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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鳳凰山下的意外發現(2 / 3)

朱翊鏐有個兒子,叫作朱常淓,最喜歡收藏文物,號曰敬一主人。他接替藩王之位後,無意中發現這團金餅,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風雅的處置辦法。

朱常淓請來匠人,把金餅重新化開,改鑄成延善香爐。這金餅太大,匠人們前後一共鑄了足足三百六十尊香爐,才把原料用光。朱常淓覺得此爐雖然形製仿古,但古意還不夠,於是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把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用牛皮裹好,埋了下去,汲取地氣——在現代人看來,其實就是用酸土給爐身咬出鏽蝕痕跡,以便做舊。

誰知剛埋下去沒幾年,李自成的軍隊就打到衛輝。朱常淓為避鋒芒,逃去杭州,後來被清兵擒去北京,慘遭殺害。而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究竟埋在哪裏,也就不為人知了。

這套香爐,在古玩圈裏被統稱為潞王爐。在我爺爺的《素鼎錄》裏,特別提過這個,稱讚其為良心之作。為什麼呢?因為朱常淓身為潢貴胄,不屑造假,仿古就是仿古,卻不是拿來騙人的。每隻爐的底部,都刻著“大明崇禎捌年潞國製器”一排字,是指編號——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是我仿製的,連編號都有。

在市麵上,曾經零星出現過幾個爐子,都是潞王府的香爐。但到底那三百六十尊香爐被挖出來多少隻?誰挖出來的?從哪裏出土的?一直沒人知道,成了當地一個的寶藏傳。

藥不是拿的這份報告,居然是和潞王爐相關,讓我興趣大增,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報告很長,應該出自專業的調查機構之手。簡而言之,在197年,衛輝當地有兩個地痞動了貪念,想去盜朱翊鏐的潞王墓。他們的舉動被守陵的村民發現,被迫逃跑。兩個地痞退而求其次,又想去盜潞王妃子的墓,結果在挖盜洞的時候居然算錯了方位,稀裏糊塗挖開了一個大坑。在這個坑裏,地痞發現了一個潞王金爐,題款是“大明崇禎捌年潞國製伍拾貳器”,編號是5。

他們如獲至寶,把爐子拿回家,結果卻因為分贓不均打起來了。當地的保長聽到這個消息,打著懲辦盜墓賊的旗號,把兩個地痞抓進牢裏,嚴刑拷打,兩人挨不住,隻得乖乖把金爐交出來。

當地古董業有懂行的人告訴保長,潞王埋爐,不可能隻埋一個。那個坑裏附近,一定還有更多的金爐。保長聞言大喜,再回過頭去找那兩個地痞,詢問埋爐地點。可兩人因拷打過度,已經咽氣了,臨死前隻留下三個字:鳳凰山。

衛輝當地有鳳凰山,占地極廣,潞王陵寢就在附近。保長帶人找了幾個月,也沒找到真正的埋爐之處,隻得作罷。日本人占領河南之後,保長攜家中細軟逃跑,一路隨中央軍退到昆明。保長不久就病死,他兒子為了維持生計,把那個金爐賣給一個陳納德飛虎隊的飛行員。飛行員把它連同它背後的故事都帶回美國。幾經輾轉,這個金爐被飛行員的後人捐贈給了一家私人博物館。

像這樣的博物館,對於文物來源很重視,聘請了專業人士調查其背景來源。這就是這份報告出台的前因後果。

我看完報告,抬起頭來,疑惑不已:“這尊潞王爐,現在你的手裏?”

“我從來不收古董,沒興趣。現在它還在那家博物館裏擺著呢。”

“那麼你知道真正的埋爐處嗎?”

“我知道的和你一樣多。”

“那麼……這爐子裏有關於老朝奉的線索?”

