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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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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修車鋪的時候,胡哥正在修車。他從一輛拖拉機下爬出來,赤裸著上半身,腱子肉上沾著一道道黑機油,隻有脖子上掛著一串金鏈子,跟赤銅色的肌膚相映成趣——他之前是帶玉的,後來被我認出來是劣玉,就換了。

“你們壞了我的事,又要走了人,現在還要過來討東西,這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胡哥陰惻惻地,坐在一個大鏟車輪胎上,手裏的扳手忽悠悠地轉著。木戶加奈雙手撫膝,鞠了一躬:“對於給您帶來的麻煩,我們深表歉意。我會在接下來的文化基金投資裏進行補償。”

胡哥搖搖頭,豎起三個指頭:“這子先壞了我的臉麵,你搬出我舅舅,好,這個我不追究。”他放下一根指頭,繼續道:“他還糟踐了我幾萬塊錢,你文化基金裏補。這個也就算了。”他又放下一根指頭,把剩下的一根指頭晃了晃:“臉麵和錢,拿我舅舅和基金兌了。還剩最後一個龍紋爵,是他押在我這裏的。一碼歸一碼,這可不能算在前兩個裏頭。”

言外之意,他還要撈些好處,才肯把龍紋爵吐出來。木戶加奈有些為難,我知道這時候不能再讓一個女人為自己出頭,挺身而出:“胡哥你開個價吧。”

“好!夠爽快!”

胡哥從輪胎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右手摸摸下巴,估計是在琢磨能從我這裏榨到什麼好處。他一湊過來,我突然雙目圓睜,身子不由得朝前拱去。胡哥以為我要動手,舉起扳手要砸。我急忙道:“別忙!”指著他脖子上那根金項鏈,大聲問道:“你這條項鏈是哪裏來的?”

胡哥下意識地用手攥住項鏈,大怒道:“關你屁事!”我從兜裏把藥不然給我的錢都扔過去:“這些錢都是你的。你快告訴我,這是哪裏來的!”

胡哥可沒想到,我會突然對他的項鏈有興趣。他後退兩步,一臉狐疑地瞪著我:“這是我奶奶從勝嚴寺給我請的,你想怎麼樣?”木戶加奈對我的舉動迷惑不解,聲問道:“許桑,你發現什麼了?”

我有些激動地比劃著,木戶加奈把目光投向那串金項鏈,也立刻瞪大了眼睛,發出“啊”的一聲。胡哥的這串金項鏈是純金鎖鏈相扣,在末端還拴著一尊金佛。那尊金佛是一尊坐佛,做工有些粗糙,但佛頭頂嚴的風格,儼然與則明堂玉佛頭殊無二致,自佛額垂下的兩道開簾頗為醒目。

從木戶加奈帶給我們的佛頭照片裏,我判斷出那尊被盜玉佛頭有三大特點:一是麵容酷似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也就是武則本人;二是佛像造型偏向於馬土臘流派風格;三是佛頭頂嚴與初期藏傳佛像一致,曲度較大,外飾呈層疊剝落狀,且在佛額開簾。

武則為何選擇這種幾乎憑空而來的頂嚴風格,難以索解。這個疑點不解決,佛頭的真偽就很難得到確認——但我實在沒想到,居然會在現代社會岐山一個有黑社會性質的團夥老大身上,看到了幾乎一樣的頂嚴風格的佛像,所以我和木戶加奈才會突然失態。

胡哥大概也不想太得罪木戶加奈,他把我扔出來的錢撿起來收好,然後對我們這個微不足道的要求,勉為其難地做了回答。按照他的法,這條金項鏈是他奶奶早年出嫁時的陪嫁,鏈條是請人打的,佛像是從本地的勝嚴寺裏開光請來的。

我和木戶心翼翼地接過金項鏈,仔細看了看。這尊佛從造型上來,屬於法像,結跏趺坐,右手抬高手指結成環狀,左手平放在膝蓋上,算是漢地相當普遍的造像。唯獨那個頂嚴顯得特別突兀,簡直像是把一根黃瓜強行嫁接到土豆上一樣。

