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五章 尋找鑒定《清明上河圖》的關鍵(1 / 3)

看完結好書上【完本神站】地址:

我靠在車裏,頭依靠著車窗,眼睛朝前方呆滯地望去。車前方漆黑如墨,隻有兩道車燈勉強照亮前方幾米之內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不斷後移著。我仿佛穿越回了跟著大眼賊吃現席的時候,唉,相比現在,那時候的我是多麼幸福啊。

我和藥不然離開江邊別墅以後,我本以為會先回到市裏休息一夜,次日再出發,可藥不然一路沒停,直接就把車開進了南京市東郊的紫金山。此時已經是夜裏十點多鍾。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就我們一輛車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於幽冥路上的孤魂。

車廂裏一直很安靜,自從藥不然了那句奇怪的話以後,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悶著頭開車,我則望著窗外綿延高大的山體發呆。

藥不然的中山陵,位於紫金山東峰茅山,於199年建成,國父孫中山先生即安葬於此。從前有個風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時提過,從風水上來,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雖然依山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個陵寢穴高案低,高拔外露,開闊無回,犯了陰宅要“得風藏水”的忌諱。不過風水先生也了,整個南京最好的龍穴,是在中山陵西側的玩珠峰下,但那裏已經建了明孝陵了——那可是朱元璋的墳墓。總得有個先來後到。

據那位風水先生,孫中山革命成功後,第一時間就去拜謁明孝陵,以漢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當晚朱元璋托夢給孫中山,他驅除韃虜有功,許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風水。可孫先生是一位偉人,他不願去侵奪明孝陵的風水,所以死前留下遺囑,把自己的墓穴定在了臣位,既能拱衛孝陵,也不會分去龍氣。如果是忠臣在半夜進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間的山穀裏有一條白龍往複盤旋,這正是兩人相互謙讓的龍氣。

這些民間傳多是附會的無稽之談,迷信而已——不過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確實感覺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樣。深夜進山,多會覺得陰寒入體,不寒而栗,好像四周的黑暗中無不隱藏著恐懼。而我現在非但沒覺不適,反而覺得在崇山之間有什麼力量在俯瞰著我,那是一種博大而不帶侵略性的溫和關注,難以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妄想。不過在這或不存在的注視下,我的心境確實平複了許多。

難道我也算是忠臣嗎?一個可笑的問題突然跳進我的腦海。我側臉看了一眼藥不然,他全神貫注地握著方向盤,反常地緊閉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嗎?他能感受到來自中山陵的奇妙體驗嗎?

妄想結束,我很快回歸到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他和老朝奉把我帶來中山陵,到底要幹什麼?藥不然是讓我變回從前的許願,他準備怎麼辦?難道讓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車子大約行進了半個時,忽然離開大路,沿著一條山路又開了約摸十分鍾,藥不然終於把車停住了。我眯起眼睛,借助車燈朝前望去,這裏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兩個岩坡,它們之間是一片很的平地。在平地中間,立著一間像是五六十年代軍營風格的長方形磚房,牆上似乎還有斑駁的標語,隻是看不太清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磚房四周似乎立著好多黑乎乎的影子,隻是看不清是什麼。

“走吧。”藥不然衝我揮了揮手。

“就是這裏?”我疑惑道。

“沒錯。”藥不然沒有過多解釋。

又朝前走了幾步,我突然停下腳步,渾身一陣發涼。月亮從雲中出來了,現在我能勉強看清楚,那軍營旁邊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塊塊墓碑,長短高低都有,錯落有致地簇擁在營地四周,陰沉而詭異。

這裏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麼墓地?可又有哪個軍營會建在墓地當中呢?藥不然帶我來的,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不會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連串的疑問湧現出來,正在這時,營房裏麵的一個房間亮起了燈。燈光昏黃,隻勉強照亮窗邊很的一片區域。我還沒看清裏麵是否有人,一條德國黑背忽然從屋子裏躥出來,衝我們大叫起來。吠聲嘹亮,一下子驚擾起四周樹上的宿鳥,撲啦啦地飛起一片。

