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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書(2 / 3)

那位日本人頭很大,脖子卻很纖細,寬闊光滑的額頭向前凸起,發際線卻拚命靠後,讓他看起來總是一副把身子前探的好奇姿態。他雙手捧著那把竹杖,厚厚的鏡片後眼神略顯呆滯,不知是被震驚,還是心存疑慮。

那個中國人:“您盡可放心,我騙誰也不敢騙大日本帝國的教授呀。這湘妃佛麵竹杖,可真是一件稀罕物。您看見那上頭的紫暈了沒?那是極品湘妃淚竹,幾百年也長不出一根來……”那人正到興頭,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嗤笑。他側臉看到許一城在旁邊似笑非笑,大為不滿,揮了揮手:“快走開!”

許一城沒理他,對那日本教授道:“這位先生,你可要上當了。”那人大怒:“你扯啥呢扯?”許一城也不客氣,拿起那杖,拿指頭點了點竹麵上的紫暈淚痕道:“這淚斑可不是長出來的,是點出來的。新竹剛生時點了幾處苔錢封固,長成以後用草穰洗下苔錢,斑點就出來了,是不是?”

那人一時語塞,嘴裏卻不肯服輸。許一城道:“真正的淚痕,深入竹質;點出來的淚痕,浮於竹皮。咱們打個賭,我把這竹杖撅斷了,看它的斷麵有沒有紫暈。如果是真的,我照價賠償;如果是假的,咱們去日本大使館個明白,如何?”

那人連忙轉臉對那日本教授道:“您可別聽這子胡,他懂個屁,我可是出身五脈。五脈您聽過嗎?明眼梅花……”

那位教授抬起手,把竹杖雙手奉還,用生硬的中文道:“佛麵杖,俗稱定光佛杖,宋代產於龍岩、永定、武平等地。蘇軾曾經送過一杖給羅浮長老,留下兩句詩,‘十方三界世尊麵,都在東坡掌握中。’”

龍岩、永定、武平在福建,自然跟湖南的湘妃竹沒什麼關係,這位教授言辭曖昧不願直言拒絕,就背誦佛麵杖的典故,等於是委婉地回絕了。許一城和那男子都沒料到,這個日本人漢學功底如此深厚。他雖沒有鑒別淚痕的古董知識,但靠著精熟典籍,從另一個角度點出了破綻。

那男子麵色一紅,二話不,拿起竹杖轉身就走。臨走之前,他還狠狠瞪了許一城一眼,呸了一聲:“不幫中國人,反倒幫日本人,狗漢奸!”許一城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也沒去追究。這種騙子太常見了,專門在高級旅店附近混,拿假貨哄騙外國人。

日本教授起身鞠躬致謝:“我正發愁如何讓他離開,您能來幫忙真是太好了。”

許一城心想這個家夥倒真是個老實人,對騙子也這麼彬彬有禮。他擺手笑道:“沒什麼,我這個人見不得假物,所以一時沒忍住,不知有沒有打擾到您。”日本教授雙手遞上一張名片,名片頗為樸素,上麵隻有四個字:“木戶有三”。許一城把名片收好,雙手抱拳:“不好意思,我沒名片。我叫許一城,在清華學校讀考古。”

聽到考古二字,木戶有三的眼神倏然亮了起來。他熱情地請許一城在對麵坐下,開始滔滔不絕地起考古的事情來。原來木戶有三是東京帝國大學的考古學專業教授,這次和其他幾名學者受邀加入支那風土考察團,準備考察中國西北一帶的古代遺跡,三月下旬剛到北京。因為政局動蕩的緣故,暫時還沒出發。

一聽到“風土”二字,許一城心中一跳,連忙拿出謄畫的那個風土標記,木戶教授一看就點頭:“沒錯,這是支那風土研究會的標記。”

“那是什麼團體?”