“這是在勝嚴寺請的對嗎?”木戶加奈問,胡哥點頭,然後解釋勝嚴寺是岐山本地的寺廟,位於岐山縣西南,已經荒廢很長時間,一直到最近才有住寺的和尚。

我對木戶加奈:“看來,咱們得去一趟勝嚴寺看看。”木戶加奈“嗯”了一聲,握緊我的手。那種頂嚴風格既然出現在金佛頭上,明工匠在鑄佛時一定有所參照,而這個參照物,很大可能就在勝嚴寺內。

胡哥收了錢,心情大好,回頭喊了一聲。沒過多久,裹著繃帶的秦二爺從後頭轉了出來,手裏還捧著龍紋爵。他一看是我,眼睛裏流露出怨毒的神色。胡哥沉臉道:“你明帶著他們去勝嚴寺轉轉,不許出差錯。”

秦二爺一臉不情願,可不敢流露出半點抗拒。他把龍紋爵交給我們,戰戰兢兢地先走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估計上次打得不輕。

當晚上,我就在姬雲浮家睡了一宿,木戶加奈回了縣裏的賓館。到了第二,我們開著吉普車,秦二爺帶路,風馳電掣地朝著勝嚴寺開去。一路上,秦二爺除了指路以外,一聲不吭,顯然是懷恨在心。我有心跟他搭話,總被他一句“您扮豬吃老虎厲害,我不敢”頂回去。

勝嚴寺位於岐山縣城西南,不到三公裏。秦二爺在方向上不敢撒謊,帶著我們沿公路過去,沒多少時間就開到了目的地。這裏位於周公河和橫水河交彙處的北岸塬頂,地勢頗高,以風水而論,確實是個建寺起觀的好地方。

到了勝嚴寺門口,我問秦二爺跟不跟我們進去。秦二爺一擰脖子:“不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一轉身,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古寺山門半毀,處處斷垣青痕,雖然已被重修,卻也難掩傾頹之氣。寺門前的兩株大樹一棵已經半倒,另外一棵早已枯死,剩下光禿禿的枯枝垂聳,還沒被清理幹淨。我站在這寺麵前,能感覺到一種古樸淒涼的寥落之感。木戶加奈嘴裏喃喃自語,不知在些什麼,她掏出相機,先給山門拍了一張照片。

昨木戶加奈已經從文物局要了相關資料。勝嚴寺是座古寺,何時所建已不可考,最早的一次重建是在大明景泰七年,香火繁盛,曆代縣誌都有記載,可惜大部分建築在“文革”期間被毀,至今還沒恢複元氣。

這座寺不算旅遊景點,沒人收費。我們信步入內,一路穿過廣場,偶爾有幾個村民走過,也隻是淡淡瞥過一眼,繼續前行。

我們從廣場走過鍾樓、鼓樓和王殿,在沿途的欄側殿角可以看到不少佛像、菩薩像和金剛像等常見的寺廟造像。不過這些石像要麼被砸得麵目模糊,要麼整個頭顱被切掉,幾乎沒幾具是完整的。等到我們來到了寺廟的核心大雄寶殿時,發現眼前隻剩下一片淩亂的石座地基,木質結構全都不見了——據全毀於“文革”裏的一場大火。

諷刺的是,殿前不知被誰擱了一個香爐,幾柱香歪歪斜斜地插在裏頭,半死不活。看起來,這裏還是有些村民會跑來上香的,隻是不知他們對著斷垣殘壁拜個什麼勁。

我們繼續往後走去。後頭的觀音殿、藏經樓、華嚴殿、禪房之類的功能性建築,也是大多損毀。木像金像銅像之類的,肯定剩不下了,好在有一部分供在僻靜角落或者山壁凹處的石像,總算還保留著原貌。我和木戶加奈仔細勘察,發現這些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不過造型都是典型漢地風格,沒有一尊和胡哥脖子上的金佛相似。