藥不然吹了聲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閉上嘴,晃著尾巴迎了上來。看來他在這裏是常客。這狗引著我倆來到營房前。我這時候才注意到,軍營四圍的墓碑數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墳頭,而是立在地麵,下方正反麵用兩塊石板斜撐著避免倒下,還有好多石碑是橫七豎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剛剛打完的麻將牌。不過這些碑的年頭很久,大部分上頭都有斑斑青痕和裂隙,至於這是真的還是做舊的,就不知道了。

藥不然壓低了聲音對我:“等一下我們見的人很單純,跟你我的圈子都沒交集,你不必費心去套什麼話,安心在這裏待著幹活就成。”

“幹什麼活?”

“他什麼你就幹什麼。”

這時候營房裏背著手走出一人。這人四十多歲,臉上溝壑縱橫,左邊顴骨上還有一粒特別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實,往那兒一站,極穩,就像是一尊石獅子。

“老徐,我把他給你帶來了。”藥不然笑道,推了我一把。老徐僅僅隻是“嗯”了一聲,態度不冷不熱。我伸手過去,跟他簡單地握了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別大,虎口有老繭,應該是個石匠。老徐打量了我一下,什麼都沒,帶著狼狗回了屋子。

藥不然對我:“行了,你就踏實地在這裏待著吧,我走啦。”我有點發愣,這麼簡單就算是交代完了?藥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啞巴,他就是這麼個寡言的人。”

“那什麼時候你來接我?五?十?”

“老朝奉了,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知道的。”

我眉頭一皺:“煙煙還在牢裏,劉老爺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撐一個月。我們的時間,可沒那麼多。”

“你若不能在這裏養好了心境,給你一年時間也沒用。”藥不然一句話把我頂了回來,然後又寬慰道,“煙煙那邊我會想辦法,就算撈不出她,也不會讓她吃著苦。”

“關鍵是戴鶴軒。”我憂心忡忡。他是拯救五脈唯一的希望,但賭鬥失敗以後,我手裏已經沒有籌碼去跟他叫板了。就算我在這裏修成了正果,還能有什麼用?藥不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捏著下巴冷笑一聲:“這個你放心。今咱們不算全無收獲,我在那個神棍家裏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文章。”

“是什麼?”

藥不然斂起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雙目閃過一絲狠戾的神色:“你等著瞧就是,也該輪到我顯顯手段了。”

我一時間不知該聲謝謝,還是繼續保持敵視。好在藥不然也沒指望我有什麼回應,一揮手,轉身離去。

車子開走以後,我轉身走進了這間山中屋裏。看得出來,這裏原本是軍隊營房,現在被改造了一番,裏麵隻有一張簡易的行軍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磚、各種質地的白紙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滿。還有一個大書桌,上頭堆著一大堆書和稿紙。

我注意到,除了行軍床以外,這裏看不到一點現代化的氣息。紙是宣紙,一卷卷裝在竹簍裏麵;桌上沒有鋼筆和圓珠筆,隻有兩管毛筆,還有一塊墨和一方硯台,都是文具商店賣的大路貨,跟名貴不沾邊。在營地的另外一頭,居然砌出了一個灶台,上頭是一口大黑鐵鍋,旁邊柴火整整齊齊碼成一堆。屋頂上吊著一盞煤油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六點起來。”老徐指著行軍床。

我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他們耍什麼花樣,便問老徐:“明做什麼?”