“可能吧,但我不知道。”

我徹底迷糊了,他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潞王爐固然是一件珍貴文物,但和我們的目標似乎毫無關係。

藥不是斜靠在窗邊,露出那種教訓別人的表情:“這就是我要指出的,許願,你不能執著於文物本身。換一個思路,再想想。”完他的右手手臂平伸,猛然抬起,然後徐徐放下,重複了三次。

“你這是在釣魚嗎?”我有點不耐煩了。

“沒錯。”

藥不是認真地點了一下頭,表示我的智商還有挽回的餘地。

我回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四悔齋落鎖關門。最近亂七八糟的事太多,我的這家店關門倒比開張的時候多,鬧得鄰居們紛紛傳言,我不是欠了巨債,就是賺了大錢。

然後我找了一個北京台的編導朋友,他們正好要去西安拍文物紀錄片。我好歹,讓他給我在劇組裏弄了個顧問的身份。談妥了以後,我把這事知會給了方震,讓他轉達給劉局,我隨劇組去外地,恐怕得幾個月不在北京。

這樣一來,五脈中人都知道我是尋找老朝奉未果,外出散心——至於信不信,那是不歸我管了。

在一個彌漫著輕霧的清晨,我在北京站跟隨劇組上了火車,什麼都沒帶,連大哥大都扔家裏了。

按照藥不是的要求,我要徹底消失,斷絕一切聯係,讓任何人包括老朝奉都找不到我。隔離得越幹淨,老朝奉可玩的手段就越少。

火車緩緩駛出北京,我向車窗外看去,窗上的露水還未消散,緩緩後移的高樓大廈如同籠罩在一片曖昧不清的水汽中。

此時我的心裏,頗有些忐忑。瞞著別人也就罷了,連劉一鳴都要隱瞞,讓我有點過意不去。當初我闖下滔大禍,若不是劉老爺子力排眾議,出手維護,恐怕我早就沉淪下去了。

好在我們此行的目標是老朝奉,大不了抓住他之後,再去跟劉老爺子賠罪。我相信,劉老爺子若是得知老朝奉伏法,一定很高興。

火車出發大約半之後,我先換了節車廂,和劇組分開,然後隨便找了個車站下車。我在月台上待了一陣,重新補了張票,登上另外一個方向的列車,再坐了兩三個時,下車出站。接下來我沒和任何人接觸,找了一處僻靜的公共廁所,做了一番打扮,重新出現在街頭。

此時的我,戴著一副厚底近視眼鏡,頭上故意剃成地中海式禿頂,用一頂褐色畫家扁帽蓋住,嘴邊還拿炭筆畫了幾撇胡子。哪怕是熟人,不近距離看也認不出我是許願。

這樣一來,除非老朝奉有能力動用省級公安的刑偵力量,否則不可能鎖定我的行蹤。

我本來覺得用不著如此謹慎,隻要隨便找個地方一換車,應該就沒人知道了。藥不是卻堅持一切都必須謹慎為上,結果這一連串行動,搞得我跟國外中的間諜似的。

而在這期間,藥不是也去做了一些準備。我們兩個分別走不同的路線,而約定碰頭的地方,正是潞王爐的出土地點——河南省衛輝市。

河南這個地方,曆史底蘊實在是太厚了。隨便一個縣市,都會牽扯到如雷貫耳的曆史名人;隨便一個鄉鎮,一追溯過往都是幾千年。衛輝位於豫北,打從商周就有這地方,乃是薑子牙和比幹的故裏,當時叫作牧野——沒錯,就是周武王和商紂王大決戰的那個牧野。您想這地方得多古吧。

除了這些名人,這地方還曾經出過一起特別有名的盜墓案,成就了文化領域一個著名事件。在西晉年間,這裏叫作汲縣。一個叫汲不準的盜墓賊,盜掘了一座春秋時期的古墓,挖出好幾車竹簡。西晉朝廷組織知名學者把竹簡進行整理,發現裏麵記載了許多先秦典籍,還記錄了一段隱秘的周代曆史,講述周穆王駕八駿西遊昆侖山,與西王母把酒言歡的經曆。後來這些竹簡結成了《竹書紀年》,成為研究先秦史的重要材料。

我們許家是金石專業,接觸的多是三代器物,所以對這段曆史很熟稔。一想到即將抵達的衛輝,是《竹書紀年》的發源地,我就有種慢慢步入曆史的興奮感。

火車進站停穩,我發現眼前是一棟頗有歐洲風格的候車室,正中頂端凸起一個三角形的翹簷鍾塔。晚清到民國時期,這裏是豫北最繁忙的鐵路樞紐,這麼算下來的話,這個候車室估計也快百年曆史了。雖然明顯翻修過幾次,可那一股子曆經百年的故舊味道,玩古董的人一嗅就能嗅得出來。

