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二章 血書(1 / 3)

看完結好書上【完本神站】地址:

北京城裏這幾人心惶惶,一陣南方軍已經打到滄州了,一陣東北又運過來幾千名奉兵和幾車皮的軍火,甚至還有傳聞在津寓居的溥儀請來洋人,又組了個八國聯軍在津衛登陸,氣勢洶洶奔北京來複辟帝製——總之什麼離譜的法兒都有,加上那一陣皇煞風刮得邪性,老百姓們都心驚膽戰。這個惡五月有點惡得過火了。

方老山回城時色已經擦黑,他沒走大路,沿著胡同邊踅著穿行,看見人影就趕緊矮身縮在牆角,生怕碰見熟人和奉兵。熟人怕借,奉兵怕搶,這年頭兒還有誰的命比自個兒的更重要?

方老山是個老北京,這些年見識過不少戰亂,經驗豐富,知道一旦打起仗來,最怕的就是饑荒。所以他這次一聽又要打仗,連忙出城,從附近農家弄了兩條大蘿卜、一捆青菜,還有兩條比指頭粗不了多少的河魚,拿麻繩串起來拎在手裏。真要打仗封城,這點東西勉強夠一家人撐幾了,方老山心裏這才多少踏實了點。

眼看快到家門口了,方老山忽然看到前頭似乎有個人影,晃晃悠悠往這邊走過來,走路姿勢忽高忽低,特怪異。方老山一驚,心想不是碰見胡同兒串子了吧?老北京傳,死在外頭的人想回家,可人已沒了記性,隻能在胡同裏穿來穿去。行人若是碰到胡同兒串子,不能跟它話,低頭過去就成,不然它跟你回去,那就釀成大禍了。

方老山也趕緊把腦袋垂下來,屏住呼吸往前走。兩人很快走了個對臉兒,對方忽然發出一聲低吼,伸開胳膊,朝著方老山抱過來,嚇得方老山扔下手裏糧食,轉身就跑,這人在後麵追了幾步,“噗通”一聲栽倒在地。

方老山回過頭來,看見他摔倒在地沒動靜了,才壯著膽子回來。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脖頸子,還帶著熱乎氣,才確信這不是鬼,是個活生生的人。他見這人沒什麼聲息,不由升起一股貪念,如果把這身衣服剝了賣到成衣鋪裏去,也能換點酒錢。

方老山猶豫了一下,正要伸手過去,這人卻突然把腦袋抬起來,嚇得他哎喲媽呀一屁股坐到地上,硌得生疼。

這人是個年輕後生,隻是麵如死灰,神色枯敗。他喘息著張嘴道:“老伯……把這個送到清華學校,給許一城。”方老山看到他手裏是一張薄薄的白紙,上頭還沾著鮮血,不敢去接。那人流露出懇求的神色:“有重謝,重謝……”他身子一掙,似乎要強調。方老山趕緊老弟我給你叫醫生去吧,那人:“一定要送到,不然來不……”話沒完,他支持不住,再次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忽然胡同那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人數不少。方老山一激靈跳起來,顧不得多想,一把將紙從他手裏扯出來,朝自己家門跑去。他急急忙忙開了鎖鑽進去,輕輕關上門板,從門縫處偷偷朝外望去。

幾個人影從遠處快步走過來,看穿著都是奉兵的模樣,但動作麻利得多。其中一人掏出手電照了一遍屍身,又朝附近照來照去。這人身材高長,殺氣騰騰,方老山嚇得矮了半截身子,大氣都不敢喘。那人蹲下身子,在屍身上搜檢一番,起身跟周圍人輕聲吩咐了幾句——用的居然還不是中文——然後把屍體抬起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方老山覺得脊梁骨都是冷汗,他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剛才扯得太快,那白紙居然隻剩下半張,嚇了一跳。他還指望拿這個去清華換報酬呢,趕緊展開看看,這半張紙是張信箋,上頭是一個手寫的潦草“陵”字,字旁邊拍了一個血紅色的手掌印,五指痕跡清晰可見。這紙的下半截應該還有字,估計被剛才那些人帶走了。

