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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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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木戶加奈朝著觀眾席焦慮地掃視,我知道她在找我,便把頭垂得更低些。

工作人員走上來把玻璃罩掀開,玉佛頭立刻袒露在幾百道火熱的目光之下。藥來從兜裏掏出手套戴好,輕輕拿起佛頭,上下端詳了一番。

劉局道:“您可看仔細了。”藥來道:“我看得很仔細,一看就看出來三個破綻。”他伸出三個指頭,向台下擺了擺,觀眾們的好奇心被徹底調動起來了。

“願聞其詳。”劉局不動聲色。

藥來眉毛輕挑:“剛才劉一鳴掌門了,這佛頭乃是則明堂供奉之物,曾為兵火所侵,身首異處。請問這其中細節,可有史料佐證?”

木戶加奈已經把木戶筆記的內容交給了劉局,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劉一鳴略做思忖,便答道:“當日佛堂大火,曾有賊人盜取佛寶,意欲離開,被一名衛士發覺,尾隨追擊。這一追,便是數千裏。最後兩人爭搶之中,玉佛被一摔為二,以至有今日之憾。衛士著有《自敘》一篇,記錄很詳細。”

河內阪良那和許衡的故事,早在佛頭回歸前,就在報紙和電視上介紹過,公眾對這段傳奇故事都很有興趣,盡人皆知。

藥來道:“這《自敘》我相信是真的,也正因為如此,反而襯出這佛頭的假來。”

“此話怎講?”發問的是台下一位政府高官。

藥來道:“大家要知道,玉器摔斷留下的斷口,和被鋸斷的斷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依石性開裂,裂隙參差不齊,高低不均,是不規則的曲線;而如果是人為鋸斷,受外力金屬切割,那麼斷口應該是一條直線。這尊佛頭,是許衡和河內阪良那在爭搶過程中摔斷的。那麼它的脖頸斷裂處,該是一條曲線才是。”

他把佛頭拿在手裏,脖頸斷麵朝向觀眾,前排的人都紛紛湊過去細看,後排的也踮起腳,希望好歹看到一眼。待得幾位領導都過目之後,藥來又道:“大家看了沒有?這尊玉佛頭的脖頸斷裂一片平直,是人工鋸斷或斬斷,絕非摔斷,可見根本不是明堂那一尊。”

他的話,在觀眾裏引起了巨大波瀾。劉一鳴卻不為所動,待到議論停息,他才開口道:“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這麼長的時間裏,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再有棱角的金剛石,也會被打磨平整。這佛頭在民間流轉那麼長的時間,曆經風霜,脖頸處縱然本有曲裂,也早被磨平成一條線了。老藥你這個指責,不大妥當。”

劉一鳴答得合情合理,台下輿論似乎又朝他這方倒來。

藥來冷笑道:“容你先狡辯幾句,咱們接著來看第二個破綻。”他背著手,圍著佛頭來回踱了幾步,等到觀眾胃口都被吊得老高,這才朗聲道:“大家都知道,武則崇佛是出了名的。可是你們可知道她為何如此佞佛?”

這是個反問句,不需要回答。藥來很快又繼續道:“因為武則是一個女人。在重男輕女的封建王朝,一個女人想做皇帝,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武則為了不讓老百姓三道四,就想了一個辦法。她利用民間普遍的迷信心理,宣稱自己是彌勒佛轉世,前來搭救世人,為她統治的合法性辯護。”

藥來到這裏,一指佛頭:“這一尊佛,乃是如來的法身、毗盧遮那佛,也就是俗稱的大日如來。按照劉掌門的法,這佛臉是按照武則的容貌雕刻而成。那我要試問一下,一個宣稱自己是彌勒佛轉世的女皇帝,為何要在大日如來佛像上雕刻自己的容貌呢?這豈非自相矛盾?”

這一次質問更有力道,大家都不話,都等著劉一鳴回答。劉一鳴道:“依照女皇容貌雕佛,此事並不稀奇。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不也是武則的相貌麼?”

藥來道:“盧舍那是報身佛,而大日如來是法身佛,雖然如來在立名的時候,把法身與報身立在同一名下,以表示法、報不二,但兩者之間還是有細微區別的。所謂法身,代表了佛法本身的智慧;而報身,則是指佛領悟佛法以後凝結成的身體。法身隻有一個,報身卻有許多,彌勒佛也是報身之一,與盧舍那性質一樣。所以盧舍那佛與彌勒佛同樣容貌,可以得通,但大日如來與彌勒佛同樣容貌,卻是佛法難容!”

