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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飛橋登仙”絕技再現(2 / 3)

其實剛才那個問題,我不用看他做,也知道答案。模子澆出來的花紋,邊緣光滑,形體比較淺;鏨出來的邊緣更鋒利,造型清晰。而且手工作坊的模子精度不夠,無法處理太複雜的花紋。這蓮瓣竹枝太精細了,連竹枝的竹節都能看清楚,肯定是靠手工一點點鏨雕。

我主要是想看看他的整個製作過程,做一下確認。

蓮花和竹子的組合,並不是多難想到的設定,不定哪位能工巧匠靈光一現,也能巧合地想出來。但是經味書院的蓮竹造型有個特點,竹在蓮前,蓮在竹下,兩種植物前後交疊,巧妙地用竹節和蓮邊來表現位置關係。為了達到這種效果,得先鏨一半蓮瓣,再雕竹節,然後再回過頭鏨另外一半蓮瓣,最後是竹身。必須按這個次序,才能做出同樣的效果。

若是尹銀匠是按這個次序操作,那來源必是經味書院無疑。這種時候,根本不需要對方開口,隻要看他打完一件東西,就能泄露出很多信息了。

我站在工作台旁,借著昏黃的燈光注視著尹銀匠。他趴在那,把初具形狀的銀坯子擱在砧子上,開始了最複雜的一道工序——鏨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做這個真是熟極而流,手指和工具在方寸之地交替飛舞,不帶一絲猶豫,時捶時銼,還不時用噴燈撩一下。很快一個嶄新的蓮竹頭飾便成形了,手速真快。

我從喉嚨裏吐出一口氣,他做了一定程度的簡化,但加工次序完全一樣。這個銀匠,絕對有門道!

尹銀匠對我的注視恍若未見,他用鉗子夾住,丟到旁邊的酸洗液裏涮了涮,又丟到清水盆裏。這是因為銀飾剛接受高溫捶打,表麵會發黑,需要酸洗一下,才能光澤鮮亮。

趁著這個當兒,我開口問道:“這個蓮竹相間的紋飾不錯,您是從哪看來的?”尹銀匠沒回答,專心致誌地涮洗著銀飾。我以為他沒聽見,又問了一句。尹銀匠把銀飾夾起來,用塊糜子皮擦幹淨,硬邦邦地:“祖傳的樣式。”

“您家祖上,籍貫是哪裏?”我又問道。

“拿走。”尹銀匠把銀飾丟給我,對這個問題置若罔聞。

我索性把話挑明了:“您祖上和陝西經味書院,是否有關係?”

尹銀匠摘下眼鏡,開始收拾工作台上的殘料。我不甘心,又湊近一點,幾乎趴到他耳邊:“您聽過五脈嗎?”尹銀匠冷哼一聲,把工具一件一件歸攏到木箱裏,這是要收攤的架勢。

莫許願在旁邊悄聲道:“他就這脾氣,不想的,你問了也是白問。我們來打銀飾,都盡量少話,不惹他。”

我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也很無奈,看來今是問不出什麼了。好在既然鎖定了他,剩下就是水磨功夫,慢慢磨唄。

不過仔細想想,這銀匠雖然疑似和經味書院有關係,但和我要追查的五罐,似乎八竿子打不著。從蓮竹紋聯係到經味,從經味聯係到楊虎城的筆記本,從筆記本再聯係到佛頭案,從佛頭案到五脈,再到青花罐——這個邏輯太牽強了,繞了好多圈。

可眼下就這麼一條線索,我也沒別的選擇。

尹銀匠已經快收拾完了,我看看色已晚,不好耽誤姑娘的時間,轉身欲走。臨走之前,我又瞥了一眼那工作台,眉頭一皺,似乎有什麼不妥之處。再仔細一看,眼神被其中一樣東西鎖住了。