“拓碑。”老徐眼皮都沒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這種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沒有複印機,也沒有照相機,如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樣複製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墨拓。這東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將白紙濕貼在碑麵,與碑文凹凸嵌合,再在上麵施墨,然後揭下紙來,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來了。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動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這類東西號稱黑老虎,價值很高,但贗品也極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老虎坑得血本全無。

墨拓沒什麼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門手藝罷了,我雖然沒怎麼實際操作過,但基本情況都還算了解——靠這個就能讓我恢複心境?我在心裏暗中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不過老徐這人悶不作聲,估計問他也沒用。我便很幹脆地直接上床睡覺,看看明他們有什麼花樣。

第二早上蒙蒙亮,我正睡著迷迷糊糊,忽然感覺有人在拽胳膊。我一睜眼,看到老徐家那隻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了床,老徐已經在鐵鍋裏熬了一鍋粥,還有幾袋榨菜,碟子裏還放著幾片熏黑的臘肉。灶鍋熬粥就是比電飯鍋強,米粒口感黏稠,香甜無比,我一口氣喝了兩碗。

吃罷了早飯,老徐衝我做了個手勢,把我帶到後院。我環顧四周,此時朝日初升,山風清新,耳邊可聞蟲鳴鳥叫,遠處巍峨的中山陵隱約可見,真是一個適合修身養性的好環境。我放眼在後院一掃,好家夥,院裏擺滿了各種尺寸的石碑,比房前還多。它們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這麼一座廢棄營房裏,居然囤積了這麼多石碑,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老徐徑直把我帶到一塊平放的石碑前麵。這石碑高約一米五左右,上麵刻上一百多個字。我讀了下內容,這塊碑的文物價值不大,是清代光緒年間南京當地某鄉紳給自己母親立的,文字也沒什麼出奇之處,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她的生平,然後沒了。

在這塊碑前,一字排開放著拓紙、墨汁、椎包、棕刷、排筆、毛氈等拓具,排筆略禿,毛氈邊緣頗有磨損痕跡,想必這些東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慣的。

看來老徐在這裏的主要工作,估計就是拓碑。明明現在大家都用相機了,他還堅持用這麼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裏那少得可憐的現代發明,可知這是個頗有古風的隱士。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家夥挺有意思。

“今,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了六個字,就離開了,都沒提拓碑要注意些什麼。

算了,不就不。關於如何拓碑,我在書裏看過好多次,經手的碑帖也有那麼十來件,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跑嗎?我低頭觀察了一陣,挽起袖子,心想居然會有一我親自上陣拓碑。

這時老徐去而複返,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湯。我開始以為他怕我沒吃飽,然後看到他把裏頭的雜米澄清,才反應過來,這玩意是用來上紙的。

碑拓有一個重要環節是上紙。為了能讓碑和紙能更好地粘連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湯把紙充分洇濕。如果是講究的拓匠,還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膠水——老徐這個住所隱在山中,條件比較簡陋,米湯連吃帶用,最方便不過。

老徐放下碗,什麼交代也沒有,背著手走開了。我在腦子裏把書裏看來的流程過了一遍,做了幾個擴胸運動,然後蹲了下去,準備開始動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麵。我拿起一個大毛刷,蘸著清水,先把碑麵整個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換成毛刷子,掃掉字隙之間的沙粒雜草。光是這一項準備工作,就忙活了半個多時。這還算是運氣好,有些古碑上頭沾滿了青苔,還得用火去燒幹淨。有時候燒上幾次,石頭脆了,直接就崩裂,到時候想補救都沒機會了。

來也怪,我在清掃的時候,腦子裏的雜念確實少了一些。看來當一個人全神貫注之時,確實不容易走神。

打掃完古碑,我從旁邊拿起一張紙,老徐已經裁好了大,恰好比碑麵大上兩圈。我拿手一撚,認出這是汪六吉的薄棉連紙。汪六吉是從明初傳下來的老牌子,前兩年還得了輕工部的銀獎。他們的宣紙薄厚適中,撚在手裏能感覺到很韌。碑拓用紙,必須得有韌勁,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這個老徐挺有眼光,確實是行家。

我把這張紙疊成一個長方形,泡在米湯裏頭,然後取出覆在濕布上頭,再疊一張幹紙上去。我用手壓了壓,確保濕度均勻。弄妥以後,我又拿起筆蘸著米湯在紙上刷了一遍,然後悶在碑麵上,四邊貼合。我用手旁的毛氈細細地吸了一遍水,換了棕刷,把紙與碑之間的氣泡都刷掉。這一套工序,著繁複,做起來卻很快。我心想這簡直就是學手工課的難度嘛,正想著,手裏棕刷一晃,勁用得大了點,一下子把紙給刷破了。