方老山十分懊惱,早知道就不用使那麼大的勁兒了,也不知這半張紙頭能不能換錢。他輾轉反側了一宿,越想越可惜,到了第二中午,他還是決定去清華學校碰碰運氣。

北京城內外風雨飄搖,此時的清華校園裏也是一片混亂。幾個懶散的士兵靠在校門口的沙包前,無精打采地扔著骰子。幾個長衫男生打起白色橫幅,慷慨激昂地向圍觀的人訴著什麼革命道理;一群女學生則手裏捧著書行色匆匆;一地的碎紙和旗,無人打掃。

方老山問了一圈,總算打聽清楚許一城是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國學研究院有自己的專屬建築,在未名湖以東,是一棟西式風格的二層白樓。廊下圍著一圈灌木叢和各色花草,牆上攀著歪歪斜斜的蒔蘿與爬山虎,那是前幾日大風留下的痕跡。

他受人指點,找到底樓的一間辦公室,一進門就嚇了一跳。屋子正麵牆上貼著一張人體解剖圖,桌子上還擱著一個骷髏頭。四周堆滿了石片、陶器、照片和各種洋文書籍,還擱著有不少奇怪的工具。一個人正伏在案前工作,聽到他進來,抬起頭來,和顏悅色地問他有什麼事。

“我找許先生、許一城。”方老山點頭哈腰。那人我就是。方老山連忙有人托我給你送一封信。許一城放下鋼筆,投來疑惑的眼神。方老山也不客氣,把昨晚遭遇講給許一城聽。

許一城聽完以後,眉頭微皺,問他那個人是什麼相貌。方老山:“瓜子臉,高鼻梁,兩個眼睛分得很開——哦,對了,額頭特別寬。”許一城眼神一動,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照片,問方老山認不認得出來。方老山一看照片,是張合影,上頭有十來個人。他找了一圈,指著其中一人道:“對,對,就是這個人。”許一城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動,良久,才艱難地開口道:“東西呢?”

方老山從懷裏把那半張疊好的白紙拿出來,卻沒遞過去。許一城知道他的意思,扔給他一把銅元。方老山眉眼喜笑地把銅元接過去,數了數,看了看許一城臉色,趕緊又裝出沉痛神情,把信紙恭恭敬敬擱到桌子上。

許一城把信紙展開一看,不動聲色地問道:“他臨死前還了什麼?”“沒有。”方老山回答。許一城又扔過去幾枚銅子兒,方老山接了錢,這才開口道:“他一定給你送到,不然來不及。”許一城又問:“來不及什麼?”方老山愁眉苦臉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許一城眼神一凝,方老山嚇得連連擺手:“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他到一半就斷氣了……”他見許一城表情晦暗,又關切地湊過去,“他是您朋友?”許一城輕輕點點頭。

方老山不吭聲了,他默默地把錢收起來,準備告辭。許一城忽然開口道:“能不能請你準備香燭,在他死的地方幫我燒點紙錢?”方老山連聲答應下來,他現在隻想盡快離開,不太敢去直視許一城的眼神。等走出研究院的大門口,他才鬆了一口氣,攤開手掌數了數錢,眉開眼笑地朝家走去。

方老山不知道,許一城始終在他背後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路盡頭,許一城這才收回視線,回到辦公室。他緩緩拉開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張信箋捏在手裏,心中如同沸山煮海。

死者叫陳維禮,是他的至交好友。兩人都對考古有興趣,誌同道合,無話不。後來陳維禮去了日本留學,兩人已經多年不曾相見。許一城萬萬沒想到,當年的碼頭告別,竟成了永別。

許一城閉上眼睛,好友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陳維禮是個充滿理想和幹勁兒的年輕人,一心要開創中國考古事業。他曾經對許一城,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效仿大英博物館建起一座中國自己的博物館,將古董商手裏的寶貝都放進裏麵去,留給後世子孫看——放在故宮就很好!談起這個夢想的時候,陳維禮雙目閃閃發亮,像是父親在談論自己最自豪的孩子一樣。

可惜這個夢想,陳維禮再也看不到實現之日了。他的生命,在狹窄的北京城胡同深處,被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九歲。

最初的悲傷過去之後,許一城的心中,慢慢浮上無窮的疑惑。

陳維禮究竟什麼時候回北京的?為什麼不主動聯係他?更重要的是,從方老山的描述來看,陳維禮應該是被人追殺滅口的。為什麼他會被追殺?殺他的是誰?為什麼?