劉一鳴聽了這一通佛法宣講,卻沒出言反駁。台下觀眾轟然開始議論。藥來道:“接下來,是它的第三個,也是決定性的破綻。”

他一把將玉佛頭上的頂嚴抓住,好似拔蘿卜一樣把佛頭抓起來,環場繞了一圈,方才道:“這東西大家都不陌生,此物名為頂嚴,乃是佛像標誌性裝飾之一,在藏傳佛教的佛像上有很多。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在武則時期,中原絕沒有一尊佛像會有頂嚴,那時連藏傳佛教都沒有——這就好像我們不可能在漢代發現自行車一樣。”

這第三次質問擲地有聲,大家全都不話了,宴會廳裏一片寂靜。

無論是劉一鳴還是劉局,麵對這個質問都保持著沉默,臉色鐵青。他們的態度,讓正確答案呼之欲出。觀眾們先是恍然大悟,然後再一想這麼大的排場和宣傳聲勢,最後居然發現國寶是假的,不由得都有些心驚,想看劉一鳴如何收場。

藥來站在佛頭旁,頭高高地仰起,又拋出一枚炸彈:“其實在佛頭回歸之初,我就曾經寫過匿名信提醒劉掌門和劉局,告訴他們佛頭是贗品,需要慎重。誰知他們為了一己私利,一意孤行,欺騙了黨、欺騙了政府、欺騙了人民,以至演變成了今日之局麵。我年紀雖大,卻不能坐視損害國家利益的事發生。我們鑒古學會,怎能讓‘信’字被玷汙!”

他的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如同一位真正的老英雄。我這才醒悟到,當初寄給劉局,聲稱佛頭是贗品的匿名信,原來是藥來寫的。這一招伏筆相當毒辣,頓時讓劉局顯得更加無能,讓藥來的質疑者形象光彩照人。

幾位高官有些坐不住了。這時候丟的,已經不是劉局或者劉一鳴或者五脈的臉,而是政府的臉。其中一個老者讓劉局和劉一鳴過去,看他的臉色,似乎是在訓斥著什麼。藥來獨身一個人站在台上,台下閃光燈閃成一片,許多記者湊過來發問,儼然把他當成了民族英雄。木戶加奈站在一旁,渾身顫抖,如同一片深秋的樹葉。

觀眾席位上,更多的五脈成員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場和光同塵的盛宴,卻變成了難堪的鬧劇。所有的人都意識到,鑒古學會就要變了。我閉上眼睛,實在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的發生。

“大功告成。”藥不然忽然出現在身後,拍拍我的肩膀,語氣無比快樂。

他得沒錯,老朝奉的奪權計劃,已經完美地實現了,劉一鳴和紅字門已徹底垮台,五脈馬上就會重新洗牌,屆時能夠統帥鑒古學會的人,舍老朝奉其誰?然後“支那風土會”和《支那骨董賬》的計劃將會再度啟動,中國的文物市場,會充斥著贗品與偽造,真品卻源源不斷地流入日本……

這樣一番景象,光是想象,就已讓我額頭沁出汗水。

“藥不然,我們的約定呢?”我閉著眼睛,連頭都沒回。

“真是情聖啊。”

藥不然一邊感慨,一邊掏出大哥大撥了幾下,了一句,然後遞給了我。我把耳朵貼進聽筒,黃煙煙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許願!你沒有答應他們吧!?”

她的聲音高得幾乎要把我震聾,我不得不把大哥大拿遠一點,反問道:“你們都平安了嗎?”

“他們剛把我和付老爺子放出來,這群混蛋!我恨不得……”

“煙煙,先別激動。你聽我,你和付老爺子,確實已經身處安全之地了嗎?”