我們轉悠了半,一無所獲,問了幾個過路的和尚。可他們都是最近才被派來勝嚴寺監督重修的,之前的事情也不了解。

“許桑,那個是什麼佛?”木戶加奈忽然指著一尊石像問道。這尊石像藏在一處突石之後,身後一棵大楊樹,身前擺著一個香壇擺放的痕跡。這石像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沒有了,隻剩下身。我掃了一眼,看到這石像身披裙甲,旁邊斜靠一截長兵器柄,在腰部附近還能看到有幾縷胡須垂下的凸起粉飾,不禁笑道:“這人在你們日本,也很有名氣,可以是家喻戶曉。”

“啊?是嗎?日本人都知道的中國人?”木戶加奈很驚訝。

“因為這是一尊關公像啊。”我手指點了點那石像垂下來的胡須。中國寺廟裏供奉的神像,除了關羽,還沒有第二個人會留這麼長的胡子。完我右手捋髯,左手提刀,擺出一個京劇裏關羽瞪眼的架勢,木戶加奈“撲哧”一聲樂出聲來。

“可是,關羽怎麼會出現在佛教的寺廟裏呢?”

“關羽在儒教、道教和佛教裏,都被視作是守護神,所以在各地的寺廟裏,都會有關羽神像的身影,是類似於護法珈藍神一樣的存在,也是中土佛教融合當地傳統的見證。”

“那關羽是什麼時候從人間的武將,變成佛教神靈的呢?”木戶加奈抬起臉好奇地問道。我恰好之前收過關公像,所以研究過幾本關公崇拜演化的書,對這個略知一二,便告訴她:“這個來就話長了,總之曆朝曆代對關羽不斷地神化,不斷地加封號,慢慢從一員武將變成名將,又變成了神將。”

“你知道的還真多。”木戶加奈大為佩服。我臉一紅,前不久我才在姬雲浮麵前栽了一個大跟鬥,聽到這種恭維,還真是有點吃不住。

“沒辦法。這個也是業務需要……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之前收到一尊關公銅像,特別精致,是宋品。我一看銅像背後寫著‘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幾個字,就樂了,您這個肯定不是宋朝的東西。為什麼呢?因為宋朝關羽的封號,叫做‘壯繆義勇武安英濟王’。後來到了元朝,嫌壯繆兩個字不夠威風,才給改成了‘顯靈’。所以關公像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一看封號便知。”

木戶加奈聽得十分認真:“我在日本也看到過關羽崇拜的痕跡,想必也是與中國同源。”

“嗯,就是這樣沒錯……”

我隨口答應著,拍拍那尊破敗的關公像,表麵平靜,心裏卻像煮開了鍋的餃子一樣,沉浮不定。

原來我一直有一個疑問,百思不得其解:許一城為什麼讓鄭虎來到岐山鑄造青銅關公?這個舉動,到底和玉佛頭有什麼關聯?

現在,看到這尊供奉在勝嚴寺的半截關公像,讓我隱約捕捉到一絲靈感。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關羽正式被引入佛教,最早是在隋開皇十二年。當時的高僧智剴在玉泉山為關羽亡靈授菩薩戒,使其成為佛門弟子。到了武則時期,禪宗的北派創始人神秀——就是六祖慧能的死對頭——在玉泉山建大通禪寺,第一次將關羽封為護法珈藍神,正式引入佛教神靈體係。

而就是這個神秀,後來被武則請到長安供養,號稱“兩京法主”“三帝國師”,恩榮無加,成為中國北方佛教界的領袖人物。

神秀既然進過長安,那麼關羽崇拜隨之進入上層社會,不足為怪,而神秀作為佛教權威,武則修造佛像什麼的,也會請教他的意思——這個聯係非常牽強,還缺少關鍵性證據,但畢竟讓我摸到一點門道了。