走出候車室,我看到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倚在出站口的欄杆邊,舉著一張打印紙,上頭印著“接北京汪懷虛老師”。

汪懷虛是我的化名,我現在偽裝的身份,是北京來的曆史係講師。

我走過去我是汪懷虛,年輕的打量了一番,您跟我來吧。他開的是輛綠色老嘎斯,年頭不,一開就抖。我一低頭上了後座。年輕的回頭道:“您要沒別的安排,咱們就直接去賓館吧,康主任等著呢。”我“好”,然後問他李約瑟先生到了沒,年輕他們正一起談事呢。

衛輝市不算大,才撤縣立市沒幾年,就是個普通中國北方城市的布局。街麵上以自行車和牲畜車居多,兩邊攤販不少,車鈴聲和馬鳴聲此起彼伏,還夾雜著當地罵人的土話。雖然場麵有些混亂,但洋溢著一股粗礪的活力。

我們去的地方叫新鄉賓館,新落成的,一靠近就能聞到刺鼻的裝修味道。停車的時候,旁邊是一輛國內還不多見的奔馳f轎車。這是一汽引進奔馳技術組裝的禮賓車,全國一共隻有九百輛,用作政府部門接待。

年輕人羨慕地嘖了嘖嘴:“看看人家這做派,直接把禮賓車開過來了,太帥了。”我也大為驚歎,這藥不是的手筆,還真是不得了。

一進大廳,我就看到藥不是在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幹部聊,幹部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藥不是一身西裝革履,比我在北京看到時還要趁頭,儼然一副國際精英範兒。他看到我來了,立刻和幹部走了過來,指著他道:“介紹一下,這是衛輝市招商辦的康主任。這是北京大學的汪懷虛。”

“汪教授你好,你好。”康主任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拚命搖晃。我不動聲色地糾正:“我不是教授,是講師。”康主任也不尷尬,反而更加熱情:“哎呀,反正都是學問人,沒區別。歡迎老師來衛輝呀。咱們這地方,可是有深厚的曆史底蘊,一會兒得跟你和李約瑟先生好好道道。”

我“撲哧”一聲,差點沒憋住樂。藥不是這家夥看著不苟言笑,起個假名可真是夠欠的。李約瑟這名字,稍微懂曆史的人都知道,那可是英國著名的漢學家啊,就這麼被他拿來當名字了。

康主任這麼熱情是有原因的。藥不是這次來衛輝,打的旗號是歸國華僑投資考察。不僅開著禮賓奔馳前來,還送了相關領導一人一塊手表,出手闊綽,對當地官員產生了極大震撼。因此當地政府非常重視,都指望這金主能投個大項目落地。

不過康主任對我和藥不是的態度,有著微妙的差異。投資考察為何要叫個曆史講師來作陪?藥不是沒有解釋,隻是個朋友,所以當地官員大概以為,我隻是借熟人麵子來蹭吃蹭喝。

我和藥不是對視一眼,沒有多什麼。就是要他們這樣誤解才好,這對接下來的計劃至關重要。

中午招商辦在當地名店德勝樓設宴款待,吃完飯之後,康主任主動提出來,帶兩位在衛輝附近逛逛。我和藥不是自然好。

衛輝市附近值得逛的古跡還真不少,市中心有南馬市街、北馬市街,在明代是賣馬的集市,雖然現在早沒了痕跡,但明朝崇禎皇帝親自立的關岔牌還在。再往遠處去,什麼薑子牙故裏、比幹廟、徐世昌家祠、香泉寺什麼的,都離衛輝不遠。我們花了一時間走馬觀花轉了一圈,最後來到了衛輝古城的東北角。

這裏有一個國家重點保護文物——望京樓,號稱是中國最大的石構無梁殿建築。我們走近一看,這是個碉堡一樣的建築,樓高有三十多米,坐北朝南,是個長方形的磚石建築,石料外青內白,很是考究。本來二層還有五間歇山大殿,可惜現在隻剩殿柱石礎。