“算是吧,我們現在大街上,周圍人很多,旁邊就是個派出所。”

“好,你快帶著付老爺子去四悔齋,方震在那裏等你們。”

完這一句,我沒容黃煙煙再多,立刻掐斷電話,扔給藥不然。藥不然嗤笑道:“你還找方震?他的主子都已經是喪家之犬,他能成什麼事?如今大局底定,任誰也翻不去盤了。”

我沒理睬他,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調整了一下呼吸。當我在心裏默數到三十時,雙眼“唰”地睜開,直直地目視著前方。

時候終於到了。

恰好在這時,一位記者問藥來是如何得知這佛頭是贗品的,藥來微笑作答,表示靠的是追尋真相的意誌和幾十年的經驗。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希望今後也要為文物鑒定貢獻力量雲雲。

“我看不見得!”我運足了力氣,大聲吼道,頓時把場內所有的聲音都壓下去了。

我站起身來,大踏步朝著主席台走去。藥不然覺得不對勁,一把拽住我胳膊:“放人出去,你就想翻臉啊!事到如今,你還想翻盤嗎?”我繼續朝前走去,藥不然似乎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大怒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衝他微微一笑:“正像是你的,回到最初。”藥不然聽到這四個字,愣在了原地。

出席嘉賓們沒料到,玉佛頭這件事居然還有意外的發展,紛紛屏息凝氣,連那幾位高官都停止了訓斥,把注意力轉向這邊來。

我就在這一片安靜中,坦然地走上展台,站在了玉佛頭的左側,與右側的藥來並排而立。我環顧四周,深吸一口氣,用沉靜而緩慢的腔調道:“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許願,是許一城的孫子。”

這是我的開場白。

台下觀眾麵麵相覷,一個嘉賓高喊道:“許一城是誰?”

“他是個大漢奸。”黃克武在觀眾席裏忽然大聲喊道。

“沒錯,他是一個大漢奸。在191年,是他將玉佛頭盜賣給了日本人,從此玉佛頭流落到日本。一直到今日,才被日本友人歸還。”我看了一眼驚愕的木戶加奈,向她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幾個記者低頭開始記錄,那位嘉賓又喊道:“那你剛才那一嗓子,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覺得這玉佛頭是真,還是假?”

“在判斷佛頭真偽之前,我希望你們能聽我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漢奸的故事。”我把臉側過去,望著同樣驚訝的藥來,“藥老爺子,可以嗎?”

“你講吧。”藥來摸不清楚我的意圖,於是從善如流。

我清了清嗓子,從許衡與河內阪良那的糾葛開始起,然後是許信,然後是許一城、許和平。我把我所有的調查結果綜合起來,融會貫通,我相信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那段往事。我們許家塵封多年的經曆與宿命,今就在這大會堂中當著眾多嘉賓的麵,被我娓娓道來。

我不是想洗刷什麼,也不是想澄清什麼。我隻是希望,許家人曆經千年的執著,在今日能夠驕傲地大聲講出來,他們的付出與犧牲,不會被永遠掩藏在暗處,會有人記得,會有人緬懷,會有人在心中留下印記,不至被徹底遺忘在時光的洪流之中。

我是許家宿命的記錄者、傳播者,也是許家宿命的終結者。

故事裏唯一略有改動的,是關於老朝奉的存在。我刻意沒有提及他就是藥來,而是以“老朝奉”代稱。

這一講,就是半個多時。整個宴會廳裏鴉雀無聲,都被這段離奇、曲折的故事所震驚。他們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麼一個家族,持續了千年的守護,代代不輟。黃克武麵沉如水,手指捏著扶手,青筋綻露,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震驚。

“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結局,這個也不例外……”我緩緩抬起頭,手指指向花板,“……而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在今,就在這裏。諸位都將成為見證人,見證一段漫長宿命的完結。”

一位記者站起來道:“這是一個好故事,但它到底能明什麼呢?許一城也許是無辜的,但和這個玉佛頭的真偽,好像沒什麼關係吧?剛才這位老師了三個破綻,你有相應的證據反駁嗎?”