那是一柄擱在工具箱內的細長鐵筆,長約十厘米,毛筆杆粗細,握手處用細銅絲箍著一圈竹套。竹套黃裏泛黑,已經有年頭了。鐵筆的筆端是個平頭,上頭有一個凹槽。

這個工具叫細鑽,用來在銀麵上鏤孔用的。根據需求不同,筆端可以裝不同的鑽頭,在銀器上鑽出不同形狀和大的孔出來。

可是這個細鑽,和一般的細鑽不太一樣。這個微妙的差異,讓我看到了一絲破開局麵的曙光。

我攔住尹銀匠,一字一句開口道:“你不是銀匠,你是一個焗瓷匠。”

尹銀匠聽到這一句,八字眉猛然一抖,整個人像個撚兒被點著的爆竹似的。他彎腰從錢匣子裏拿出二十塊錢,丟還給我,然後一把從我手裏搶回蓮竹銀飾,粗暴地丟回工作台,一錘砸癟。

“聳泡蛋!槍斃巨!”尹銀匠連聲用當地土話嗬斥道,用力揮著手掌,仿佛我觸動了他的什麼禁忌。我還想要解釋一下,尹銀匠直接把噴燈給抄起來了,橫眉立目,跟看見殺父仇人似的。

噴燈連金屬都能化開,對付血肉之軀輕而易舉,嚇得我趕緊往後一縮。

我本來還想給他看一眼懷裏的瓷器殘片,但看他如此決絕,我也不敢堅持。尹銀匠把工作台推回屋去,“砰”的一聲關上大門,隨後屋頂懸著的那盞燈也“啪”地熄滅了。

莫許願抱怨道:“你看,讓你別亂問,讓人攆出來了吧?”我看著那緊閉的大門,好奇地問道:“聽他的口音,和本地人區別不大。他是什麼時候來的紹興?”莫許願不知道,反正從她時候起,這銀匠已經在這裏開攤了。

“那他家裏有什麼人,你知道嗎?”

莫許願搖搖頭,:“你也看見了,這人脾氣古怪,平時跟人很少交談。附近街坊有想給他介紹對象的,可誰家姑娘也受不了他,所以一直到現在都是單身,也沒朋友。早些年他家裏有個老娘,過世很早,現在一個人獨居。”

我又問:“什麼情況下,他會發脾氣?”莫許願:“他好像特別不喜歡別人問他過去的事,一問就急,連生意都不做了。居委會還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別省的逃犯,後來公安來查過,並不是,也就沒下文了。”

“難道戶籍登記上也沒寫嗎?”

“那我就不知道啦,我又不是查戶口的。”莫許願好奇地問道,“你怎麼問得這麼詳細,不會是公安局的吧?”我笑了笑,沒回答。

“今真是多謝你了。”我作了告別,準備先回旅館再。

莫許願瞪大眼睛:“哎?你不該請我吃個冰激淩喝個茶什麼的嗎?”隨即她自己又擺了擺頭,“算了,請我吃完甜食,你肯定會提出送我回家,然後你就知道我們家地址了。我還得邀請你上去坐,色這麼晚,聊得太晚你回不去,還得借宿在家裏,太容易出事了——我對你又沒感覺,這樣會很麻煩。”

我搖頭苦笑,這姑娘讀瓊瑤真是讀得太多了。

為了避免誤會,我沒敢送她回家。我們在城區裏找了一家冰激淩店,她痛痛快快吃了三個球,然後分手。

“哎,我能最後問個問題嗎?”莫許願。

“吧,要是感情方麵的事就算了。”

“你剛才的那句話什麼意思?什麼焗瓷匠,怎麼他一聽就生那麼大氣呢?”

“這個來……可就話長了。”我眯起眼睛,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

焗匠,是一門古老的職業,至少在宋代就已存在。瓷器這東西,雖然耐久度高,但是很脆,一磕一碰,輕者掉渣,重者碎裂,會變得特別不好看。所以專門有這麼一類手藝人,能把瓷器修補上。比如你一個瓷碗摔地上成了三瓣,不能用了,他有本事重新拚回一個碗去。或者一個瓷盤掉了一角,他能給鑲了銅角。這就叫焗瓷。

