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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東陵前,馬蘭峪,黑吃黑(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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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氣,就如同眼下這京城的局麵一樣變化無常。這早上還豔陽高照,過了中午,變成了個陰陽,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圓幾百裏內都被一層薄薄的卷雲罩著,雲彩上端描著一層金邊,雲底卻塗著厚厚的鉛灰顏色。陽光透不下來,隻有熱力穿過雲層直落地麵,悶得無邊無際。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陰陽交界,頭頂黯淡無光。

一過午時,平安城的城門隆隆打開,先出來的是二十幾個騎士。他們出城後就散開成一個扇形,飛馳而去。緊接著出城的是一長隊步兵,約莫有四百多人。這些士兵動作懶散,神色卻很興奮,邊走邊跟同伴肆無忌憚地大聲談笑,整個隊列鬆鬆垮垮。他們的武器雜亂無章,有的扛著漢陽造,有的拿著遼十三式,有的居然隻別著一把虎頭大刀。穿的軍服也是亂七八糟,奉軍的、國民革命軍的、皖係的、山西商號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長擺,甚至還有光著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透著野蠻與凶悍。

夾雜在這些土匪之間的,是十來輛馬車,馬車上都是空的,隻有其中一輛上頭有人。許一城雙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車上閉目不語,海蘭珠親密地靠著他,給他剝著橘子。

王紹義縱馬來到車前,皮笑肉不笑:“新婚燕爾,兩位挺膩味的嘛。”海蘭珠甜甜一笑:“還沒顧上給王老爺子敬茶,真是不應該。”

王紹義看向許一城道:“許先生,你這閉著眼睛,在想啥呢?”

許一城緩緩睜開眼睛,吐出兩個字:“東陵。”

王紹義大笑,揚鞭朝隊伍一揮:“這裏幾百號人,哪個不想?這輩子能有機會看見東陵墓開,這得是多大福分。等會兒開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睜大點。”他停頓片刻,見許一城不動聲色,眉頭微微一皺:“我知道你有怨氣,把你關在城裏頭十來不讓出來,那也是為了保密起見。再我可沒虧待你,好酒好肉侍候著,你放人我也就放了,連姨太太我都給你撮合了一房,夠不夠意思?”

許一城忽然一指空:“王團副,你可知道今是什麼?”王紹義問他是啥,許一城肅容道:“這叫陰陽,也叫九泉翻地。雲遮日光,晦暗不明,蓄雷雨,地湧九泉,此時陰陽兩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錯了路,極容易一腳踏錯下了陰間,上了黃泉路,再回來可就難了。”

王紹義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許一城道:“人在做,在看。有些事情,還得三思。”

王紹義不屑道:“你得沒錯。人在做,在看——不過老爺現在就隻能看著,啥也幹不了。”他發出一連串嘎嘎的笑聲,轉身離去。

許一城的態度,讓王紹義有些掃興。若依以往的脾氣,早就一槍把這個不識趣的子崩了。不過許一城在拘押這十幾裏,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鑒定了不少寶貝古董,確實是高手。王紹義還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貨,暫時還留著有用。

王紹義走遠以後,海蘭珠輕輕握住許一城的手,柔聲道:“布下這麼大一局,不就是為了今日麼?怎麼你突然做起好人來了?”許一城冷冷一笑:“王紹義這個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發,他容易起疑心。我在這裏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門心思奔東陵去了。”到這裏,許一城歎了口氣,身子朝後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當裏,有三勸之。哪怕是拿贗品騙人,對方臨要買前,騙子得勸上三回,以示不負良心。勸了三回,對方還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騙了。”

“真的假的?誰會幹這種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別。行騙之人越是如此,買家越不虞有詐,反而以為賣家有反悔之意,無不急忙掏錢。”許一城看海蘭珠一臉驚訝,笑道,“三勸本是勸人向善的規矩,結果到後來,反成了欲擒故縱的伎倆。所以你看,鑒古鑒古,根本鑒的是人心呐。寶越珍貴,鑒出的人心越可怕。東陵這個寶庫鑒出來的,真不敢想象會是什麼……”許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遠處群山之間,就是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紹義在隊伍旁邊,縱馬高呼:“兄弟們,走快點。慈禧那老娘們兒已經躺平了,等著咱們呢!”

他的話引起了土匪們的一陣哄笑,士氣大振,吆喝聲、口哨聲拋上半空,整個隊伍朝著東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這群悍匪前方二十裏,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東陵東側,中間被一道風水牆相隔。府君山的山勢崎嶇,千折百轉,與附近丘陵、溝壑構成一個狹窄的隘口,叫作馬蘭關,附近還有秦代修建的長城,是馬蘭峪的樞紐所在。

正當王紹義全速前進的時候,在府君山上一處隱蔽指揮所裏,譚溫江放下德製雙筒望遠鏡,回頭對孫殿英道:“軍座,咱們的人都進入埋伏陣地了。”

孫殿英摘了軍帽,坐在一個馬紮上,頂著個大光頭在啃西瓜。他腳邊擱著個水桶,裏頭全是井水,泡著三四個綠油油的大西瓜。譚溫江報告完,他一揮手:“等王紹義那子靠近陣地兩裏,再彙報——他奶奶的,這真是熱出花兒來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幾枚黑籽去。

他一抬頭,看到黃克武站在旁邊,滿臉都是汗,卻一直保持著張望的姿勢。

“哎,你也來吃一塊吧。”孫殿英招呼黃克武。

黃克武卻搖搖頭,開口問道:“孫軍座,他們會來吧?”