我一邊走一邊沉思,還得留神不要讓木戶加奈看出來——她還不知道鄭虎和青銅關公的事情。木戶加奈倒沒起疑心,拿著相機喀嚓喀嚓拍個不停。

這時候,一個老道士擋在了我們麵前。

是的,我沒看錯,是一個在和尚廟裏的老道士。這道士花白頭發,戴副眼鏡,梳了一個鬆散發髻,披了身髒兮兮的道袍,有點像是電視劇《西遊記》裏的鹿力大仙。他手裏還提著一個旗杆和一個馬紮,旗杆上寫著“算命”兩個字。

“這兩位,要不要來算算命啊?不準不要錢。”老道士張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標準得像是新聞聯播播音員。

我和木戶加奈都樂了,我開口道:“你一個道門弟子,怎麼跑來佛家的廟裏搞這一套,不怕佛祖你搶生意嗎?”

老道下巴一抬,一臉不屑:“我告訴你們,正經和尚是不會算命的。佛門經典一萬三千六百卷裏,沒一句教人求神問卜。所以凡是求簽看相的和尚,都是不遵戒律的野和尚,糊弄愚夫氓婦而已。我們道士搞算命,才是本職工作。”

我聽他得有趣,索性停下腳步,把我的八字報過去。老道把旗杆戳在泥土地上,馬紮一紮,大馬金刀坐下去,掐指算了幾下,雙目“唰”地睜開:“你這命格不錯,山道中削。”

我咯噔一聲,之前有人給我算過命,也是這麼的。看來這老道還真有兩下子。我連忙問他:“那你能看出來我最近運勢麼?”老道斜乜一眼木戶加奈:“別的不知道,命犯桃花是一定的。”木戶加奈也好奇地湊過來,讓他看手相。老道捏過她的手,看了一番道:“你不是華夏子民,倒像是海外之人。”她大為驚訝,問他怎麼看出來的,老道捋髯一笑:“你的護照掉了……”

木戶加奈連忙低頭,看到自己那本寫著“日本國護照”的護照落在了地上。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老頭可真是有點意思。他:“看你們挺投緣的,老道我實話實吧,算命這東西,三分看,七分看眼色。一看你們衣著舉止,再談上兩句,來曆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再順著來曆話,基本上都錯不了。”

“您就不怕我們聽完實話,不給您錢還罵您騙子?”

“老道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你們倆不是那樣的人。”

“那我們是什麼人?”

“嘿嘿,你們都是聰明人。我跟你們八字運勢,你們不一定信,但跟你們實話,你們肯定覺得我這人有趣,一準給錢。”

老道的話讓我忍俊不禁,想掏錢給他,一摸兜,才想起來剛才全扔給胡哥了。木戶加奈見狀,從她的錢包裏拿出一張一百元,遞給老道。老道嚇了一跳,連聲這太多了太多了,我你就收下吧,也算緣分,他才戰戰兢兢接過去,反複疊了幾下,揣入懷中。

有了這一百元墊底,我們很快就熟絡了,索性坐下來跟老道攀談起來。老道也不避諱,起自己的經曆來。他俗家姓謝,本是這勝嚴寺的一個沙彌,後來太清苦,不幹了,跑去四川青城山改投了道門。“文革”時候勝嚴寺被焚,僧眾流散,青城山卻是巋然不動,讓謝老道躲過一劫。改革開放以後,宗教界解禁搞活,他就跑回岐山,在各處寺廟道觀裏轉悠。

“這麼你對焚毀前的勝嚴寺很熟悉嘍?”我裝做不經意地問道。

謝老道一拍胸脯:“那還用,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那這裏麵有什麼佛像,你也都知道嘍?”