焗匠分兩種,一種叫常活,一種叫秀活。常活是走街串巷給窮人服務的,老百姓家裏窮,瓷碗摔了舍不得買新的,就找人補。從舊社會過來的老人都知道,焗匠會肩扛著一個挑子,帶著調門喊“鋦盆、鋦碗、鋦大缸”,這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幾件東西。這種常活的工匠,叫箍爐匠,下九流。現在生產力上去了,日用瓷器不值什麼錢,壞了就換新的,所以常活幾乎滅絕了。

至於秀活,是專為古董瓷器修補而發展出來的。古瓷一代一代往下傳,難免有不完整的時候,甚至有時隻能找到一堆碎瓷片。這時就需要有專門的工匠把它修補起來,而且不能光補完就算,還得保證藝術完整性,對焗瓷匠的要求更高了,不光手藝,還得兼顧藝術性。到了今,文物修複專業,還得借鑒這些手藝。

關於秀活,在古董圈裏還有一個特別著名的故事。

南宋時期,日本有一位貴族叫平重盛,向寧波阿育王寺捐獻了黃金。作為回禮,阿育王寺回贈了龍泉窯的一件瓷碗,備受平重盛喜愛。後來到了室町年間,這個瓷碗被幕府大將軍足利義政得到。可惜因為屢遭戰亂,這個瓷碗出現了幾道裂痕。足利義政派遣一位特使,攜帶此碗來到大明,希望成化帝能再贈送一件。可是龍泉窯經過時代變遷,已經燒不出同樣釉色的瓷碗。成化帝便讓禦用焗瓷匠將此碗修複,帶回日本去。這個瓷碗上焗了幾顆豆釘,看起來形狀有點像螞蝗,於是日本人把這個瓷碗起名叫做“青瓷螞蝗絆”,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茶具之一。

你看看,焗瓷手藝,已經到了和瓷器本身同輝的地步了。

那為什麼我一看到那件工具,立刻就認出來尹銀匠是焗匠呢?

焗瓷這門手藝,原理起來很簡單,就是在瓷器上鑽幾個孔,再用長短不一的釘子給固定住。其中鑽孔這一道工序,最考驗功力。瓷器薄而脆,要在上麵鑽出一個孔來,還得保證不碎不裂,需要極精細的手法。焗匠用的開孔工具,是一根鐵筆,在筆頭鑲嵌一顆金剛石,在要開孔的部位輕輕研磨,磨出一個孔來。

中國有句俗話,叫“不是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就是打這裏來。

尹銀匠工具箱裏那杆鐵筆,已經改圓為尖,用來加工銀器——可是外頭那圈竹套卻泄了底。給銀器鑽眼,考驗的是力道,弄錯了還能回爐重化;給瓷器鑽孔,隻有一次機會,用錯力氣就碎了,所以需要極為精細的控製。外麵加一圈竹套,可以提高手指摩擦力。

尹銀匠之前肯定幹過焗瓷,而且還是一個玩秀活的。不知什麼原因,他改了行當,隻是這管鐵筆還用得著,於是稍加改造,變成了一件銀器工具。若沒那圈竹套,我還真看不穿。

當年在京城裏頭,秀活手藝出眾的都是瓷器大家,有這個眼界,才敢在古瓷上頭動手。既然尹銀匠的老本行是焗瓷,那他和五罐之間終於有了直接聯係!

我暗自慶幸。尹銀匠的這個破綻,其實根本不算破綻。若非對金銀器加工和瓷器都有了解,根本看不出來。銀器是我本家的學問,焗瓷的事在《玄瓷成鑒》裏寫過。多虧了藥不是逼我惡補了一陣,這才僥幸有所發現。

果然,多讀書還是有好處的。

當然,我沒跟莫許願得太細,她一個局外人,未必能聽懂。我跟她隨便了幾句,打發回家了,不然她又會多出什麼奇怪的聯想。

到了第二,我又來到八字橋附近。不過我這次沒有貿然靠近,而是遠遠地在巷子口偷望。我看到尹銀匠打開房門,搬出工作台,這才放心。

我原來最擔心的,是他被我撞破了隱事,連夜潛逃。紹興我人生地不熟,可沒地方找他去。

巷子很偏,我偷偷監視了他一上午,一共也沒幾個人路過,停下來找他做東西的,更是一個也沒有。手工銀器這一行,真是江河日下。其實不獨銀器,所有的手工藝人,如今日子都不好過。現代工業和科技發展太快,讓他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我甚至懷疑,尹銀匠從焗匠轉行,便是因為這一行幾乎滅絕,隻能另謀生路。