“不,我沒有。”我搖搖頭,“藥老爺子的,都是實打實的質疑,辯無可辯。”

台下觀眾轟的一聲,噓聲四起。藥來和台下的藥不然對視一眼,眼裏神色都稍微緩和了些。我突如其來地站出來,不在他們計算之內。現在看到我隻是在講家族史,對他們不構成威脅,都鬆了一口氣。木戶加奈站在遠處,神色又變得緊張起來。

我看了一眼劉一鳴,老先生神色還算平靜,可右手卻在微微顫抖。我再度開口道:“劉一鳴老師曾經告訴我一句話:鑒古易,鑒人難。這句話讓我受益匪淺。古董的鑒定,往往不局限於器物,也在於鑒人。比起死物來,人性的千變萬化,才是最難了解的。一旦熟知了人性,則器物真偽,便可應刃而解。”

我慢慢走到佛頭處,撫摸著它的頭頂:“古董的真與贗,並非簡單地如我們肉眼所見的那樣。有時候,你必須要了解人,才能了解器物的價值。隻有了解我爺爺的情懷和堅持,才能知道這佛頭的真假。因為我們鑒的不是器物,而是人心。”

台下一片寂靜。

“那麼這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

喊出這一句話的,是藥不然,他帶著一絲狠戾的笑意。我能體會到他的用意,這是一個兩難境地:如果佛頭是真的,那麼許一城就是漢奸;如果佛頭是假的,那麼五脈的終結,就在今日。無論我堅持哪一個主張,都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佛頭是真的,同時也是假的。”

台下頓時嘩然。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答案。藥來皺眉道:“許,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解釋道:“藥老爺子剛才提到,這佛頭有三個破綻:脖頸處的裂隙;佛像的麵容以及頂嚴風格。我在第一次看到佛頭時,也注意到了這三點。那時候的我,和藥老爺子一樣心存疑竇,直到了解了我爺爺許一城的臨終遺言,才發現其中的微妙之處……”

藥來的眼神霎時變得驚駭,他應該知道這青銅鏡的存在,但沒想我已參透了個中奧秘。

“我爺爺在行刑之前,曾經把一麵唐代海獸葡萄青銅鏡交給一位朋友。這麵青銅鏡很奇怪,它被故意擱在一處冰窖裏。大家都知道,在低溫狀態下,青銅鏡很容易沾染錫疫而化為粉末。以許一城的閱曆,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所以結論隻有一個:他是想通過這不正常的狀態,做出暗示,希望在不被日本人注意的前提下,傳達出一條關鍵信息。可惜那位朋友對古董不熟,未能留意。後來這鏡子流落到河南,很快因保存不當化為粉末——好在暗藏於鏡中的提示被保存了下來,這個提示,隻有兩個字:寶誌。”

台下大部分人麵麵相覷,不明白這兩個字有何玄妙。沈雲琛忽然起身:“寶誌,莫不是南朝的那位高僧?”我點頭道:“沈奶奶對了。寶誌,乃是在南朝齊、梁之間活躍的一位高僧大德。他舉止頗為怪異,長發赤足,在錫杖上掛滿剪刀、扇子、鏡子,行走於城鄉之間,屢現神跡,頗為百姓所信奉,被尊稱為寶誌大士。”

“一個南朝的和尚,跟唐代女皇有什麼聯係?你繞了半圈子,佛頭到底是真是假?”藥不然跳起發難,他顯然也想到了什麼,有些發慌。我抬手讓他少安毋躁,朗聲道:“寶誌和尚一生,有許多靈異事跡,《景德傳燈錄》中有過許多記載。其中有一個故事,最具神奇色彩。這個故事,與我們今日的佛頭之爭,密切相關。”

觀眾們瞪大了眼睛,等著我,記者們甚至忘記了拍照。整個局勢,已隱然在我的掌控之中。

“齊武帝時,寶誌和尚因妖言惑眾的罪名,被關入監獄。一直到梁武帝即位,他才被放出來。梁武帝沉迷於釋道,對寶誌和尚尊崇有加,特意請入宮中供養。當時在南朝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丹青聖手,叫做張僧繇,被梁武帝召進宮中,為寶誌和尚畫像。寶誌和尚問梁武帝:請問陛下是要畫皮相,還是要畫法相?梁武帝當然要畫法相。於是寶誌當著梁武帝和張僧繇的麵,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麵門豎著一切,一張人臉頓時被一分為二,向兩側裂去,裏麵出現的,竟是觀世音菩薩的麵孔。這觀音相分為十二麵,神色各有不同,流轉變幻,玄妙不可言,張僧繇端詳良久,根本無法下筆描摹。

“多虧了一位好朋友的提示,我才把寶誌與《景德傳燈錄》裏的這個故事聯係起來。這個故事,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提示。有了它,我們才能解開佛頭之謎。”

