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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局勢大亂(2 / 3)

許一城把這張紙仔細收好,現在還顧不上看。他先帶著假手令回去找毓方,宗室已經利用在京城的人脈搞清楚了李德標的駐地,得知他就在馬伸橋鎮,離東陵不過三十裏地,離平安城也不過六十裏。

連這等軍事機密都能打聽到,可見奉軍上下已經亂成什麼樣子了。

毓方留在京城,調度宗室資源,通知阿和軒做好護陵準備。前往遊李德標的人,除了許一城以外,隻跟著一個富老公。兩人互相都看不順眼,更沒什麼話好,在馬車上一路無語。

許一城樂得不必搭話,就把付貴找出來的那張紙研究了一番。

這張紙和陳維禮半張遺書質地相同,是特製的明治王子紙料,中國絕無。所以付貴推測得不錯,兩張紙想必是出自同一個筆記簿。

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細節,它明陳維禮從大華飯店出逃之時帶出來的紙,是從堺大輔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也就是,堺大輔這個人在整個陰謀裏,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

雖然現在已經查明,日本人垂涎乾隆陵寢裏的九龍寶劍,可許一城心中總帶著那麼一絲不安,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未得清澈。日本人的動機,真的如此單純?陳維禮真的是因為日本人要挖東陵,才會犧牲生命發出警告嗎?

這張紙上隻有寥寥幾個日文假名,毫無意義,所以堺大輔才會隨手扔在廢紙簍裏。許一城拿出一根鉛筆,試圖像擦出遺書印痕一樣,也在這張上擦出點東西。可惜這紙已經被孩子劃上了許多塗鴉,很難再還原什麼了。許一城擦了半,隻勉強擦出幾個漢字。

“言中……飄淪……雖複沉……無……用。”

這像是從什麼古籍裏抄下來的句子,又或者是什麼詩句。這幾個字似乎在抱怨自己誌氣未展、懷才不遇。這類題材寫的人太多,許一城想了半,也沒想起來是引自哪本典籍。日本人的漢學水平不低,不定這是堺大輔自己鬱悶,揮毫寫下一首來抒抒情而已。

可惜對許一城來,這些字的信息量幾等於無,也許跟這件事之間根本沒關係。許一城歎了口氣,把紙揣回到懷裏。

“維禮啊維禮,你到底想對我什麼,哪怕托夢也好哇。”許一城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景物,覺得陳維禮的孤魂依然在霧中影影綽綽,模糊不清,心情一陣黯然。不過他很快就振作起來,無論怎樣,先把東陵保住再。

富老公和他在第二傍晚趕到馬伸橋鎮的獨立團駐地。此時色漸晚,空隱隱聚著一團黑雲。蜻蜓低飛,空氣濕重。五月底六月初的氣變就變,不知何時就有雨點落下來。獨立團的營地就擺在馬伸橋鎮子外頭,放眼望去異常安靜,井井有條。到底是真正上過戰場的軍隊,彌漫著一股血腥的肅殺氣息,直透陰雲。他們從前線退下來以後,就一直駐守此處,離孫殿英的十四軍主力相隔較遠。主力駐紮鎮外,少數軍官和警衛團駐在鎮子內。

他們兩人到了軍營門口,明來意。三名衛兵把他們帶到團部。這是一處鄉紳的民房,不過已經改造成了臨時指揮部。正麵牆上掛著一張燒掉一個角的北洋五色旗,幾個軍備木條箱壘成了一張大寬桌,上頭擺著一張大地圖,幾名參謀正趴在上頭,勾勾畫畫。中間一人身材矮,體型卻十分敦實,如同一座打鐵砧子。

“團長,人已帶到。”

那人抬起頭來,兩條濃眉纏在中心,臉上疤痕縱橫,唇邊還有兩撇精心修剪過的胡子。十年時光,曆經戰火,當年那個二愣子如今也淬煉成了一員驍將。北軍不利,他的眉宇間帶著幾絲疲憊,但腰杆筆直,渾身都散發著凶悍之氣。

“富老公。”李德標立刻認出了來人,不過他不動聲色,站在原地,聽不出是親熱還是淡漠。

“李將軍還能認出老朽,真是十分榮幸。”富老公連忙施禮。

“當年富老公犒軍之恩,李某一直記在心上,怎麼會忘。”李德標神色略微解凍,伸手把他迎過去,扶到唯一一把太師椅上,又把目光投向許一城。富老公道:“這是我們宗室的一位朋友,姓許。”

許一城立刻道:“在下奉張總統之命,前來轉達一份手令。”