我在心裏盤算,到底該怎樣獲得尹銀匠的好感。送東西?連莫許願這樣的土著都不知他的愛好;幫他忙?他深居簡出,生活簡單到了極點,幾乎都不和外界交流;用錢賄賂他?這倒未嚐不是個好辦法,可看他昨退給我錢然後一錘砸壞頭飾的勁,恐怕隻會起到反作用。

這個尹銀匠,簡直就是現代社會裏的一個怪胎、一個隱者,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隻活在自己的工作台後麵。一時間,我真有點老鼠吃烏龜——無處下嘴。

到了中午,尹銀匠把工作台抬回門內,鎖好門,然後往外踱著步子走去。我尾隨著他,盡量保持距離,看到他走過八字橋,來到昨我吃臭豆腐的那個攤子。尹銀匠撿了一條長板凳坐下,點了一碟炒河蝦和一碟梅幹菜,還讓店主人燙了一壺黃酒,慢慢叫了一碗米飯吃。

我眼睛一亮,看來他不算徹底不食人間煙火,好歹喜歡喝酒,那就好辦了。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溜達過去,走到店前跟老板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屁股坐到了尹銀匠桌子對麵。

尹銀匠抬頭看看是我,一臉怒意,把飯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擱,起身就要走。我不急不忙地拿起一隻酒壺,這頓我請,咱們什麼旁的話都不,就喝酒,成不成?

“走!走!”

尹銀匠卻不接這茬兒,沉著臉往外邁。我連忙抓住他胳膊,尹銀匠猛然一甩,力氣還不,把我生生給震開,揚長而去。

店主人樂了,你找老尹幹嗎。我隨口想跟他學手藝。店主人搖搖頭,老尹這個人平時極其不喜歡跟人來往,也就來我這吃飯,能談上幾句。像你這樣主動搭訕的,他最煩了,一煩就發神經病,好像叫什麼狂躁症啥的。

我一聽,忙問店主人,原來還有別人來找過尹銀匠?

店主拿炒勺磕了磕鍋沿,感歎了一聲,從前街坊有在電視台工作的,想做一期失傳的傳統手工藝,找到尹銀匠這來了,結果他一看見攝像機,立刻翻臉,把一夥子人直接罵出門去了。還有一個香港人,想請他去廣州做銀器生意,剛一提出來,就被老尹拒絕了。香港人覺得是錢沒給夠吧,揣了一口袋現金過來。老尹倒好,直接開了噴燈,把口袋給點著了。等香港人把火給撲滅,錢已經被燒了一半多。

“若是我,就趁機要挾尹銀匠賠錢,賠不起,就把他弄到廣州。”我脫口而出。

店主笑道:“香港人也是這麼打算的,可這人哪,真不可貌相。沒想到老尹從家裏拿出倆瓷碗,丟過去。香港人請人鑒定了下,發現這倆瓷碗值的錢,比被燒掉的錢多呢,隻好揣著碗灰溜溜地離開。當時整個八字橋都轟動啦,街坊們議論紛紛,這老尹平時看著窮酸,手裏還真有值錢東西啊。”

我忙問是什麼碗,店主為難地抓了抓頭,這就不知道了。我想想,那半口袋錢起碼得幾萬塊,一個銀匠,居然收藏著這麼貴重的瓷碗,這家夥的底細,果然有些神秘。

我們倆正聊著,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一抬頭,老尹居然回來了,翻著眼皮,一臉欠了人錢似的。我還沒開口,卻發現老尹身後居然還跟著一個人。

這人我也熟,正是昨蘭稽齋的老板。我們四目相對,一下子全愣住了,沒料到會在這裏看見對方。我看到老板手裏抱著一個八卦紋的琮式瓶,瓶口缺了一角,心下立刻了然。這老板一定也看破了尹銀匠的焗瓷手藝,想請他出手修補。