“是一個基金會,和京都東方文化研究所、東亞考古學會、東亞文化協會差不多,致力於挖掘、保存和研究東亞地區曆史的學術團體。我們這次考察活動能夠成行,全靠了他們的好意資助。”

這就對了,許一城心想。陳維禮使用的信紙,是這個考察團從日本帶來的,上麵留下的印痕,則是讚助者支那風土研究會。

如此看來,陳維禮的死,以及他舍命要傳遞出的信息,恐怕和這個考察團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許一城表麵上沒什麼,心中一陣冷笑。日本人從甲午開始,就垂涎著中國的文化。這些年來,打著考古旗號來中國的日本人如過江之鯽,不是盜掘墳墓遺址就是搜購古籍文物,幾乎都成了公開的秘密。這位木戶有三教授是個書呆子,可他所在的這個考察團,動機就未必純潔了。

“你們這次的考察對象,是古代的陵墓墓葬嗎?”許一城問。在陳維禮那張紙上,唯一可辨認的字,就是一個“陵”字。以日本人的貪婪程度,恐怕這是最吸引他們的東西。

木戶教授絲毫都不隱瞞:“是的,我們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挖掘考察,最好是漢墓或者唐墓。”

許一城忍不住道:“你們不覺得這是一種偷竊嗎?”

木戶教授很奇怪地看著許一城:“許君你問這樣的問題可真是太奇怪了。我們的挖掘完全合乎學術規範,這些都是東亞曆史的寶貴財富,如果我們不盡快,你們中國的軍閥會把它們徹底毀掉的。”

“可這歸根到底還是偷竊。”

“曆史可不是某個人、某個團體或國家的專屬物,它屬於全體人民。讓懷有感激之心的學者來研究,結出碩果,總比毀在那些貪婪之徒手裏要好,這就是我的想法。”

許一城盯著木戶教授,後者的眼神沒有絲毫愧疚,也不含任何貪婪。他意識到,木戶教授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學癡,在這個人心目中恐怕沒什麼民族、政治的概念,隻有自己的研究課題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許一城果斷換了話題。他是五脈出身,又受過正規的學術訓練,見識和學識都很豐富,兩人聊得特別投機。許一城想到信箋上那半截劍影,便有意把話題往劍器身上引,木戶教授恰好畢業論文就是這個主題,興致更濃,談了許多古代日本和中國鑄劍工藝的差別。許一城便旁敲側擊地詢問,這次支那風土考察團是否和什麼中國寶劍有關係。

木戶教授聽到這個問題,歪著腦袋思考了一陣,然後搖頭:“團裏沒有這樣的專題規劃。不過我曾經對這類課題做過淺薄的研究,如果這次考察碰到劍器類文物的話,應該會讓我先稍微過目,我想是這樣吧。”他的時候,頭朝後微微仰起,雖然口中謙遜,神情裏卻帶著遮掩不住的傲氣,在這個專業領域,他在考察團裏應該是最資深的。

許一城心中一動,把那張紙上的重影形狀隨手畫出來,找了個借口請教。木戶教授沒什麼心機,他覺得許一城是同行,就知無不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全無隱瞞。他告訴許一城,劍身彎曲這種情況,在許多文明裏都能看到,比如日本刀、蒙古刀和波斯彎刀。不過中原樣式的劍顎配彎曲劍身這樣的形態,他還沒看到過。

許一城盯著木戶教授半,認為這人很真誠——或者很單純——不會謊。那把劍的素描,應該不是出自他的手筆。這就奇怪了,木戶教授明明是考察團裏的劍器權威,可他居然全不知情。

想到這裏,許一城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木戶教授,你是否認識一個叫陳維禮的人?”木戶有三一愣,立刻露出惋惜神色:“陳君啊,我知道,他是這個考察團的翻譯。可惜昨突然去世了。我聽團長堺大輔是吸食鴉片過量,哎,真是可惜,他可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

吸食鴉片過量?許一城眉頭一挑。好一個借口!外國人眼裏,中國人無人不抽鴉片,捏造死因總是這個。他又問道:“那麼他的遺體現在哪裏?”木戶教授想了想,回答:“今早上應該是送到日本使館去了,堺團長親自送去的。”

按照法律規定,陳維禮是中國籍,意外死亡,理應交由京師警察廳來處理。日本人卻把陳維禮的遺體特意送進使館,一定是有什麼緣故。

許一城本來想再詢問一下,木戶教授卻突然站了起來,對許一城道:“團長回來了,你可以直接問他。”