到這裏,我緩緩從懷裏拿出從四悔齋帶出來的一件工具。這是一把榔頭,鐵頭,木身,握手處還裹著一圈膠皮。我麵帶著微笑,拿起榔頭朝著玉佛頭砸去。

見我突然暴起發難,觀眾席上發出驚叫。幾個保安見狀不妙,要衝過來阻止,但他們的速度哪有我手裏快。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揮舞著榔頭,重重地砸在了佛頭的頂嚴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這一聲深沉悠遠,如古寺晨鍾,像是敲到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我又敲了第二記、第三記……在保安把我按倒在地之前,我一共敲了五下,每一錘,都砸在了那突兀而高聳的頂嚴之上。

“佛頭碎了!”一個坐得近的嘉賓顫聲喊道。

隻見玉佛頭頂的頂嚴被我敲出數條粗大的裂隙,那些裂隙朝著下方瘋狂伸展,眼看就要遍布到佛頭。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裂隙發展到玉佛額頭時,卻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所阻止,像是奔流的洪水被導入兩條水槽一般,繞過佛臉,沿著那兩道裝飾用的額簾向兩側延伸開裂,到耳廓,到脖頸,到腦後勺,整個佛頭除了臉部,都密布著裂紋。

隨著“嘩啦”一聲,這些裂紋終於玉碎崩解,大片大片的碎片掉落在台子上。這時候大家才注意到,與其是崩解,不如是剝落,碎裂的隻是佛頭的一層外皮,就像是蛇蛻掉了一層舊皮一樣。當碎片全部落光以後,出現在所有人麵前的,竟是一個全新的佛頭。

這尊玉佛頭的麵部仍是武則的雍容造像,可頭頂、耳部、腦後等地方,卻與剛才截然不同,流光溢彩,靜謐不可名狀。

我甩開驚駭的保安,捧起佛頭,平靜地對台下所有人道:“給大家重新介紹一下,這一尊,就是武則供奉在明堂內的仿則麵容彌勒玉佛。”

全場的人都呆住了,沒有人得出話來。一尊假佛毀去,一尊真佛現身。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人的大腦無法立刻反應過來。即使是藥來,也瞪大了雙眼,目光不肯從那尊玉佛上挪開。

“這是怎麼回事?”藥來喃喃自語。

我告訴他,在許家《素鼎錄》的最後一頁,記載了一種叫做“包玉術”的技術,可以把一塊整玉包裹在另外一塊玉內,不見任何破綻,衣無縫。我爺爺許一城用這種手法,在真正的彌勒玉佛外麵,包了一層同樣質地的玉皮,巧妙地遮掩住了彌勒佛的造像特征,重構了大日如來,就好像給人蒙了一層人皮麵具一樣。兩層玉重疊在一起,須要無比精確的手法和計算,才能不凸顯疊線,也不影響折光率。這可真是神乎其神的技藝。

而那個頂嚴,則有兩重功效。一是故意留出破綻,讓人以為這是贗品;二是作為破解機關。外包的那一層玉,結構應力全都集中在頂嚴處,隻要這裏被敲碎,偽裝立刻就會被解除,露出佛頭真容。在知悉真相的人眼中,它就是一把鑰匙。

至於脖頸處的折紋,隻要簡單地把曲線磨成直線,就可以偽造出人為鋸斷的破綻了。

自古從來都是贗品偽真,誰又能想到,我爺爺竟反其道而行之,用真品來偽贗呢?

這時候觀眾們才如夢初醒,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如同海潮撲向沙灘。閃光燈以前所未有的強度閃個不停,記者們顫抖著雙手,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這種新聞,絕對是百年難遇的好素材。政府的幾位高官和日本大使表現得比較穩重,可是閃閃發亮的眼神,暴露出了他們內心的震驚和興奮。

黃克武激動地站起身來,衝到台上:“許一城,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日本人一心要得到玉佛頭,他無力阻止,隻得設計了這麼一個真中帶假、假中帶真的雙重圈套。第一重圈套騙過了木戶有三,讓他誤以為真;第二重圈套騙過了老朝奉,讓他誤以為假。”

到這裏,我苦笑著搖搖頭:“我爺爺唯一失算的是,他的手法太過精湛,把幾乎所有人都騙了過去,幾十年來,竟沒一個人能夠領悟他的暗示。所以我剛才了,隻有了解許一城這個人,才能弄清楚這佛頭的真假。”