李德標眉頭太濃,一動就額前陰雲翻滾,讓他看起來陰晴不定:“雨帥的命令,為何不通過參謀部下發?”雨帥就是張作霖,因為張作霖字雨亭。盡管他現在貴為總統,可舊部總喜歡如此稱呼,以示親近。

許一城道:“因為張總統此事必須機密,外人不得予聞。”

張作霖治軍,經常越過指揮級,直接給一些親信發布命令。這是他控製奉軍諸部的不二法門,因此直發手令這個舉動不算稀奇。李德標又問:“那總統府的人呢?他為何讓你這麼一個外人傳令?”許一城道:“您看了手令就知道了。”

李德標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接過手令看了一遍,抬起頭:“守護東陵?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富老公和許一城告訴李德標,此前東陵被盜,宗室探知是馬福田、王紹義所為,現在聽他們計劃去挖慈禧墓,因此溥儀親自求到總統府。張總統宅心仁厚,深為不安,於是親發手令,讓他們來找李團長襄助雲雲。

李德標道:“馬福田、王紹興我知道,確實是一夥悍匪。但他們如今在奉軍有正式番號,我若去打,豈不是攻擊友軍?”

許一城道:“雨帥的意思,並非要將軍您去剿匪,而是駐守東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們知難而退,就必不大動幹戈了。”富老公緊接著跟道:“宗室備下一點薄禮,用來犒賞諸位將士護陵之恩。”

富老公這次前來,宗室下了血本,帶了四大箱子現洋。任何一個軍閥,麵對這麼大筆數量的銀錢都不會不動心。果然,李德標拿起手令,走到屋子門口,舉高借著燈光看了一眼,又道:“雨帥對宗室還真優待呢,這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上這個——他還有什麼別的吩咐沒有?”許一城道:“沒別的了,張總統隻需守上數日便好。”

李德標麵無表情道:“眼下戰局緊急,我不想擅離職守。不過既然雨帥吩咐,我也不得不遵令行事。”富老公連連拱手感謝,李團長義薄雲,還請趕快派人去卸下馬車上的東西吧。軍餉到手,李德標的冷臉也帶出幾絲和善之意。他吩咐手下去抬箱子,然後一伸手:“我送送兩位吧。”

看得出來,李德標對這事很抵觸,不想跟他們多寒暄。富老公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跟許一城表示先離開再。

李德標帶著他們兩個走出團部,來到鎮唯一的一條大街上。鎮子上的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兩側商鋪統統黑著燈,寬闊的黃土街道上隻擱著幾個鐵絲架子,靜悄悄地恍如鬼鎮。李德標突然停下腳步,對他們道:“你們就在這裏上路吧。”

富老公訝道:“李團長,您這是……”

“我是你們就在這裏上路吧,我會親自送你們走。”

許一城和富老公對視一眼,富老公正要開口,李德標冷冷一笑,突然臉色一翻,把手令丟在富老公麵前,聲如驚雷:“你們兩條狗敢偽造軍令,好大的膽子!”

旁邊的衛兵突然出手,霎時把許一城和富老公按在地上。許一城勉強抬起頭來喊道:“這確實是總統手諭,李團長一定有什麼誤會。”李德標揪住他的頭發,把手令從地上撿起來,在他眼前甩了甩,譏誚道:“你們真以為雨帥是大老粗?以為我李德標是個蠢丘八?”

許一城保持著鎮定:“不知李團長您憑什麼這個是假的?”

李德標抿起嘴,嘿嘿冷笑起來:“雨帥早就防著你們這種人,凡是他所寫的手令,都會在毛筆中藏一根針,在紙上留下一個針眼,透光可見。你明白了?”

許一城和富老公對視一眼,難怪李德標特意把手令舉到電燈前去看。他們隻顧得模仿筆跡與語氣,沒想到張作霖還有這樣的心機,卻在這裏露出了大破綻。李德標見兩人無話可,冷笑一聲:“偽造軍令,當以敵軍奸細論處,應該就地槍決。”

完他掏出佩槍,對準兩人:“我剛才了,我會親自送你們上路。”

富老公猛地一掙,高聲道:“李德標,手令是假,可東陵之事是真!我又不是害你,還給你送錢,你這點情麵都不講嗎?”李德標卻絲毫不為所動:“軍法如山,沒什麼好通融的。你偽造雨帥手令,就是罪不容赦。至於你資助我軍的那些錢,我叫人燒還給你就是——按住!”