謝老道:“那是自然。我當沙彌的時候,最喜歡數佛像玩了。”

我讓木戶加奈拿出玉佛頭的照片給謝老道:“你看看,這寺裏有沒有和這個相似的,尤其是這一處。”我特意指了指頂嚴的位置。謝老道眯著眼睛看了半,道:“好像是有那麼一尊吧……我記得是禪院後頭供過一尊毗盧遮那佛,腦袋頂上就和這個差不多。”

我和木戶加奈目光俱是一凜。老道又道:“不過看照片上這臉,倒很似是龍門那裏的大佛嘛。”

“哦?您也見過龍門的盧舍那大佛?”

謝老道一臉憤怒:“你們看不起人!我做和尚的時候,可是精研過佛學的,也不是沒掛過單。”他揉揉鼻子,擺出個教訓的姿勢:“盧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則的相貌雕刻而成,這你們知道吧?”

“知道。”

“可你們知道不知道,武則為什麼要選擇盧舍那佛為自己的造像?”

我和木戶加奈一齊搖頭。

謝老道大為得意,腳往上翹:“盧舍那佛是佛祖的三個分身之一,叫做報身佛,‘盧舍那’在梵文裏的意思,就是智慧廣大,光明普照,和武則的‘曌’字可以印合。”

“盧舍那佛先不去管它,還是回您剛才提的那尊毗盧遮那佛吧。”我怕他扯得太遠。

謝老道一瞪眼:“沒文化!佛祖立名的時候,把法身佛、報身佛合立一名,以表示法、報不二的精義,所以盧舍那佛,就是毗盧遮那佛的簡稱,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要毗盧遮那,怎能不提盧舍那?”

我心中一動:“也就是,毗盧遮那佛和盧舍那佛,其實是異名同體,互為表裏嘍?”

謝老道:“不錯。具體到佛像上,這兩尊佛一般都會相對而供。明處供奉盧舍那佛,必也會在偏處供一尊毗盧遮那佛,反之亦然。一法一報,如此才符合佛法奧義——不過這勝嚴寺很奇怪,原先的禪院後頭供過一尊毗盧遮那佛的石像,有多少年頭誰也不知道,但與之相對的盧舍那佛,卻誰都沒見過。”

“那尊毗盧遮那佛的頂嚴,是與照片上的一樣?”

“差不多吧。我記得挺清楚,那尊佛當時香火還挺盛的,很多善男信女都去拜,寺裏還賣了不少開光的金佛,就按著它的麵相來的。毗盧遮那佛這名字太拗口,當地老百姓看它的頂嚴別致,都叫它金頂佛。”

“你能帶我們去看看嗎?”

“行,反正今我也沒什麼生意。不過那佛像早就沒了,現在隻剩一個大水坑。”

謝老道起身收起馬紮,帶著我們往勝嚴寺後頭走。他輕車熟路,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們帶到後寺。這裏原來是一處幽靜禪院,精舍俱在,隻是因為年久失修,雜草叢生,幾個建築工人在慢條斯理地修補著屋頂。謝老道走到一處圍牆旁邊:“就是這裏了。”

我們一看,果然如他所,這裏隻剩一個幹涸的大水坑,別佛像,連基座都不見了,水坑邊緣露出紅黃顏色的幹土,跟四周草叢相比,就像是一個人的頭頂生了塊癩瘡。

木戶加奈問道:“既然這尊佛香火如此之盛,為何要放在禪院裏而不是搬到正殿或者前院呢?這裏是和尚的住所,香客們來燒拜,豈不是很不方便?”

謝老道被問住了,愣了愣,方才回答:“正殿裏已經供了如來佛祖的應身,怎好鳩占鵲巢……”謝老道意識到這成語用錯了,敲敲腦袋,改口道:“怎好一佛兩拜。再了,據在立寺之時那尊金頂佛就立在那裏了,這麼多年從沒挪過地方。就算寺裏的和尚想動,喇嘛們也不幹呀。”

“喇嘛?勝嚴寺不是禪寺嗎?”