四五個日本人正好走進飯店,為首一人寬肩闊麵,下巴奇厚,兩道濃眉始終絞在一起,如同頂著一個墨團。木戶有三起身喊了一聲:“堺團長。”堺大輔看了眼許一城,問他是誰,木戶有三道:“他叫許一城,在問我陳君的事情,您比我知道得清楚,正好跟他吧。”

許一城暗暗叫苦,這位木戶教授真是成也實誠,敗也實誠。

昨夜方老山目睹了一夥神秘人把陳維禮的屍體抬走,那半截留在手裏的紙肯定也被他們收繳。那夥人一定知道,有人拿走了上半張紙。木戶教授這麼一,這不明擺著告訴人家,紙在我手裏,我是來查陳維禮死因的嗎?

本來他還打算旁敲側擊,不動聲色地通過考察團裏的其他人來打探,現在倒好,直接被木戶有三給出賣了。

果不其然,一聽到陳維禮的名字,堺大輔雙目爆出一團利芒。他打量了許一城一番,用中文問他和陳維禮什麼關係。許一城隻得回答:“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他約我今來大華敘舊,可一直沒出現,我過來找找看。”堺大輔將信將疑,開口道:“很不幸,陳君昨晚吸食鴉片過量,已經去世。我們剛剛把他的遺體送到日使館,等到屍檢結束後,我們會通知他的家人。”

“屍檢不應該是京師警察廳來做嗎?”許一城問。

堺大輔不屑道:“你們中國的屍檢水平太低,根本沒法信任。再我們現在想找警察都找不到。”

這倒也是事實,現在從吳鬱文以下,警察廳所有人都惶惶,機能趨於癱瘓。

許一城知道這一下子打草驚蛇,讓對方起了疑心,沒法繼續試探下去了。於是他又敷衍幾句改日吊祭的客套話,借故離開。木戶教授聊得意猶未盡,他扯住許一城袖子,中國有這種見識的人實在太少了,想約個時間去清華拜訪。許一城猶豫了一下,在堺大輔的注視下,還是把地址留給了他。

在離開大華飯店時,許一城注意到堺大輔身後站著一個人,一直冷冷地注視著他。這家夥穿著中式長袍,能看到衣下微微隆起的肌肉,脖頸粗大而精悍。許一城與他擦肩而過,突然身子一矮,這家夥便迅速避讓,然後立刻恢複成平常站姿。

許一城衝他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皮鞋,意思是我隻是係一下鞋帶。在這個人冷峻的目光注視下,許一城緩緩步出大華飯店,頭也不回,一直到走到大街上,才長出一口氣,發覺脊背一片冰涼。

許一城很確定,這一定是一名軍人,隻有軍人才有這種內斂洗練的殺氣和迅捷動作。

事實很清楚了,陳維禮這次來北京,是以支那風土考察團翻譯身份出現的。他發現了什麼事情,情急之下扯下一張支那風土研究會曾用過印的信箋,從大華飯店逃出去,結果在半路不幸遇害。

東京帝國大學、支那風土研究會,不定還有日本軍方的影子,許一城覺得這件事越發蹊蹺,也越發凶險。如果調查繼續深入,他所要麵對的,恐怕將會是一個組織健全的龐然大物,而他這邊甚至連報警都沒人理睬。兩相對比,強弱極其懸殊。

可是,那又如何?

許一城抬起頭,看到一排烏鴉從頭頂飛過,好似空裂開了一道細的黑色縫隙。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自信而堅毅的笑意,抬起雙手,拇指相抵,八指交攏,對著空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

托孤一拜,九死不悔。

許家之人,許下承諾,就絕不會中途而廢。

這一注定無法平靜。當許一城返回清華學校時,他驚訝地發現,房間裏兩位年輕的客人等候多時了。

一個是劉一鳴,一個是黃克武。兩人本來笑嘻嘻的,看到許一城進門後臉色凝重,一時都有些尷尬。許一城問他們怎麼跑來清華,黃克武一推劉一鳴,讓他。劉一鳴推推眼鏡,把來意明。