幾個衛兵如狼似虎地把兩人按跪在地上,許一城還要開口辯解,李德標道:“我不想聽你們廢話,把嘴堵上。”然後把兩團破布塞進兩人嘴裏。

李德標上前一步,把手槍對準許一城太陽穴,緩緩扣動扳機。突然空“哢嚓”一聲霹靂巨響,一道極耀眼鮮明的閃電切開夜空,讓包括李德標在內的所有人渾身一震,這扳機竟沒扣下去。

還沒等大家抬頭望,碩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掉落下來,隻是幾個呼吸之間,地間就連成了無數條雨線。這場雨,終於下了起來。李德標不遮不擋,昂首把軍帽簷上的水甩了甩,軍靴踏過泥濘的路麵,再度把槍對準了許一城:“老爺也隻能讓你晚死幾秒而已。”

就在這時,鎮口突然傳來一陣軍號,聲音急促,穿透嘩嘩的暴雨和雷聲,直入鎮中。李德標一聽這軍號,麵色一變,三長兩短,這是最緊急的軍情通報。他隻得二度放下槍,朝那邊望去。

過不多時,急促的馬蹄聲從鎮口傳來,看到一個短衫平帽的傳令兵驅馬往這邊狂奔。奔到李德標前麵,傳令兵不及勒馬,直接從馬上滾落下來,啪地摔在泥水中,就這麼灰頭土臉帶著哭腔地喊道:“團長,不好了,不好了!”

“南軍打過來了?快!”李德標厲聲喝道。

傳令兵結結巴巴道:“大總統,大總統他……他死了!”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驚雷響起。

李德標一聽,頓時旋地轉,差點沒站住。他一把揪住傳令兵衣襟,硬生生把他從泥濘裏拎起來吼道:“怎麼回事!”

傳令兵過於激動,話顛三倒四。了幾次,才把事情原委明白。原來在許一城、富老公離京之前,張作霖也在同日離開北京,乘坐火車返回奉。火車行駛至在皇姑屯附近的京奉、南滿兩鐵路交彙處橋洞時,突然發生爆炸。火車當場被炸毀,張作霖和同行者均已遇難。這個傳令兵恰好在沿線擔任獨立團聯絡官,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跑回來告訴李德標。

(實際張作霖當時未死,四時後被送至沈陽,才重傷不治。東北軍秘不發喪,一直到十七後才公布死訊。)

李德標聽完以後,先是沉默,突然咕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發出一陣驚動地的號啕聲。一邊哭,他一邊用力拍打著地麵,哭到後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居然有鮮血從嘴角沁出。張作霖待他有知遇之恩,驟然聽此噩耗,實在是傷痛之極。

旁邊許一城和富老公心中也是震驚無比。張作霖一代梟雄,居然就這麼死了。政治上的事情他們不懂,但他們不約而同都在想,接下來會怎樣?

李德標足足哭了有二十分鍾,周圍衛兵誰也不敢來勸,隻能在暴雨裏肅立,一動也不敢動。李德標終於止住了哭聲,他晃晃悠悠站起來,雙目血紅,一把推開那傳令兵,走到許一城和富老公身前。

“你們兩個。”他喝道,嗓子像是兩粒沙礫在互相摩擦,顯然是剛才硬生生把聲帶給哭壞了。李德標的眼神怨毒無比:“你們偽造他的手令,雨帥就遇刺了。火車被炸,肯定和你們有關係,對不對?”

兩人勃然變色,這根本就是遷怒,實在太沒道理,可又有誰敢勸阻住正在氣頭上的他呢?

李德標自己卻越想越有道理:“你們故意偽造手令,把我調去東陵,讓我沒時間去保護雨帥。沒了獨立團,雨帥才會被人刺殺。”想到後來,李德標又仰大哭:“雨帥啊,您不該讓我當團長啊,您如果讓我陪著您,就絕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呀!是我無能,是我不孝啊!”哭完了他又瞪著兩人,“你們兩個王八犢子,是誰讓你們刺殺雨帥的?嗯?呀!”

完他飛起一腳,狠狠剜在富老公胸口,把他踹倒在地。李德標揮舞著手槍,神態狂熱:“我給大帥報仇!用槍打太便宜你們了!得千刀萬剮!得祭旗!”他口中嚷嚷著,槍口卻對著許一城,猛然扣動扳機。

許一城隻道自己這次再無幸免之理,雙眼一閉。不料原本躺倒在地的富老公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雙腿一彈,整個人跳了起來,正好擋在許一城身前。槍聲一響,許一城看到這老太監渾身一震,白發披散,仰麵倒下。