碑拓這種東西,一處破損,整張就都廢了。我懊惱地捶捶腦袋,把紙揭下來,再換一張。這次心謹慎,總算沒出什麼問題,讓紙徹底平貼。

悶完了紙,接下來就該砸字口了。這是一個極細致的活兒,需要人用打刷和木棰敲打筆畫之間的間隙,讓宣紙進入字口,徹底緊貼碑麵凹麵。這麵石碑字數有一百多,字體不算大,要一個一個敲進去,需要很大耐心。我趴在那裏砸了大約二三十個字,就有些不耐煩了。砸到第五十個字,我氣喘籲籲地站起身來,累得有點頭昏眼花。

“做這樣沒意義的體力勞動,真的能讓我心境平複嗎?我怎麼覺得自己越來越煩躁呢?”我對著遠方的藥不然默默地抱怨道。這時一絲疑問遊入我的腦海,老朝奉這個老狐狸,不會是想把我絆在這裏,他們好去策劃什麼陰謀詭計吧?

藥不然不也了嗎?該到了他顯顯手段的時候了。這手段到底是對戴鶴軒的,還是對我的?

我想得有點心浮氣躁,扔下打刷,想離開後院。這時老徐從營房裏走出來,見我要離開,什麼也沒,隻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這一搭不要緊,簡直如泰山壓頂,我根本動彈不得,頓時矮了一截。

“做事有始有終。”他。

看來這老徐還身兼一部分監視我的職責。我悻悻地調轉身子,回到碑前,繼續敲打字口。這一敲打,就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背疼地站起身來,打算吃飯,結果走進營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張紙條。紙條上一筆漂亮的楷,他去市裏一趟,讓我自己做飯。

我拿著紙條,愣了一陣,這老徐不是看著我麼?怎麼就這麼自顧自走啦?我走到他的書桌前,看到厚厚的一迭稿紙,上麵全是抄錄的碑文,以及圍繞古碑的考據文字。一筆一畫,字寫得一絲不苟,寫錯的地方都用白紙貼住,相當用心。看得出來,老徐在這裏花了大心思。旁邊放的全是各種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寫了時間地點編號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細細數了一下,這樣的拓本得有大約兩百多張,時間前後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凜。這些古碑要尋訪,要拓,要考據,這都是要花大量時間的,他這些年隻怕隻撲在這件事上,沒幹過別的。

一個人隱居山林與世隔絕,一心一意地考鈔古碑將近十年,這是一種什麼精神?要知道,現在可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啊!誰會做這種沒有經濟效益也沒意義的事?

我閉上眼睛,仿佛看到老徐一個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獨守孤燈。在這些古碑拓本的字裏行間,感受到一種讓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種力量很相似,都是一種把自己徹底奉獻給某種事業而散發出的強大意誌。

我沒有偷窺稿子裏寫的是什麼,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書房”,為自己把他錯當成一個保安而羞愧。我相信,擁有這種決心和強大意誌的人,別人無法束縛或控製。看來還是藥不然得對,老徐就是一個單純到了極點的人,他根本不屬於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現在稍微能理解藥不然把我送來這裏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營房大門,最終還是沒有邁出去。

中午我給自己隨便炒了一個雞蛋,草草吃完,然後回到了後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經全部砸好,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麵雪白的宣紙,努力把腦子裏的雜念趕走,全神貫注在這一百多個漢字上頭。

老徐早就把墨撲準備出來了。這是兩個蒜頭狀的棉花包,外麵包著兩層絲綢,底略平。我用毛筆把墨水抹在瓷碟裏,這是鬆煙墨,墨質很好,而且老徐還在裏麵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閃閃發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勻了。然後我拿起其中一個,朝紙上撲去。