在望京樓的頂層,還立著一座四柱三樓的石坊,名曰“誠意坊”。如意抱鼓石和須彌座都還在,雕花依稀可見,十分精致。隻是如今雜草叢生,昔日輝煌隻餘石跡空存,一時頓生蒼涼之感。

藥不是站在樓上,雙手插在口袋裏向遠處望去。這裏可以俯瞰整個衛輝故城,附近地形盡收眼底。

康主任不愧是招商辦的,他見客人遠眺不語,立刻見機湊過去解道:“衛輝這個地方,地理位置可是相當優越。當年萬曆皇帝給咱們這兒批了八個字:‘南通十省,北拱神京’。您站在這兒,能一目了然,往南往北都是一馬平川,貫穿太行、黃河的樞紐所在,從投資環境考慮,可是塊風水寶地。”

“那邊,是鳳凰山嗎?”藥不是忽然問,伸出手臂指向西邊。

康主任愣了一下,隨即驚喜:“想不到李先生你對衛輝這麼了解。沒錯,那兒就是鳳凰山。”

“李約瑟”:“我曾經聽過鳳凰山下有個潞王陵,可是真的?”

康主任連連點頭:“真的,現在還在呢。明代潞王朱翊鏐的墳,陵園可大了,擱到十三陵都得往前排。對了,咱們腳下踩著的這個望京樓,就是潞王給他母親建的——您在美國生活,還知道這些呢?”

“李約瑟”道:“我家祖上,曾經傳下來一件金爐,據就是從這鳳凰山裏出土的。”

康主任眼神一閃,立刻笑道:“那敢情好,這明您跟咱們衛輝有緣分啊。”然後吹捧了幾句,沒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接下來的三裏,康主任拽著藥不是去考察投資環境,藥不是全程一臉淡定,滿口都是生意經,絕口不提金爐的事。而我則申請自由活動,自己去潞王陵轉了一圈,那裏可以買票入內,不過生意不好,除了我沒幾個遊客。

我樂得清靜,邊轉邊寫寫畫畫,逛完了陵園,還順便把鳳凰山周邊也溜達了一圈,玩得不亦樂乎。

到了第四,考察基本結束。招商辦在賓館再次宴請,幾位主任作陪。席上大家推杯換盞,喝得酒酣耳熱。不知道為啥,那幾位官員對我特別熱情,連連勸酒,把我灌得最後衝進廁所抱著馬桶吐。

康主任一看我喝得不行了,我送汪老師回房間,你們繼續喝。我被他攙著往房間走,路過藥不是時,我有氣無力地抬起胳膊,食指拇指捏成一個圈,其他三指抬起,在他麵前晃了晃。

進了房間,康主任給我倒了杯熱水。我一飲而盡,然後癱倒在沙發上喘著粗氣。康主任看了一眼門口,笑眯眯地:“汪老師,李約瑟先生把您叫來衛輝,不是為了投資的事吧?”

“嗯?”我抬起頭,雙眼迷茫。

“我本來還挺納悶呢。商務投資,幹嗎特意叫一個曆史講師來,來了也不參加考察,反而自己去鳳凰山附近轉悠,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我搖搖頭,:“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康主任走得近些,壓低了嗓門:“汪老師,你的真正目的,是替李約瑟先生尋找潞王爐,我猜的對不對?”

要不官場上沒傻子呢,我和藥不是隻露出了一點曖昧暗示,康主任就揣摩出來了。我裝作慌亂的樣子,把視線往床頭櫃那看。那裏擱著一摞資料,中間夾著那份美國那尊潞王爐的調查報告。

我在那份調查報告上擱了一個茶杯,留有一圈水漬。現在茶杯還在,杯底和水漬卻沒重合。一定是有人偷偷潛入我的房間,把報告拿出來看了。

康主任露出那種洞悉一切的笑意,也不破,又湊得近了些:“您別緊張,我不是文物部門的,就算是,也不能把您怎麼樣。其實吧,我就是想讓您知道,那三百六十個潞王爐的事兒,我多少了解一點,因為我認識幾個玩古董的朋友,聽他們起過。”

我忽然一陣幹嘔,掙紮著要起來。康主任殷勤地把我扶到馬桶前,邊幫我捶背邊:“鳳凰山大得很,沒有當地人指引的話,埋爐坑可不是那麼好找。汪老師,要不要我把那幾個玩古董的朋友介紹給你,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他們可是都很有誠意的。”