姬雲浮的臉,慢慢浮現在我的心中。他真是一個才,可以,他才是許一城真正的知己。這麼多年來,隻有他了解到了許一城的用意。

麵對台下的熱潮,藥來呆立在台上,眼神有些茫然。當玉彌勒佛頭展露真容之時,他剛才列舉的那些破綻,反成了證明是正品的最好佐證。他辛苦一場,卻給我做了嫁衣。他苦心經營出這麼一個局,卻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劉局正在和領導們談笑風生,劉一鳴緩緩走上台,拍拍我的肩膀:“許,辛苦了。”藥來這才如夢初醒:“你們,早就串通好了?”

“還記得那晚劉局請我喝的茶嗎?”我似笑非笑,“雖然藥不然在我身上裝了竊聽器,可惜他卻看不到,我和劉局之間,是在用茶陣交流。”

劉局第一次見我,就是用茶陣考驗。後來我找了些資料,也學了一些切口。那一晚,我在劉局辦公室內喝茶,不動聲色地用茶碗擺出了我想要表達的信息。此後的一切,都是我與劉局默契設置的一個局,誘使藥來跳進坑來。一等到黃煙煙和付貴脫困,立刻發動。

“老朝奉,如今你大勢已去,準備好為你手裏的幾條人命負責吧。”我冷冷地對他,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可這時劉一鳴卻把我攔住了:“許,你錯了,他不是老朝奉。”

聽到劉一鳴這麼,我一愣,心中掠過一絲陰影。

“怎麼可能?不是他今日跳出來跟你們為難的嗎?”

劉一鳴道:“許,你也許很懂鑒古,卻不懂官場之道。在大庭廣眾之下跳出來質疑佛頭真偽,固然能使我們紅字門垮台,同樣也掃落了領導的麵子,這樣的人,絕不可能上位。老朝奉一生工於心計,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老藥,隻不過是他安排了與我等同歸於盡的棄子而已。”

“可是……”

我把目光轉向藥來,陡然發現他的嘴角,有一絲鮮血流出來,大叫不好。比我先動的是黃克武,他一個箭步衝過去,右手虎爪卡住藥來的下頜,試圖把他吞下去的東西卡住。可是他還是慢了一步,藥來整個人軟軟地癱了下去,目光開始渙散。

“老藥!”黃克武大吼道,把他半扶起來,連連拍打背心。可這種努力也是徒勞,藥來似是下了決心,始終緊閉著嘴唇,不肯張開。一直到我走到他的麵前,藥來才倏然睜開眼睛,緩緩抬起一條胳膊,嘴唇囁嚅。我湊得近了些,才聽清他在:“許……救救我的孫子,救救他……”到一半,他頭一歪,一代掌門,就此氣絕身亡。

我抱著藥來的屍體,抬頭環顧。整個宴會廳裏,大多數人還在熱烈地討論著剛才的逆轉,混亂不堪。黃克武緩緩放平他的屍身,劉一鳴在一旁歎道:“老藥一生灑脫,唯獨卻對這個孫子用心至深。老朝奉用藥不然做鉗製,迫使他今日來做棄子。這祖孫之情,真是令人可佩,也可歎。”

藥來一代掌門人,若非是至親受到脅迫,又怎會做出此等事來。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日與我透露“文革”情形,正是良心未泯心中有愧。我若是早早覺察到,就不會有今日的慘事了。

一股悲涼鬱悶的氣息,開始在我的胸中鬱結。這個老朝奉真是何等的用心,視人命若草芥,全然不把人類情感當回事,在幕後玩弄著人心與人命,簡直就是一個惡魔。

“對了,藥不然?”我急忙朝台下看去。他爺爺為他而死,這個混蛋如果還不幡然醒悟,就太不像話了。可是我環顧四周,卻發現藥不然消失了,他的座位是空的,上麵孤零零地隻擱著一支大哥大。這子估計在我敲碎玉佛之時,覺察到事情不妙,不管他爺爺,自己先跑掉了。

“老朝奉漏算了你,這可真是他的一個失招。他自詡跟隨許一城多年,對你們許家人的秉性,還是不太了解。”劉一鳴嗬嗬笑道,緊接著又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此役失敗以後,老朝奉定然會隱姓埋名,躲藏起來,現在恐怕已經尋不到他了。”

我看了一眼藥來的屍體,冷冷道:“我隻希望,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不要老死就好。善終對他來,太奢侈了。”

“劉掌門,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

“哦?請。”

“讓鄭國渠買走青銅鏡的人,是您吧?”