李德標怔了一下,又抬起手腕,準備再補一槍。不料從鎮子外頭也傳來一聲槍響,好似回聲。

李德標肩膀一震,軍人的敏銳讓他覺得有些不妙。軍營軍法嚴厲,絕對禁止開槍,這一聲響來得蹊蹺。他朝槍響的方向望去,想搞清楚怎麼回事。然後那邊傳來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剛才那一聲槍響如同引發了什麼機關似的,短短一分鍾內,密集如炒豆的槍聲響徹半個鎮子,中間還夾雜著隆隆的大炮轟鳴,持續不停。如瀑的大雨,竟被這突如其來的槍炮聲蓋住了風頭。

任何人都看出來,這是獨立團遭到敵人襲擊了。

帶有重炮,明襲擊者規模很大,而且還趕在雨偷襲,可稱得上處心積慮。這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場戰爭。

衛兵們不知所措,都看向李德標。麵對這突然的變故,李德標摘下軍帽甩了甩雨水,眼神冷靜下來。大帥雖然死了,但他交給自己的隊伍不能丟。他不再理睬癱軟在地的富老公和許一城,把手槍握在手裏,恨聲道:“雨帥剛死,我倒要看看是誰想趁火打劫。走!”

李德標帶著大部分衛兵趟著泥水匆匆離開,隻留下一個衛兵看守。這是個兵蛋子,團長沒發指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在雨裏舉著槍,盯著他們。

許一城掙紮著爬起來,抱住富老公。老太監胸口的鮮血一直往外湧,和雨水混在一處,很快就洇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淡紅。許一城探了探鼻息,發現他一息尚存。可許一城不知道該什麼好。富老公一直看不慣他,兩人關係很差,可剛才卻替自己擋了必死的一顆子彈。

富老公勉強睜開眼睛,嘶啞著嗓子把他推開:“你快走,快走。”

“可我不能把你扔下。”許一城大喊,滿臉雨水。

富老公咳出幾團帶血的唾沫,喘息著:“你這個人,實在是很討厭……咳咳,可我沒辦法……宗室那些廢物根本指望不上,唯一能保住東陵的人,隻有你……所以你得活下去……我也算盡忠了,無愧於九……”他猛然抓住許一城胳膊,頭一歪,氣絕身亡。

許一城怔怔地抱起他的屍身,百感交集。那衛兵緊張道:“你別動,不許過來!”許一城怒道:“人都死了,你還想怎樣?連塊幹地方都不給人留嗎?”

“團長讓我看著你!你就不許動。”衛兵喝道。

許一城隻得把富老公的屍體擱在地上,盤膝而坐,冒著大雨與衛兵對峙。他渾身早已濕透,寒意徹骨,整個人在微微發抖,可眼神卻嚴厲如刀,讓那個衛兵有些瑟縮。

這個老太監是個死硬的滿清遺老,他替許一城擋那一槍,隻是出於對愛新覺羅家的愚忠,利用他來保住東陵。許一城能想出一萬個理由,不必去為富老公悲傷,可他抬起頭來,雨水打濕了他的雙眼,模糊中仿佛看到了陳維禮的身影。

這一老一少為了堅守信念,都不惜犧牲自己生命,毫不猶豫。然而富老公所堅守的、所效忠的,早已腐朽成灰墮落如泥。他的舉動,恐怕是一種失望至極後的主動解脫,與陳維禮帶著微茫希冀的臨終心情有著微妙不同。一個是為了過去陪葬,一個卻是為了未來的光明。許一城伸出手,把富老公的雙眼闔上,輕聲道:“我會守住東陵,不過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什麼清宗室……”

不知過了多久,槍聲逐漸消停,很快雨也停下來。許一城在大雨中被淋了很久,已經心力交瘁,昏昏欲睡。他忽然看到遠處升起許多燈光,許多人影朝這邊走過來,於是他苦笑一聲,閉上雙目。現在的他,毫無反抗能力,隻能束手待斃。什麼守護東陵,又是不自量力的大話罷了。

黑夜裏看不清楚,旁邊一直持槍的衛兵高喊了一句:“團長?”