許一城重新睜開雙眼,仰起頭來,試圖透過花板去想象陳維禮所麵臨的危險境地。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沒有為自己求救,而是設法把這張紙送到數年未曾謀麵的好友手裏,發出最後一聲呼喊:來不及了——他知道,以許一城的性情,一定不會置之不理,一定會竭盡所能把這件“來不及”的事替他辦完。

這是最深沉的信賴,也是最沉重的囑托。那張紙上到底寫的什麼事情,讓陳維禮連自己的生死都不顧,也要把它送出來?直覺告訴許一城,此事絕不會是什麼私人恩怨。以陳維禮的性情,這一定是件大事,且是件極凶險的大事。

許一城捏著這半張紙,如逾千斤,不禁喃喃自語道:“維禮啊維禮,你到底遭遇了什麼?”

許一城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麵。如果當時方老山把整張紙都取回來的話,不定會有更多線索。現在隻留下一個沒頭沒腦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別替陳維禮完成遺願,就連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都很難。

忽然,許一城的指頭停住了,雙眉微微一動。

這是一種厚信箋,紙質綿厚密實,表麵光亮,適合鋼筆書寫,一摸就知道是洋貨。許一城的指頭很敏感,很快就摸到紙上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是上一頁紙寫字留下的壓痕。

許一城推開窗子,把這半張紙對準太陽,眯起眼睛仔細觀察了一陣。他又從筆筒裏取下一根鉛筆,拿刀削尖,輕輕地用側鋒刮著紙麵。很快,一個奇妙的標記出現在許一城的眼前,風、土兩個漢字上下摞在一起,“風”字的外圍和“土”字的最底一橫稍微做了彎曲變形,恰好構成一個圓圈。

風土?

許一城盯著這一個標記看了一陣,再拿起鉛筆,繼續刮起來。很快在這個標記旁邊,鉛筆刮出來一片淺灰色的圖,線條分明,應該是一把中國寶劍的輪廓素描,不過隻有從劍頭到劍顎的一半——其他部分估計在失落的另外半張紙上。

這半把寶劍的造型也頗有些奇特,似乎被畫過兩遍,可以勉強看到一截筆直的劍身和一截略顯彎曲的劍身,兩段劍身交疊在一起,好像重影一般。似乎畫手拿不定主意,先畫了一遍直身,又改成彎身。

再仔細一看,上頭似乎還有龍紋。可惜這片痕跡實在不重,看不出更多細節。

血手印、“陵”字、風土印記和寶劍素描,這幾者之間到底有什麼聯係呢?許一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這裏最容易追查的,應該是風土印記。這個標誌一看就是經過專門的美術和幾何設計,應該是某一個機構的專用公章,曾經在這張信箋的上一頁用過印,用力稍微大了點,紙又很軟,所以在下一頁留下一道輕輕的痕跡。如果能找到這個印記的來曆,那麼陳維禮書寫信箋的地點,也就呼之欲出了。

許一城取來一張北京地圖,以陳維禮死去的胡同為圓心,用圓規劃了一個圓。方老山曾經過,陳維禮臉色很差,明以他的身體狀況,跑不了多遠,活動範圍隻可能在這個圓圈之內。而且這種信箋紙相當高級,國內用得起的人不多,一般隻有使館、洋行之類的地方才會用,這就進一步縮了搜索的範圍。

做完這些工作,許一城拉開抽屜,將那一套海底針取出來。這是沈默送給他的,用來酬謝吳鬱文的事,算是相當重的獎勵了——微妙而有意思的是,沈默寧可私下裏把這套家寶送他,也不肯當著族人的麵公開褒獎,個中意味,難以言明。

