詩。“集句”的特點,正在於此。

石曼卿的手跡不複可見,我卻有幸見到過梁啟超集句而成的一副對聯的原跡,雲:

一晌銷凝,簾外曉鶯殘月;

無限清麗,雨餘芳草斜陽。

上聯的上下兩句旁各用字注出“高竹屋《慶宮春》”和“溫飛卿《更漏子》”,下聯的上下兩句旁則注出“周清真《花犯》”和“秦少遊《畫堂春》”,明這四句是分別從高、溫、周、秦四人的詞中集出來的。集句的組成和書寫,本來應該依此格式,不然的話,像我這種腹笥貧乏的人,便不曉得“一晌銷凝”是高觀國的句子,《全宋詞》中也並沒有收入這首《慶宮春》。

集句為聯集得特別妙的,如《楹聯叢話》卷十一所舉的題酒家樓:

勸君更進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用李白對王維,《將進酒》對《渭城曲》,本就旗鼓相當;“君”對“爾”,“更進”對“同消”,“一杯酒”對“萬古愁”,又如造地設,難怪《叢話》稱其“可謂工絕”。

又如《兩般秋雨庵隨筆》記阮雲台宮保於江西百花洲集一對雲:

楓葉荻花秋瑟瑟;

閑雲潭影日悠悠。

它“既切西江,又合風景,而成句又在人人意中口中,所謂文章本成,妙手偶得之也”。白居易在潯陽江頭和王勃在滕王閣上的故事下聞名,將他二人作於江西的警句集成一聯,來題詠本地風光,又對得如此之“工”,稱為妙手,也是恰如其分。

又如《江鄉漁話》記左宗棠為嘉峪關“湘軍昭忠祠”所集的楹聯:

日暮鄉關何處是;

古來征戰幾人回。

既切合遠離“鄉關”葬身異域將士的身份,集句的出處又是讀過《唐詩三百首》即能知道的崔顥《黃鶴樓》和王翰《涼州曲》,也可算是集得極好。

集句並不限於從詩詞中取材,《浪跡叢談》介紹過一首江山船(富春江上帶“色”的遊船)上客人留題的聯語:

遊目騁懷,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賞心樂事,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集的便是《蘭亭集序》和《牡丹亭》裏的句子。

題江山船,屬於遊戲;但大多數集句,卻是能派上正經用場的。《揚州畫舫錄》記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建造的景點“漁舟屋”,那裏有一副集杜(甫詩句)聯:

水深魚極樂;

雲在意俱遲。

就是供“禦覽”的大作,掛在”漁舟屋“,也確實比原來《秋野五首》的“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和《江亭》的“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更加合適。

集句本來可以集同一個人的句子,集陶集杜者曆來很多,但絕不可以用現成的對句。有些地方將“新鬆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和“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寫了掛起來,那就不是集句為聯而是抄錄詩詞了。

二○○六年七月十一日

十四、助哭和代哭

馬大帥為了掙錢,到辦喪事人家“幹哭活”,跪在打穀場上呼搶地幹嚎,眼淚卻無半點。來自農村的保姆,她們鄉下死了老人,也會請來代哭的,隻是哭得不如馬大帥精彩,“有這麼多人看”。

清朝鹹豐丙辰年間,漢軍旗人福格寫了部筆記《聽雨叢談》,卷七有一則“助哭”,的也是哭喪,不過哭者乃是至尊的皇帝。“至尊親臨大臣之喪,或望衡(門)即哭,或見靈而哭,各視其臣之眷也(因大臣生前享受的待遇不同而有所區別);哭畢,祭酒三盞,既灌(以酒灑地),複哭。每哭,必有中官(宦官)助哭。雖列聖大事,亦有助哭之宦寺等輩;一人出於哀切,眾人出於揚聲,聞之自有別也。”“出於揚聲”,譯成白話便是,目的隻在於讓大家都能聽到。這種“出於揚聲”的助哭,便和馬大帥式的並無半點眼淚的幹嚎無甚區別了。

《叢談》記旗人喪禮雲:“屬纊(換衣)、成殮(入棺)、舉殯(送葬),則男婦(子媳)擗踴(捶胸頓足)鹹哭;朝晡夕(早中晚)三祭,亦男女鹹哭。男客至,客哭則孝子亦哭,不哭則否;女客至,婦人如之。”廣東漢人喪禮,則“客一登堂,喪家男女同聲舉哀,且以嫗婢助哭於內,其聲不絕,客則弗哭也”。看來旗人做吊客更不容易,漢人則守古風更認真。

《叢談》又引證《周禮·喪大記》,古時“君、大夫、士皆有代哭者”,這“代哭”也就是“助哭”。《禮記》和《儀禮》對主人主婦何時哭,如何哭,是撫屍而哭還是跳起腳哭,都有十分詳細的規定,若要嚴格執行,是相當費力的,超過了一般人能夠承受的限度,故不能不令人代哭。《儀禮·士喪禮》“代哭”下原注:“代,更也。孝子始有親喪,悲哀憔悴,‘禮’防其以死傷生,使之更哭,不絕聲而已。”這時的“哭”,已經成為一種禮儀行為,而不是自然的感情宣泄。所以,旗人的男來男哭女來女哭也好,漢人的男女同聲嫗婢助哭也好,都隻是“行禮如儀”,不可能也用不著人人時時動感情流眼淚的。

專製宗法社會不承認個人的主體地位,總要用禮法來規範和控製個人的行為。生活在這種氛圍中的人,養成了壓抑和克製的心理習慣,對於禮教必信必從,連哭都得“一切行動聽指揮”。曆史上也曾有人對此提出過質疑,《叢談》引《南史》雲,王秀之遺令曰:“世人以仆妾值靈助哭,當由喪主不能情至,欲以多聲相亂,魂而有靈,吾當笑之。”又引《王陽明年譜》:“父卒,久哭暫止,有吊客至,侍者曰宜哭,先生曰,客至始哭,則客退不哭,飾情行詐也。”但這兩位姓王的觀點一直不能成為社會的共識。

《叢談》作者的態度,也是讚成助哭,並且主張吊客也要哭的,所以一再提到《禮經》,謂“此禮行之已久”,不同意王秀之和王陽明。還:“今京師吊喪者,直以哭為吊禮,並不計涕之有無,人多笑之;然《文》雲,哭,哀聲也,有其聲而已矣,哭為哀禮之文,哀者固哭,不哀者亦當襲其文也。”事實上在助哭和吊喪的人群中,哀者固有,不哀者必更多,哀聲不能不作,涕淚卻未必會流,當然就隻能“有其聲而已矣”,學馬大帥作幹嚎。

講到這裏,不禁想起另一則故事:某大官的母親去世,下屬前往吊唁,大官披麻戴孝放聲大哭,下屬則陪哭如儀個個幹嚎,隻有某人真的淚下如雨。事後有人問他:“何得此一副急淚?”答道:“見到老太太喪事如此風光,想起了不久前淒涼死去的我的妾,眼淚忍不住就下來了。”這故事可能是哪位促狹鬼編出來的,但也隻有在人身依附盛行、主從關係為重的社會裏,才編得出這樣的故事來。

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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