原來他們兩個到這裏,是為了吳鬱文那件事兒的一點餘波。

那在吳鬱文的宅子裏,正德祥的王老板捐了一千五百大洋,換回來一個泥金銅磬,內裏還鐫著一圈梵文,形若蓮花。當時是藥慎行親自掌的眼,雖未標定年代,但不會早於乾嘉。乾嘉到民國沒有多少年頭,銅磬本身也不算罕有,不值多少錢。王老板安慰自己,反正是花錢消災,真的假的無所謂了。

他把這木魚拿回家以後,隨手擱到佛堂前。他的大太太篤信佛法,正好用得上。可當晚上就出了一樁怪事。有個老媽子起夜時,聽到佛堂裏咯咯作響,她探頭進去看,裏麵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再仔細一聽,居然是那佛前的銅磬自己發出響動,一會兒工夫就停了。一看時間,恰好是十點半。

王太太第二聽以後,挺高興,覺得這銅磬有佛性,心想這是菩薩催促我晚上也要念經呀。到了半夜,她等在佛堂口,同一時間果然又傳來銅磬的聲響。她捧著蠟燭進去,往佛堂那兒一跪,突然覺得陰風四起,兩條腿頓時動彈不得。

王太太癱在那兒,隻有眼珠子能轉。她看見在燭光照映下,那銅磬的影子慢慢地拉長,有點怪,形狀變成了一個帶著旗頭的女子。王太太嚇得魂飛魄散,又沒法跑,隻能拚命叫喊。結果整個宅子都給驚動起來了,眾人進了佛堂點亮電氣燈一看,王太太癱坐在地上昏了過去,銅磬還在兀自響著。

這一下子可不得了。生意人最忌諱這些東西,王老板一聽老婆描述,也嚇毛了,當時就要把銅磬扔出去。家裏老人提醒,這是邪祟之物,進門容易出門難,如果隨隨便便扔出去,保不齊會有什麼大麻煩。

留著不是,拿走也不是,王老板左右為難,隻得請人來驅邪。道士和尚請了好幾個,甚至還找了一個當年義和團的大師兄,全都不管用,那銅磬還是每晚上準時照響不誤。家裏人惶惶不可終日,一黑就躲屋裏不敢出來,好好一個家弄得跟鬼宅似的,就連四鄰都驚擾不安,紛紛過來打聽。

王老板氣得大罵,吳閻王殺過那麼多人,他經手的東西肯定不幹淨。他罵完吳閻王,又罵五脈,罵那些掌眼的人都是瞎子,這點邪氣都看不出來。王老板不敢去惹吳閻王,就想讓五脈負責。於是他給沈默傳個話,要求他們派人來再掌一次眼,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古董鋪子有個行規:凡是經手的物件兒,可以有假的,但不能有不吉利的。賣人假的,這叫騙人;賣人大凶之物,這叫害人。所以玩古董的人,風水堪輿、命理術數之類的門道兒多少都要涉獵,賣貨時負有解吉凶之責。比如誰買了麵古鏡,老板得先提醒人家,切不可高懸於榻前;誰要想賣件槐樹芯兒的木梳,正經的大鋪子都不敢收,寄賣都不肯——槐木大陰,那是給鬼梳頭用的,賣出去要出人命。

這銅磬雖不是五脈經手,但既然給人家掌了眼,也脫不開幹係,於是沈默就讓藥慎行再去看看。

藥慎行接了沈默的要求,哭笑不得,隻好再去一次。到了王家,藥慎行拿起那銅罄東看看,西看看,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毛病。這銅磬造型素淨,唯一可慮的就是內裏鐫的那一圈梵文,但經過辨認,也不是什麼邪咒,不過是普通的佛經。

可王老板扭住藥慎行死活不放,一定要五脈負起責任來。這時候在一旁幫忙的劉一鳴眼珠一轉,提議金石一類是許家的專長,要不請老許家的人來看看。藥慎行一聽就不樂意,許家老爺子去世幾年了,現在許家就剩許一城一個人。請許家出手,那就等於是叫許一城來。那日在吳鬱文家裏,這個人已經出盡了風頭,讓一向以接班人自況的藥慎行很有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