蘭稽齋老板看我的眼神,充滿了警惕。他大概此時心裏在想,好子,你昨去我店裏,原來是想探我的底。我覺得有點冤枉,不過眼下也沒法解釋,隻好任憑他誤會下去了。

尹銀匠一出門,就被蘭稽齋老板堵了回來,心情惡劣到了極點,麵皮一抖一抖,有如火山噴發前的地表,隨時可能被灼熱的岩漿淹沒。平時一個人去找他,已經讓他煩躁得要發病;現在這種討厭鬼有兩個,當場氣死都有可能。

“讓我回去!”尹銀匠厲聲叫道,卻多少有點色厲內荏。

我笑著把他擋住:“尹先生,既然來了,何妨喝點再走?”蘭稽齋老板也堵住了他的退路:“就是,就是,鄉裏鄉親,應該多走動走動,這頓我請。”我們倆雖然互相敵視,但在按住尹銀匠這點上,還算有共識。

尹銀匠氣急了,開始用紹興話罵起人來,又急又快。我聽不大懂,便不在乎,那老板想來久經考驗,也不會被影響。尹銀匠罵累了,呼哧呼哧喘氣,發現我們兩個擺明了不吃怒罵,他手邊又沒有稱手的武器,完全沒辦法。

我跟蘭稽齋老板都看出來了,這個尹銀匠表麵狂躁,其實骨子裏是個懦弱性格。隻要你比他更凶更橫,他很快就服軟了。

一看我倆油鹽不進的無賴模樣,尹銀匠無奈地退後兩步,坐在椅子上頹然問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是啊,我們想幹什麼呢?

其實我的目的很簡單,請尹銀匠為我看看那塊“三顧茅廬”的碎片。他對瓷性熟的話,不定能窺破那白口的奧秘。

至於蘭稽齋老板的真實目的,恐怕絕非修補琮式瓶這麼簡單。這瓶口修複不是什麼難事,就算紹興沒有,杭州一定有師傅,何必選擇尹銀匠這麼一個難應付的人呢?我看哪,他真正的意圖,是想摸清楚尹銀匠家裏還存著什麼瓷器。

商人逐利如蒼蠅逐臭,哪有寶貝,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淘去買。這種隨隨便便拿出兩個精品瓷碗的家夥,手裏一定有更多好貨。

我們都不願意出自己的真實目的,於是局麵便陷入一個尷尬境地,一時店裏安靜下來。尹銀匠的麵皮又抽動了一下:“你們不,那我就回去了。”我和蘭稽齋老板對望一眼,同時開口道:“我們想請教一下焗瓷的手藝。”

尹銀匠對“焗瓷”這個詞似乎非常抗拒,一聽我們這麼,他雙肩高聳,呼吸粗重,好似又要犯病了一樣。店主人眼疾手快,遞過去一碗黃酒。尹銀匠一飲而盡,用袖口擦擦嘴,情緒勉強壓了下去:“我隻是個銀匠,隻會銀活兒。”

蘭稽齋老板搶先道:“不麻煩您太多,就是想給這個瓷瓶鑲個銀芒口。到底,焗金不分家,您做的還是銀活嘛。”

這家夥到底是個老江湖,這話得相當有門道。

稍懂焗瓷的人都知道。有些瓷器碎了,碎片還在,這種可以拿釘子焗回原狀,這是最基本的手段。可有些瓷器,缺失的部分已經找不到了,這種情況的修補方式,是用金、銀、銅等料,打成缺失的形狀鑲嵌上去——相當於給瓷器鑲了個金牙——所以這手藝不光看修補,還得修補得有藝術感。手藝高的人,能把殘瓷修出花樣來。

比如一個茶盞壞了半邊,用金葉子鑲上,兩邊用米釘焗子固定,這就有了個新名目,叫作金甌缺。再比如哪個壺口出現崩口,那就包一圈花銀邊,叫作遮芒。還有補盤子時,上麵鑲上一串銅豆釘,一個素盤就成了滿星。前麵提到的那個“青瓷螞蝗絆”,就是把殘缺品焗成藝術品的一個範例。