我一臉虛弱地抬起頭:“李約瑟先生久居海外,所以這次委托我來進行調查。希望你的幾位朋友能夠保密。”

我這句話精心打磨了很久,暗示了四件事。一、李約瑟不懂行;二、我跟李約瑟是雇傭關係,不是至交好友,存在可操作的空隙;三、這潞王爐的事,我代表了最終專家意見;四、希望你的朋友能保密,自然是我很願意接受他們的幫助。

這些話裏的扣兒,康主任久混官場,自然是心領神會。他哈哈一笑,順手遞過一塊熱毛巾來:“那我讓他們幫忙去找找吧,有消息立刻告訴您。”

我把熱毛巾敷到臉上:“辛苦,回頭我可得好好謝謝您。”康主任笑逐顏開。

下沒有能保密的消息,尤其是反複叮囑隻告訴你一個人的事。康主任告訴那幾個玩古董的朋友,那幾個朋友再告訴自己的親朋好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衛輝的古董圈子。

衛輝是個地方,沒過多久就瘋傳開了。來了一個有錢的歸國華僑,祖上是衛輝人,傳給他一尊潞王爐。他這次回國,想尋找其餘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爐。無論是流落民間的單件還是埋爐處的線索,都願意高價換取。更有甚者,甚至傳言那個歸國華僑乃是潞王後人,這次湊齊三百六十個金爐,就能找到潞王陵內埋藏的寶藏。

這個故事傳到我們耳朵裏,讓我為之大笑,藥不是也是神情輕鬆,嘴角略帶嘲弄。

這一切,都是在我們的掌握中。

這個計策來簡單,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欲擒故縱。人的心理總是如此,你越給他推銷什麼,他越不相信;你越藏著掖著不給他知道,他越是篤信不疑。在古董行裏,這是個非常實用的技巧,想出手什麼物件,切不可主動勸,非得一臉心疼舍不得放,買主才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俗話,上趕著不如冷臉子,就是這個道理。

經過我們前期這一係列暗示,康主任已經認定李約瑟是個大款,來衛輝的目的是來尋找潞王爐。他除了官員這一重身份,恐怕在當地古玩圈子裏,也有影響,所以才會拍胸脯主動聯係朋友來“幫忙”。

其實行內人都明白,那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爐的埋爐處在哪裏,這麼多年都沒找到,怎麼可能在這短短幾就有眉目。康主任所謂的“幫忙”,隻可能是民間獻寶,那爐子哪裏來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些家夥,贗品差不多該做出來了吧?”藥不是站在窗邊,手端著咖啡,俯瞰著外麵的城市景色,諷刺地。

我蹺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回答:“做出香爐坯子,這個耗時不多,關鍵是做舊。過去是把東西埋到酸土裏咬出鏽蝕,怎麼也得三五年功夫,現在技術發展了,在草酸池或醋酸池子裏泡就成,三頂三年。給他們一時間打磨,明這個時候,差不多就該來獻寶了。”

“這麼短時間做出來的東西,破綻肯定不,他們也敢拿出來?”

我微微一笑:“別忘了,你是個棒槌,鑒定都得聽我的。隻要他們把我買通,合起夥來蒙你,一切都不是問題。”

這是一個美妙的釣魚計劃,它的原理非常簡單:故意造勢,把李約瑟打造成一枚香餌,借潞王爐釣出衛輝附近的製假團夥,讓他們主動送上門來。然後我們便有機會從中找出和老朝奉關係密切之人。

如藥不是所,我們不是去尋找已知線索,而是去製造一個新的線索出來。

仔細想想,這個計劃其實跟古董沒關係,把潞王爐換成其他任何一樣物件,邏輯都成立。這無關器物,隻關乎人性。藥不是啜了一口咖啡,露出那一副好為人師的神情:“你看,這就是操縱人性,如果執著於香爐的細節,反而不能成事。你能明白,這很好。”

我翻翻白眼,這家夥最討厭的地方,就在於自自話。我彈了彈手裏的調查報告:“不過,有一點我一直沒想明白——你怎麼篤定老朝奉的人會前來獻寶?”