按照書上的法,墨撲需要輕輕捶拓,先輕後重,反複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烏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發現,這墨拓與滑冰一樣,起來簡單,實際上難度可不。我把拓包捏在手裏,怎麼拿怎麼別扭,更別去撲墨了。

書裏還拓墨要“先輕後重”,這就更讓我為難了。什麼算輕、什麼算重?我拿著拓包一片片抹過去,不是過淺,就是成了一個大墨團。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卻是墨道相雜,慘不忍睹。我想去補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勁,宣紙隨之皺起來了,隻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著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頭一看,且不施墨均勻與否,單看那些字都墨跡粗淺不一,根本不忍卒讀。我仔細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時候不夠認真,紙和碑麵之間沒有完全貼合,雕字的凹凸感無法顯現,拓出來自然沒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個下午,用廢了七八張宣紙,累得頭暈眼花,一張都沒弄出來。我這才知道,這門手藝看似容易,難度卻比跳交誼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時候,老徐扛著一袋子大米回來了。他走到後院,我正忙得滿頭大汗卻一無所獲,老徐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俯身親自演示了幾下。人家這手藝,真可謂是舉重若輕、行雲流水,沒見他胳膊怎麼動,碑麵已經塗上了一層厚薄均勻的黑墨,動作心曠神怡。

老徐擱下墨撲,淡淡地了八個字:“不動手指,隻用腕力。”我依言試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錯。我正要俯身繼續去擦,老徐卻把我給攔住了。

“色已晚,明再。”老徐。

我們兩個把東西收拾起來,搬回了屋子。飯菜已經煮好,白米飯加炒青菜,還有幾塊蘑菇。

我們倆蹲在灶台旁,一聲不吭地把飯吃完了。我把碗擱下,抹了抹嘴,開口問了一個忍了很久的問題:“你在這裏多久了?”

“八年。”老徐幹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時大墨潑灑,起話來卻是惜墨如金。

“為什麼?”我鬥膽問了這個問題。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為碑就在那裏。”

這個回答很有哲思,但實在是答非所問。他似乎在回避這個問題,我也不好去追問……於是我們兩個在沉默中把飯吃完了。我主動提出洗碗,老徐也沒謙讓,轉身進屋點亮煤油燈,開始寫東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覺得有點撐,躺不下來,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裏亂轉。人這一閑下來,雜七雜八的思緒就重新湧上心頭。我不知道煙煙在牢裏怎麼樣了,也不知道劉一鳴和五脈的狀況如何,我這麼縮在山裏拓古碑,到底是修煉,還是逃避?無數的疑問重新浮現在我的心頭。

我知道應該心無雜念,可這些不是雜念啊。

我在外頭轉了幾圈,越轉越心煩,有幾次甚至有衝動幹脆離開算了。可一想到鍾愛華、戴鶴軒兩張奸計得逞的臉,我終於還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衝動,返回營房去。

我一進門,恰好看見老徐從書房走出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遞給我幾片絲綢和棉花:“做幾個墨撲來。”我接過東西,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幹淨了,所以一個墨撲隻能拓一兩塊碑,屬於消耗品,肯定得經常做新的。有我這個免費勞動力,老徐怎麼會不用。

這墨撲看著簡陋,做起來也沒那麼容易。絲綢和棉花質地不同,要把它們紮成一個蒜頭形狀,撲碑的那一麵平寬如熨鬥,絲綢和棉花之間要分出層次,以便讓墨汁滲透均勻。這麼一個簡單的工具,我紮了半晚上,才算是勉強紮好了六把。一摸腦袋,一腦門子汗。

我拿去給老徐表功,老徐卻不置可否,隻讓我擱到工具箱裏,然後早點去睡覺。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撲較勁,確實是精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腦子裏再也沒閃過其他“雜念”。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我早早起來,繼續跟這塊碑較勁。有了昨的經驗,今我的表現好多了。老徐在屋子裏寫東西,偶爾出來指導我一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話得真是一點錯都沒有。手藝這東西,門道其實就那麼多,老徐教會我幾個訣竅,剩下的就是熟練程度了。還是賣油翁那句話——“惟手熟耳”。