許一城從海底針裏抽出一柄鏟,在一塊木牌上刻上“陳公維禮之位”幾個字,然後恭敬地擺在桌前。他點起兩炷香,直起身子,兩個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攏,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

這是江湖上的規矩,叫作生死拜,也叫托孤拜,相傳是諸葛亮在白帝城傳下來的。在墳前做如此祭拜,表示生者願不惜一切代價完成死者遺願,托孤一諾,九死不悔,手背翻轉,以示不負所托之意。來也怪,許一城剛一拜完,窗外一陣大風吹進屋子,霎時四處被吹得嘩嘩響動。那木牌晃了幾晃,居然麵朝著許一城倒了下來。

許一城嘴唇一顫,連忙伸手扶起木牌,雙目含悲,卻不見半點淚光:“維禮,我不知你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殺死你的是誰。但你臨終前來找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之——為兄這兩行清淚,待得為你昭雪之時,再灑不遲!”

風停就停了,屋中立時一片寂靜。

陳維禮死去的地點是在西城大麻線胡同附近,前後都是敞亮大街,附近都是繁華之地。商旅雲集,南北商鋪連成一大片,就連洋行也有那麼十幾家,其他各色娛樂銷金場所更是鱗次櫛比。不過最近因為戰亂的緣故,好些鋪子都緊鎖大門、上起門板,生怕被敗兵波及了,放眼望去十分蕭條。

許一城離開清華,以大麻線胡同為圓心,沿著劃定的範圍走了幾圈,一無所獲,別那個標記,就連帶“風土”二字的招牌都沒一個。那些洋行他都一一拜訪過了,也沒什麼可疑之處。許一城拿著這圖形問了幾個路人,都沒見過。

五月氣熱就熱,許一城走得有些乏了,想找個茶館歇歇腳,喝幾口茶。他一抬頭,忽然把眼睛眯了起來。原來不知不覺,他竟走到了大華飯店。這大華飯店在四九城很有名氣,是專門給洋人住的高級旅館,裝潢設施據請的都是紐約來的設計師,連“大華飯店”四字都是用霓虹燈勾出來的,一到晚上花花綠綠的格外耀眼,是遠近一景。

許一城看到有幾個穿西裝的東洋人走出飯店大門,衝送別的人連連鞠躬——不用,這一定是日本人。看到他們,許一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陣懷疑。陳維禮之死,許一城一直疑心與日本有關係。那印記是“風土”二字,而國外仍舊使用漢字的,隻有日本一國。何況當初陳維禮出國,正是在早稻田大學就讀考古係。

這附近沒有其他日本機構或商鋪,如果能和日本人扯上什麼關係的話,那就隻可能是住在這家大華飯店的客人了。

他信步走進旅店,徑直來到櫃台前。接待見他西裝革履,氣質不凡,趕緊過來招呼。許一城懶得跟他廢話,把一枚銅元“啪”地扣在台麵上,用手攏住:“你們這裏,最近住了什麼日本客人?”

接待大概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麵,笑眯眯地把賬本往上一搭,另外一隻手在賬本下把銅洋迅速摳走:“最近政局不太穩當,來的人少。現在住的隻有一個日本考察團,東京帝國大學的,個個戴著厚底眼鏡。”

“哦?”許一城眉頭一皺,“他們是來做什麼的?”

接待沒回答,隻是把賬本磕了磕台麵。許一城又遞過去一枚銅元,他才道:“聽是來中國考察啥古跡的,我幫他們扛過行李箱,中間掉地上一次,裏頭裝的全是地圖。”他一指,“喏,那位就是團裏頭的教授。”

許一城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大華飯店一層是個咖啡廳,裏頭靠窗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穿和服的日本人,對麵坐了個戴瓜皮帽的中國人,唾沫橫飛地跟他白乎著。

許一城悄悄走過去,看到原來兩人玩賞的是一把竹杖。這把竹杖高約七十公分,粗細恰好一掌可握,竹節稀疏,上麵還綴著如同淚痕一樣的紫斑。最奇的是,每一節上的竹麵有微微凸起,如同佛麵一樣。一根竹杖分了五節,就是五個佛麵,倒真是件精致的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