“很簡單,兩個字,利益。”藥不是再次豎起兩個指頭,“老朝奉是中國古董造假行業裏最大的一隻黑手,為了維持這麼大的產業,各地代理人的盈利壓力肯定不,注定了經營策略會以短期利潤最大化為導向。咱們放出潞王爐的風聲,在外界看來是塊肥肉,他們絕不會缺席。”

“來獻寶的造假團夥,估計會有很多,你怎麼分辨哪個是老朝奉?”

“自然是承諾給最多香爐的那個。”藥不是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麼?”

“兩個字,規模。”藥不是又豎起兩根指頭,“別忘了,我們要的潞王爐不是一個、五個或十個,而是三百六十來個。這麼大的數字,加上咱們又故意把時間卡得很緊,製假工坊不上一定規模,絕不可能一口氣拿出這麼多來。按這個思路去找老朝奉,基本沒跑。”

這次不等我表示讚歎,藥不是主動開口:“你看,許願,我不必具備古董常識,隻要從企業經營和產能角度去分析,就可以得出正確結論,所以邏輯才是……”

“行了,行了,你閉嘴吧。”我趕緊起身,離開他的房間,不然耳朵要起繭子了。

這兄弟倆雖然風格不同,碎嘴子這點還真是挺像的。

接下來幾的發展,和我們預測的差不多。白李約瑟繼續四處考察開會,一切如常。晚上我汪講師開始忙起來,不斷有康主任介紹來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帶著東西來找我。

一開始來獻寶的,都是帶著一兩個香爐,每人都有一套辭。有祖上是替潞王守陵的,蒙藩王賞賜,得了這麼一件寶貝;有的祖上是盜墓的土夫子,這香爐是在潞王墳裏刨出來的明器。還有的人更幹脆,自稱是潞王後人,要跟李約瑟認親。

至於他們獻來的香爐,真是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不是腿歪耳斜,就是形製不對,有一位帶來的爐子居然金燦燦的直晃眼睛——拜托,來之前好歹做做功課,潞王爐是金銅爐,不是純金爐啊!

潞王爐我沒見過實體,但明代的所謂金爐,不能望文生義,不是真的純金,而是風磨銅摻入一定比例金銀,主體還是以銅為主。銅質若是足夠精細,金銀之料浮於表麵,用鹿皮輕輕擦拭,能看到隱隱有金銀光澤泛起,幽深而不奪目。

那個朱常淓用大金餅鑄香爐的傳,估計是民間以訛傳訛。老百姓信不奇怪,玩古董的若信那個,按照純金爐仿造,可就太不專業了。

其實這都怪我們,沒有給他們留出充裕的調研時間。

麵對這些人,我不得不板著臉來鑒定,然後把他們一個一個客氣地送走。康主任來探過口風,我的回答是這些假的簡直不像話,很容易會被李約瑟拆穿。我這種挑剔惡劣的態度,反倒讓他更篤信不疑,解釋這些人都是自己聽到流言跑來的,他介紹的“朋友”還沒到。

又過了兩,藥不是那邊投資辦廠的合同都快談妥了,康主任真正的“朋友”方才姍姍來遲。

這是個黑瘦老頭,半白頭發,穿著一身皺巴巴的幹部服,領口敞開,能隱約看見裏頭穿著紅背心——估計今年是他本命年吧。

老頭自稱叫老徐,他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拿,態度不是很好。一見麵,他翻著眼皮表示本來家裏農活緊,不想來,卻不過康主任的麵子,才不大情願地過來談談,還強調得給他補誤工費。

我心裏有數,對方這也是在欲擒故縱,什麼不情願,什麼補錢,都是為了給我造成一個印象,把他當成一個啥也不懂的農民,好掉以輕心。

“老徐,我也不耽誤你工夫。這樣的香爐,康主任你見過?”我把調查報告遞過去。老徐拿過去,橫豎還拿顛倒了一回,看了半一拍大腿:“見過,不少哩。”

戲肉來了,我心裏想,裝作驚喜的樣子:“不少?有多少?”