劉一鳴捋髯微笑,卻不置可否,神秘莫測。

“許桑?”

一聲怯怯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我轉過頭去,看到木戶加奈向我走來,她似乎對我十分畏懼,不敢接近:“許桑,你覺得我的祖父,是否因為這個原因,才鬱鬱寡歡,以至抱憾終生?”

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戶教授回到日本之後,對佛頭之事表現得非常低調,十分反常。我估計,他肯定是相信了老朝奉的話,認為佛頭是假的,這才變得十分失落。

“你會恨我的祖父嗎?”她問道。

“不會。他畢竟是一個學者,雖然被‘支那風土會’利用,但還有著良心和道德。如果不是他將兩本筆記交還給許家後人,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

聽到我這麼,木戶加奈展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她走到我跟前,雙臂伸開,環抱住我的脖子,雙唇在我的嘴上輕輕一點,立刻遠離。

“那麼我總算是做對了一件事。感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再見了,許桑。”

木戶加奈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倒退著離開。我想阻止她,可是身體卻動不了。佛頭的真相,在我們之間豎起了高大的藩籬。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戶家和許家的千年恩怨,就此終結,不該再繼續糾葛下去。

“加奈!謝謝你!”我第一次大聲喊著她的名字。木戶加奈默然回首,微笑回應,然後轉身跟日本大使一起離去。她的背影,深深印在我的眼眸裏。

此時宴會廳裏已經徹底亂了套,有人發現藥來居然服毒自盡,又是尖叫,又是拍照;有的人想搶先出去發稿子;有的人卻想拚命湊近,想瞻仰一下玉佛頭。幾位大領導圍在一起,輕聲討論著。黃克武守在佛頭一旁,如淵渟嶽峙,把一切試圖靠近的人都一一轟開。

“子,我孫女呢?”他忙裏偷閑地問了一句。

我還沒回答,忽然一陣香風撲來,然後一個紅色的影子撲到了我的懷中,衝擊力之大,差點讓我把佛頭撞倒。我拚命抱住她,卻覺得胸前被硌得生疼,一低頭,看到那一枚青銅環,正夾在了我們兩個之間。

“你跑不掉了。”她。

尾 聲

一陣嘟嘟嘟嘟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宴會廳內響起,我一低頭,看到藥不然的大哥大顯示有來電進入。我讓煙煙鬆開手,按動接聽鍵,裏麵傳來老朝奉的聲音。

“喂。”

“別喂了!”我對著電話道,“藥不然呢?叫那個膽鬼來聽電話!”

“他就在我身邊,不過不方便接電話。”老朝奉還是那一副悠然自得的語氣,絲毫不見沮喪,“許我果然沒看錯你,你真是個有膽識、有見識的年輕人,不愧是許一城的後人。”

“少廢話!你的圖謀已經破產了!”

“嗬嗬,沒想到許一城從一開始,就把我算計進去了,居然用了包玉術。除了你這個膽大包的家夥,誰敢拿錘子去敲玉佛。這次是我輸了,輸給了你們祖孫二人。”

“這是因為邪不勝正。”我冷冷道。許家犧牲了三代人,才終結了這段公案,代價實在是高得有些驚人。

“這次你贏了。不過我倒要看看,你和這抱殘守缺的五脈到底能堅持多久。”

“我會抓到你;我會扼斷那條贗品暗流;我會找到那本《支那骨董賬》,把那些流失的文物都一一找回來。”

我一字一句地給老朝奉聽。他聞言大笑:“哈哈哈哈,你的決心很好,我忽然很期待,咱們這千年的恩怨,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

“千年?”

“嘿嘿,年輕人,你看了木戶筆記,還想不起來麼?當年守護明堂的,可不隻是許衡一個。”

電話從掌中滑落,身體瞬間變得冰冷。我想起來了,當年守衛明堂的衛士一共有兩個人,統領叫許衡,他還有一個副手。副手的名字,叫做魚朝奉。

我看向佛頭,重生的玉佛頭依然雍容,眉宇間,卻多了一絲淡淡的、悲憫人的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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