“這裏離臨夏和甘南都不遠,也經常有喇嘛過來串門。他們不幹別的,隻為過來拜一拜毗盧遮那佛。他們捐的香油錢不少,寺裏就答應了。”

“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謝老道豎起一根指頭:“你們連這點常識都忘了?毗盧遮那佛的別名叫什麼?大日如來!那是西藏密宗的最高神!”

聽到這句話,我猶如被當頭打了一棒,幾乎站立不住。

我怎麼會這麼笨!連這個最最基本的常識都忘記了!

密宗供奉的至高無上的大日如來,就是毗盧遮那佛啊!佛頭的頂嚴具有西藏風格,絲毫不足為奇。

這些佛教常識,我本來是熟稔於胸的。不過玉佛頭畢竟是初唐作品,那時候佛教在西藏剛有萌芽,大日如來的麵相與後來的造型不甚相同,所以我壓根沒認出來。一直到謝老道提醒,我才猛然想起來,原來還有這麼一層聯係。

護法珈藍神的關羽像。

則明堂裏的玉製大日如來。

藏傳佛教的頂嚴。

對向而供的毗盧遮那佛和盧舍那佛。

這些零碎的線索在我腦中盤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揮之不去。我努力想將它們撈起來,試圖發現其中的聯係,卻總是感覺力不從心。

謝老道看我麵色不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他從懷裏摸出瓶藥丸,自誇他除了學道,還學醫,糅合道家養生之道,能合丹藥,可治百病。我謝絕了他的好意,又問道:“你二佛對供,那勝嚴寺裏與大日如來對供的盧舍那佛,是在哪裏?”

謝老道困惑地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沒有。”

“沒有?”

聽到我的質問,謝老道仿佛權威受到了傷害:“勝嚴寺各類造像一共一百三十七具,每一座老道我都記得清楚,絕不會錯。”我“哦”了一聲,點點頭,把他放開。

我們很快離開了勝嚴寺,驅車回到岐山縣,還順便把謝老道送進縣城。他衝我們一稽首,轉頭就鑽進一個農貿市場,不知做什麼買賣去了。木戶加奈問我回賓館還是回哪裏,我先去趟新華書店吧。於是我們到了新華書店,買了一張寶雞市附近的大比例尺地圖,還順便買了本中國地圖冊。木戶加奈看起來有些迷惑不解,但也沒問。

回到賓館之後,我把地圖攤在床上,拿著放大鏡對著地圖看了半,又拿著尺比量了一番,抬起頭來對木戶加奈道:“我想我知道了……”

“許桑知道了什麼?”木戶加奈眨巴眨巴眼睛。

我一字一句道:“發現我們的祖輩在191年消失的那兩個月裏去了什麼地方。”木戶加奈聞言手中一顫,差點沒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檢查一下賓館的窗戶,又把房門關好,轉過身來嚴肅道:“木戶姐,在這之前,我想和你確認一件事情。”

“請。”

“你歸還玉佛頭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

在木戶加奈開口之前,我又補充了一句:“請不要為了兩國友好或者為祖父贖罪這樣的廢話,我不會相信的。”屋子裏的氣氛陡然變得尷尬起來。

如果她真想歸還佛頭為祖父贖罪,合乎情理的做法是在媒體上發布聲明,然後在中國政府與東北亞研究所之間進行協調。她作為佛頭的繼承者,應該有足夠的影響力來促成合作。而實際上,她非但不回日本與東北亞研究所斡旋,反而隻帶著一堆玉佛頭的舊照片跑來中國,到處打探消息——這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贖罪者該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現在該做的事情。

我剛才看了地圖之後,有了一個相當可靠的猜想。如果這個猜想被證實,那麼距離191年之謎,會大大地踏進一步。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必須慎重。如果木戶加奈不能完全信賴的話,我寧可不出來。

看到我的質疑,木戶加奈的神情變得有些苦澀。她撩起發根,咬住嘴唇,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我沒有催問,而是抱臂冷冷地望著她。過了半,她抬起頭:“如果我出來,許桑你還會陪著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