所以但凡焗匠,必然有一手金屬加工的絕活,和專業銀匠既有相通之處,也有不同的地方。蘭稽齋老板故意混淆這兩者之間的概念,強調這個委托其實還是銀活,不想激起尹銀匠的反感。

尹銀匠對這個要求不置可否,轉過來又看向我。我想了想,開口道:“我手裏有片碎瓷,想請您看看其中門道。”

既然是碎瓷,那就沒有焗的必要了,他甚至都不用動手,隻要看一眼動動嘴皮子就成了。

我們都看出來了,尹銀匠對焗瓷特別抗拒,因此盡量把要求得簡單,挖空心思不往焗活上靠。

尹銀匠既沒一口答應,也沒一口回絕,他又要了一碗黃酒喝完,打了個酒嗝:“我隻能答應一個人,你們倆自己商量吧。”

得,這尹銀匠看著木訥,腦子還真好使。見我們兩個一起糾纏過來,索性禍水東引,把矛盾轉移,讓我們自己先撕巴一輪,他看熱鬧。

這有什麼好商量的,我和蘭稽齋老板一看就是誌在必得,誰也不會放棄。兩人跟鬥雞似的,豎起翎羽,翹起雞冠,互不相讓,可一時都還坐在座位上,沒動手。

為什麼不動手?怕我們一打起來,尹銀匠趁機跑嘍。

旁邊店主打了個圓場:“老尹哪,你這不是挑撥人家打架嗎?我這店可容不下兩尊菩薩。要不你給他們劃個道?”

尹銀匠這會兒酒勁有點上來了,眼睛微微泛紅,話聲也比剛才大了:“那成,你們不是來找焗活嗎?那就考考你們的焗活手藝,誰知道多,我就答應誰的要求。”

我和蘭稽齋老板對視一眼,同聲道:“怎麼比?”

尹銀匠想了想,你們跟我來,然後伸手跟店主借了兩個盛酒的大瓷碗。我和蘭稽齋老板一左一右,生怕他跑了,半挾持著出了店鋪。店主搖搖頭,繼續炸他的臭豆腐。

我們三個出了店沒走幾步,就是八字橋頭。此時正值正午,陽光豔熾,是紹興難得的晴朗氣。金黃色的光芒拋灑下來,照得橋下流水波光粼粼,活力洋溢。唯有這座青灰色的古橋不受影響,依然帶著綿延千年的陰冷氣質。

我們三個走到橋頂,尹銀匠看看色,開口道:“焗活手藝,我收起來幾十年了。今你們倆逼我拿出來,也得看你們有資格沒有。當年焗匠收徒,一考眼力,二比手力,三比心力。過了三關,師傅才會開始真正訓徒。你們既然想要看,也得遵循這個規矩。比過三關,誰勝數多,我就答應誰的要求。”

這話的時候,尹銀匠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氣質為之一變。剛才那個有著精神隱疾、脾氣暴躁而又怯弱的人不見了。陽光照耀下,尹銀匠微眯的雙眼透出一絲自傲的光芒。

我心中一動,先前我曾在北京見過一個老頭子,曾經是京郊最有名的風箏高手,誰也鬥不過他,後來落魄到了要飯的地步。可他隻要手一碰風箏線,整個人精氣神立刻變了,威風凜凜,和眼前的尹銀匠一樣。

每一個藝人,其實都有在專業領域的矜持和驕傲。

“這第一關,是考驗眼力。”

尹銀匠舉起那兩個瓷碗,從橋頂朝兩個方向往下一摔。石橋都是花崗石路麵,堅硬無比,又凹凸不平,這倆碗扔下去,登時摔了個粉碎。尹銀匠道:“你們先來比比眼力吧,看誰先能給拚回去。”

這個考驗,不算離譜。焗瓷的第一步工序,就是找碴、對縫,把碎瓷和瓷器本體之間的縫隙對上。咱們現在話老愛找碴找碴,其實最早就是焗瓷的術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