老徐歪著腦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年他進鳳凰山砍柴,正趕上暴雨傾盆。他慌不擇路,鑽進一處山坳的洞裏避雨。避著避著,忽然覺得耳邊隆隆聲響起,頓覺不妙,撒腿逃出洞來。剛一出來,就看那山洞轟隆一聲坍塌下來,原來是被山洪衝垮了。等到雨停了以後,他看到坡上塌陷了一大塊,裏麵露出很多金燦燦的腿,撥弄開一看,是一尊尊倒擱的香爐。

“我看這玩意兒挺有意思,就往家裏扛。每次進山,都拿幾個走,現在得有一百多件了吧。”

嗯,這數字差不多,差不多是工坊造假的極限產能了。我心裏暗暗點頭,口上卻問:“坑在哪裏你知道嗎?”

“嗨,早沒了,後來又有一年大暴雨,直接衝平了。你要想看爐子,我家後院都堆著呢。”

“能拿一件來給我過過眼嗎?”

老徐一仰脖:“那玩意兒金貴,可不敢帶過來,想看就跟我回村裏看。”

頭回見麵不帶寶貝,這是古董行當的規矩,先相人,再相寶貝,看你這人靠譜,咱們再談別的。

老徐回村看,那就是在他的主場,想怎麼搓弄就由著他來了。這家夥真是把一個狡黠老農給演活了,我忍不住都想為他鼓掌。

其實康主任的本意,是讓我和造假者合夥騙“李約瑟”。但這事兒微妙就微妙在這兒了。

我和老徐初次見麵,不是熟人,沒有默契。所以老徐絕不會明著:“我這有一百多件贗品,你往真了。”我也絕不會明著:“你分我一半錢,我把這件假的成真的。”

有些事,可做不可。兩邊都得揣著明白裝糊塗,著言不由衷的話,這是為了留出活動的餘地。等到雙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才會挑透。

我跟老徐約了明日,親自登門造訪驗貨,然後他就走了。我心裏暗暗盤算,他既然敢誇口自己有一百多件潞王爐,還不怕讓人看,那跟老朝奉的產業一定會有瓜葛。

我站在房間窗台邊,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老徐慢慢悠悠離開賓館,跨上一輛破自行車,丁零當啷地騎行而去。我正要拉起窗簾,忽然看到對麵街角的賣店門口站著一個人,瘦瘦高高,一直盯著老徐。隔得太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排白牙卻清楚得很,真可以是咬牙切齒了。等到我回身給自己倒杯水的工夫,那人卻消失了。

晚上我把老徐的事跟藥不是了,表示明我先自己去看看,如果確認跟老朝奉有關係,就可以收網了。藥不是淡淡地了句“注意安全”。我正要走,他忽然提出了一個問題:

“當初你和我弟弟,也是這麼合作的?”

我停下腳步:“呃……有點不一樣。咱們是合作者,他是哥們兒……至少在背叛前是。”

藥不是聽出了這兩個詞之間的微妙差異,感慨地歎了口氣:“那家夥啊,別看平時嬉皮笑臉,跟誰都能貧上幾句,其實心裏頭跟所有人都始終保持著距離,骨子裏有強烈的疏離感。家裏能跟他交心的,隻有我爺爺藥來一個,連我這個當大哥的,都不太能跟他上話。”

“為什麼會這樣?”

“我爺爺他是個生的狐狸命,養得再熟,內心也有自己一套定見,誰也動搖不了。”

“可老朝奉卻能讓他死心塌地,甘於背叛一切去追隨。”

藥不是把眼鏡拿下來擦了擦:“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找你合作的原因。除去老朝奉,你是我見過第一個能和我弟弟以哥們兒相交的人。”

“哥們兒?”

我苦笑著搖搖頭,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禮貌地跟藥不是祝晚安,然後走出門去。

還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吧,逮到罪犯,再分析他們的心理動機不遲。

次日一早,我本來以為十拿九穩的事情,卻發生了意外。

按老徐應該是一早過來,接我去他們村,或者打了電話來,把地址告訴我。可是我足足等了一個上午,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和藥不是商量了一下,決定再等等,也許他們在暗中觀察著我們。可是又等了一下午,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去問過康主任,康主任也覺得奇怪,答應去問問看。結果他很快回報,老徐家裏有事,耽誤了,讓我們再等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