我現在有點明白老朝奉為什麼安排我來學碑拓。這東西非常講究全神貫注,眼、手和心三者節奏相合,一點都不能錯。稍有一絲分神,整個碑拓就可能前功盡棄。我有好幾次都撲到最後一塊了,精神稍一鬆懈,撲哧,全廢。在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我整個人雙手拿著墨撲,一直盯著碑與紙,根本無暇多想。

傍晚太陽落山之前,我終於成功把第一塊碑上的紙揭下來了。這次拓得不算盡善盡美,但大體沒有瑕疵,已經算是及格了。我捧著還未怎麼幹的拓紙,愛不釋手,心情像是學第一次上手工課一樣。

沒等我高興完,老徐指給我看另外一塊石碑:“明你來拓這一麵。”

我一看,眼前一黑。這石碑和上次那塊大差不多,但上麵密密麻麻的,少也有三百多個字,而且都是字。碑文的是一個前清舉人,自然是四駢六麗,朗朗上口,還用了不少冷僻字。從墨拓的角度來看,字冷僻不要緊,討厭的是筆畫太多,敲起字口來實在太麻煩了。

要知道,墨拓時宣紙要保持幹濕得宜,如果中途停下來,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會有細微的差異。所以拓碑講究一氣嗬成,中間不能停。一百多大字費了我兩工夫,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老徐這裏沒有鍾表,我隻能靠日出日落來計算時間。這一塊石碑,我足足花了三時間才勉強弄完。一砸字口,兩撲墨,每都從早折騰到晚,中間用廢了無數紙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從來都不言語,就讓我一個人悶在那忙活。這三來我殫精竭慮,跟跑過一遍馬拉鬆似的,倒頭就睡。

我咬著牙,終於把碑帖從石碑上一點點揭下來,拿給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墊著捋了一遍,略一點頭:“你可以開始正式學碑拓了。”我一聽,眼前一黑,差點跪倒在地。嚇得老徐那條狼狗嗷嗷直叫,一邊叫一邊往後縮。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徐還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兩口飯,終於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什麼你要拓碑?”

老徐沒吭聲。我以為觸到了他的痛處,肯定要挨罵。沒想到老徐沒發火,他悶著頭把碗裏的最後一粒米飯夾起來放到嘴裏,嚼完咽下去,然後對我:“碑者,人手所寫,人手所鑿,人手所拓。所以碑裏有魂,是活的。相機和錄像能留其形,難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這是老徐對我過最長的一句話,也很有哲理。可我覺得,他好像仍舊在回避這個問題。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給我一塊石碑。這塊碑不得了,是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員的詔書,這家人特意請人給刻在碑上來做炫耀。子詔書,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筆也不敢省略,還有被表揚的人生平與曆任官職,整個碑麵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繚亂好一陣。我都沒勇氣去數到底多少字。

好在經過前兩塊碑的鍛煉,我已經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過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細致的心態罷了。

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從來沒這麼沉下心來,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圍的一切似乎與我沒有半點關係。我隻盯著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們就是我的一切。

在這個沒有鍾表的世界裏,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後來都不記得過了多少了。我終於將這麵石碑奇跡般地拓完了,烏金發亮,黑白嚴整,堪稱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張拓片了。老徐看了,終於吐出兩個字:“不錯。”

我一看機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個問題:“為什麼你要在這裏拓碑?”

老徐看了我一眼,啥也沒,一轉身就走了。我心想前兩次問,他都沒生氣,怎麼這次就惱了呢?