回答他的是黑暗中突然爆起的一點火光,“啪”的一聲槍響,衛兵應聲倒地。

與此同時,許一城再也支持不住,也倒頭暈了過去。

當許一城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民居的屋子裏,身上蓋著床棉被,嘴邊還帶著薑湯的辛辣餘味。他抬起頭,看到一個村婦戰戰兢兢坐在旁邊,手裏還端著個土瓷碗。一看見他醒了,村婦如釋重負,起身把碗擱下,走了出去。

過不多時,屋外傳來腳步聲,呼啦啦進來三四個人,都穿著奉軍軍裝。為首的是個光頭漢子,橫眉厚唇,懸膽大鼻,最醒目的是滿臉都撒滿麻點子,好似一個燒餅。其他幾個人都靠後一步,顯然都是隨從。

光頭漢子拿起那粗瓷碗,用鼻子嗅了嗅,回頭給了衛兵一巴掌,一口濃鬱的河南腔:“他奶奶的,叫你用最好的藥,這算啥狗屁玩意兒!”衛兵連忙解釋:“這鎮子人都跑光了,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光頭漢子又是一耳光:“滾!沒用的東西!人參呢!燕窩呐?”旁邊一個高級軍官連忙悄聲道:“軍座,還得對症下藥,不能亂吃……”

光頭漢子這才住聲,轉頭對許一城笑眯眯道:“許先生,真對不住,手底下人怠慢。”

“我、我是在哪裏?”許一城虛弱地問。

“還在馬伸橋鎮,你這都昏迷整整一了。”

許一城勉強抬起頭,迷茫地看向光頭漢子,這人他看著頗為眼生。光頭漢子道:“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你是明眼梅花,京城五脈鑒寶第一高手神眼聖手許一城。”

許一城心想我什麼時候有這麼一串亂七八糟的綽號,看他表情又不像開玩笑,隻得微微點了點頭,我是許一城,您是?

漢子伸出手指頭,對準自己腦門:“我是孫殿英,你就叫我孫麻子吧。”完自己先哈哈哈笑起來,回頭對隨從道:“你們看咱平易近人不?”隨從們紛紛應和。

“孫殿英?”許一城囁嚅著這個名字,悚然一驚。孫殿英不就是李德標的上司、奉軍十四軍軍長麼?他在這裏,那李德標呢?

孫殿英看出他的疑惑,得意洋洋地豎起一根指頭:“李德標那個龜孫兒反抗革命,負隅頑抗,他的人已經被咱包了餃子。李德標吞槍自盡,去地下陪張大總統了。”他看許一城越來越糊塗,扯了扯自己的奉軍領章,露出裏頭的青白日:“許先生你還不知道吧?咱響應北伐,現在是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團第十二軍軍長啦。”

許一城這才明白。原來對李德標所部發動突然襲擊的,正是他的頂頭上司孫殿英。這其中因果也不難想明白,孫殿英和吳鬱文一樣,見奉軍大勢已去,就投了國民革命軍。李德標是張作霖安插在十四軍的一枚釘子,孫殿英想要易幟,必然得先把他拔除。

於是,奉軍第十四軍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團第十二軍,連夜偷襲了馬伸橋鎮,算是繳納投名狀。一個軍對一個團發起偷襲,結果毫無懸念。李德標戰敗身死,獨立團土崩瓦解。許一城運氣好,正趕上這次夜襲,正好被孫殿英救起。

樹倒猢猻散,牆坍眾人推。奉軍大勢已去,李德標的結局早已注定。一想到他如此下場,許一城頗有些唏噓。倘若李德標不以忠心而著稱,孫殿英不定還會派人來拉攏。他的忠誠,先送他平步青雲,然後又成了他的催命符。某種意義上,他和富老公是同一類人。

一夜之間,兩個“死忠”之人葬身於馬伸橋鎮,這時代的變化可真有點叫人看不明白。

“您怎麼會認識我?”許一城奇道。

孫殿英嘿嘿一樂,沒話,伸出右手大指頭,把右眼扒拉得大一點,顯得有些滑稽。

“廖定?”

廖定就是在開封那個陰陽眼,全靠許一城提攜,才從一個混混成了一號人物。孫殿英點頭道:“他是咱好兄弟,當初在河南可幫了我不少忙。他沒少提起你來,把你誇得上少有地上皆無,咱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剛才我審問了幾個俘虜,知道你也在這兒,就順手救起來了——這可是緣分呐,你命中注定在此要有一劫,等著貴人來救,那不就是咱麼?不定咱倆還是星宿下凡呢!”

到這裏,孫殿英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滿臉麻子隨肉顫動亂走。許一城發現這位軍閥有點神經兮兮,想象力有點豐富,隨便一句話都能給發揮到上去。

“多謝軍座救命之恩。”許一城要下床致謝,孫殿英連忙攙扶住他:“你身體還沒好透,歇著吧。可惜你那個朋友已經死了,夏存不住屍體,我們就地給埋了,立了塊碑,還沒刻字。”許一城思忖片刻,歎了口氣:“算了,我也不知寫什麼,留塊無字碑吧。”對於富老公,他的心情十分複雜,實在無法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