孫殿英啃著西瓜:“王紹義今來馬蘭峪的,可不是我,是你傳的話——你也看到了,我們已經宣布這附近要進行演習,劃為軍事禁區,所有老百姓都給攆走了。現在是萬事俱備,隻等東風啦。就看我那義弟,是不是真有本事把老王給騙過來。”他著著,哼起來戲文裏借東風那段。

黃克武還是有些擔心:“許叔還在隊伍裏,等一會兒打起來,會不會誤傷到他?”

孫殿英道:“子彈無眼,傷到誰傷不到誰,這可都是不保準兒的事。”黃克武一聽,急了,連忙我得下去。孫殿英也不攔著:“娃娃,我告訴你,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以為你是羅成呢,還是李元霸呀?”

黃克武雙手一抱拳:“我答應過許叔,要保護好他,可不能食言。”完他轉身下去了。孫殿英自討沒趣,悻悻朝譚溫江揮了揮手:“派幾個人跟著他。我這個義弟呀,為了救個人,搞出這麼大陣仗,還把自己性命不當回事,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譚溫江趁機恭維道:“這明許先生講義氣呀,要不您也不會和他結拜不是?”孫殿英扔開瓜皮,一拍大腿:“可不是!要義氣,還得是咱們漢人。其他人……那詞兒咋的來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哼……”他露出頗為氣憤的神色,稍現即逝。

黃克武離開隱蔽指揮部,匆匆下山。他走到府君山下,突然停下腳步。他看到在附近的一處山溝裏,聚著幾十個人,有老有少,都穿著前清的號坎兒,附近有足足一個連的士兵把守。

黃克武雖然沒見過,但憑相貌和穿著能猜得出來,那是海蘭珠的父親、宗室負責守墓的翼長阿和軒。

“他們不待在東陵,怎麼跑這裏來了?”

黃克武心中疑慮,走過去問。士兵卻不允許他靠近,因為要搞軍事演習,得清空附近場所,所以把阿和軒與僅存的護陵兵丁都趕出來了。他們不願意遠離,就在這山溝裏聚起來了。

“奇怪,毓方沒通知他們嗎?”黃克武覺得奇怪,不過這幾十號人連件火器都沒有,都是腰佩蒙古彎刀,就算是提前做準備,也沒什麼用。黃克武一心想趕到前線,顧不得這許多,於是轉頭走了。

在孫殿英衛兵的指引下,黃克武來到了埋伏陣地的最前沿,這裏有一條拱起的山體褶皺,跟一條被子似的,正適合藏人。褶皺之下正好是一條大道,直通馬蘭關。黃克武貓下腰,蹲在一處掩體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大道遠處。此時雖然陰雲密布,視線倒不受影響,大道遠處隱隱騰起灰塵,似乎有大軍臨近。衛兵好心,遞過來一把駁殼槍,黃克武擺了擺手,他沒用過那玩意,還是更信任自己的雙拳。

黃克武深吸一口氣,心髒跳得比往常都快。他按在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等待之時,最易沉思。王紹義的隊伍還沒抵達,在這百無聊賴的等待中,黃克武陷入了沉思。

在平安城前,他跟付貴狠狠吵了一架,黃克武至今並不覺得自己錯了。付貴隻是一個凶狠的警察,而他則是一個愛古董成癖的人。木戶教授那句“國家的興亡隻是幾十上百年,文物的存續卻是數千年的事業”,真正打動了他的內心。那麼多古人留下來的寶物,與其在本國亂世中毀於戰火,為何不運去別國留存呢?

想到這裏,黃克武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唯一害怕的,是許一城的態度。

和劉一鳴不同,黃克武對許一城接掌五脈一事沒那麼執著。黃克武仰慕他,追隨他,是因為他麵對古董時那種發自己內心的喜愛,那是一種不帶有利益的純粹的愛。黃克武覺得,許一城是自己最想成為的那種人,有許一城在前,他也不介意去學學考古。

第一次離開平安城的時候,他委婉地透露過一點想法,結果被許一城批評了。這讓黃克武有些心虛,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對是錯。

不管怎麼,先把許叔的命保住再。黃克武把這些疑惑拚命驅趕出腦海,再度抬起頭朝遠方望去,隊伍已經近了。

黃克武不知道,在同一時刻,還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那支隊伍。

付貴撥開草叢,麵色一如既往地陰沉。這麼熱的氣,他的額頭卻一滴汗水也沒有,仿佛整個人仍舊處於冰冷的狀態下。

他眼前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眼前的一個隊,準確地,是隊中的老人。

那個老人滿頭白發,身體佝僂著,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他手臂隻能在一個很的幅度擺動,肩膀卻一直僵著,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是年輕時砸石頭留下的傷。在他兩旁是七八個頭戴禮帽、別著盒子炮的兵丁。這些人顯然是王紹義去接薑石匠的人。他們大概知道薑石匠的價值,態度還算不差,但絕對不算多麼恭敬,一路推推搡搡地趕著老人朝前走。老人一臉無奈,可他沒有反抗能力,隻得任他們擺布。

付貴離開平安城以後,立刻來到劉家村,沒費多大力氣就鎖定了薑石匠的住處。王紹義的人已經先到了,就住在薑石匠家裏,全十二個時辰一直盯著,連睡覺都要把他的腿用繩子拴住,生怕逃走。可憐薑石匠當年僥幸逃生,以為再與東陵沒什麼關係,想不到年到七十,又被這檔子事給纏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