老徐走的時候,沒告訴我繼續拓哪一塊碑,我整個人閑下來,突然一下子反而不習慣了。我怕我閑下來又胡思亂想,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決定還是去找老徐問問接下來該拓什麼,我剛一進營房,老徐恰好從書房出來,手裏還拿著一摞稿紙。

我一愣,這是要幹嗎?老徐把稿紙遞給我:“校對。”然後背著手出去了。

得,我從拓匠又改行當編輯了。

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書房裏沒偷看的那堆。我現在得了老徐允許,可以放心地閱讀了。不過實話,這稿子我做校對真是有愧於心,人家寫的一手楷極為漂亮,紙麵整潔,一滴多餘的墨跡都沒有。拿到封建時代,可以去考狀元的——這還用得著我“校對”麼?

我躺到行軍床上,選了個舒服姿勢,摸著那條大狼狗的腦袋,一頁頁看下去。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記》,一看就知道是南京碑帖的事。我剛一讀序言,就大吃一驚。

徐舒川在序言裏,他的父親徐年當年是孫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衛士。孫先生葬在南京以後,他父親自告奮勇,成為護陵部隊的一員。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軍和護陵部隊和平交防,徐年隨即退伍。憑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術,徐年調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負責碑帖。徐舒川從就跟隨父親長大,深受影響,對古碑有了極大的感情。

難怪老徐住在這間廢棄的營房之中,原來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老徐,南京六朝古都,兩千多年曆史,可是曆代居然沒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無人籌辦南京碑林,實在可惜。古都古跡,曆代戰亂毀了不少,“文革”期間又砸了許多,改革開放萬象更新,許多地方破土動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毀。他眼見南京文化就這樣一點點流失、遺忘,魂魄無處歸依,遂發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訪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這時才意識到,老徐並不是讓我來校對,拙於表達的他,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回答我問題的。

他這個答案,可著實把我驚呆了。現代人,誰還會有這種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尋訪古碑的事業中?偏偏隻有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麼一條清冷狹窄的路。老徐的寡言,他的離群索居,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執著的孤獨吧。這是個真正有古風的隱士。

他也許是傻,但誰又能他的人生不夠如意呢?我懷著這樣的念頭,翻開書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種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則是考據碑文內容、立碑時間和出土地點以及緣由。稿子不長,可我知道每一段話都經過考驗,寫起來得花多少心血。這些文字很枯燥,但邏輯縝密,推理細致,還旁征博引了大量資料。我不知道他身居這麼一間屋子裏,怎麼有這麼多資料可以查,外頭那些古碑,又得費多大力氣才能運來。越讀下去,我越是驚佩。

我讀了整整一個晚上,到旭日東升才算讀完。不是我讀得慢,而是我心懷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瀏覽。我起床以後,揉了揉滿是血絲的雙眼,把草稿遞還給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隨手把稿子擱在鍋邊,離灶裏的火舌沒多遠。他不在意,我卻嚇得趕緊把稿子拿起來,親自給送回到書桌上去。

“老徐,我有個問題。”我蹲回到他旁邊,看著他往灶膛裏頭送柴禾。老徐沒吭聲,繼續撥弄著火。

我問他:“我前後問了你三次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你三次都給了我不同的答案?”

老徐擱下木條:“你拓第一塊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來回答你;你拓第二塊碑,以技馭墨,我就以技法來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塊碑,雖然技法粗糙,卻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靈魂回答你。”

我沒料到他這次一口氣了這麼多字,細細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以文證道,以心證道,想不到您把這拓碑也提升成一種境界了啊。”

老徐對我的恭維不為所動,又扔了一條柴進去:“院子周圍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點頭。老徐歎息一聲:“這些都是我從南京各處搶救回來的,一共兩百零七塊,我花了八年,前後拓了六遍。”

我被這個數字嚇得愣了愣,這得花去多麼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欽佩,可細細一想後,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老徐之前到底經曆過怎樣的事情,才會讓他選擇做這樣艱苦卓絕而且無甚必要的事情?如果隻是單純的碑癡,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裏,尋訪起古碑豈不是更加方便?實在沒有必要隱居山林。何況碑拓這東西,隻要拓過一兩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卻反複拓了六遍,這種近乎自虐一樣的行為,必然有一個決絕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