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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後一個罐子的下落(2 / 3)

我沒法反駁他的話,隻得微微歎息一聲。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忙碌而又平靜。警方針對曾哥家裏的搜查,果然一無所獲,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反倒是五脈的攻擊,在黃克武和沈雲琛的領導下搞得有聲有色,加上劉局在官麵兒上配合,掀起了一場文物市場清理行動。警方查封了一批古董鋪子,抓了不少製假團夥和文物走私販子,連盜墓賊也逮了七八隊。十幾家專業和大眾報紙都進行了專題報道,境外媒體也有關注,甚至連《新聞聯播》都提了一嘴,聲勢頗為浩大。

這些倒黴孩子,大部分都是細柳營那份通信名錄上的。警方順藤摸瓜,又有五脈提供技術指導,勢如破竹,一抓一個準。這邊的戰果越輝煌,老朝奉的勢力失血就越多。這一次攻勢即使不能徹底鏟除他的實力,至少也能使其元氣大傷。

這就暗合了古董行當流傳的一個古理——贗品之所以要偽真,是因為連它自己都打心眼裏認為,真比贗好。所以贗品勢力再大,它始終見不得光,上不得台麵,永遠隻能在暗地裏生存。老朝奉在地下經營得風生水起,但隻要把它拖出在陽光下,便會如冰雪消融。

所謂的真,就是人心中存在的那一點正義感,也許會衰弱,也許會蟄伏,可這是正理兒,是堂堂正正的王道。隻要真贗對決,最終一定是邪不勝正。這跟勢力啊、手段啊什麼的都沒關係,此乃命所歸。

我在這一個星期裏,一方麵拜托木戶姐從日本打探更多資料,另外一方麵則把精力放在尋找五罐的蛛絲馬跡上。方震告訴我,他已經給上麵打了報告,請示未來的沉船打撈工作。但這一切準備工作,都必須建立在我找到正確坐標的前提下。

我每都打一個電話到南昌去,尹銀匠情緒還算穩定,每趴在工作台上,沒什麼變化。至於藥不是,卻跟失蹤了似的,再也沒看見人,不知道去忙什麼了。這家夥對私人交情沒什麼興趣,沒事不必來往。

這我正坐在店裏,麵對著一塊畫滿了圓圈和線段的黑板發呆。這塊黑板,是我朝旁邊學借的。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線索和人物,一個一個用粉筆寫上去,彼此連線,希望借此能把思路整理清楚。五罐牽扯的事情太複雜了,既有明代的,又有民國的,既有日本的,也有中國的,圍繞著慶豐樓的種種謎團,失蹤的幾個神秘人物,以及佛頭案。我每次一思考,就頭疼欲裂,這不是黑板能解決的,電子計算機還差不多。

我正沉浸在迷宮中不可自拔,忽然身旁的玻璃櫃子發出一陣震顫。櫃子裏的那些玉佛拚命顫抖,從原來的位置上挪開,仿佛出了什麼大事似的。

佛爺挪窩,必有幺蛾。

我趕緊按住櫃麵,低頭一看,果然是擱在櫃子裏的大哥大響了。我拿起電話“喂”了一聲,對麵傳來煙煙的聲音。

“許……呃,許願。”自從知道輩分真相後,她對我的稱呼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我倆最近一直沒見麵,彼此看著都尷尬,至於兩人關係要如何定義,還是等這事告一段落再吧。她現在主動打電話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大事。

“怎麼了?黃老爺子身體沒事吧?”我關切地問道。

“沒事。我打電話來,是告訴你,‘尉遲恭單騎救主’,有著落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不由一喜。

五個青花人物罐之中,“周亞夫細柳營”“鬼穀子下山”和“劉備三顧茅廬”已經現世,“西廂記焚香拜月”和“尉遲恭單騎救主”卻不見蹤影。那我跟黃克武談完,他允諾發動他的關係,在全國範圍內做一次排查,看是否能找得到。

黃克武作為五脈中僅存的幾位高人之一,聲望不在劉一鳴之下,人脈關係也是極廣。有他出手,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結果——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才一周時間就查出來了,效率未免太高了吧?

黃煙煙知道我誤會了,道:“這和我爺爺沒關係,是我找到的。”

“你?”

我有點不敢相信。不是看不起煙煙,但跟黃克武比,她還是稚嫩太多。一聽我這口氣,煙煙有點不高興。我趕緊哄了幾句,她才明白。

原來黃克武確實發動了各地關係網去找,連藥家的資源都用上了,可一直沒有任何進展。黃煙煙忽然意識到,他們進入了一個誤區:所有的搜尋力量,都放在了古董行業,卻忽略了一個資源同樣豐富卻不太被人關注的領域——博物館。

從故宮到各地博物館,館藏著的好東西,遠比市麵上流通的文物要多。隻因為博物館內的東西不可流通販賣,不是商品,隻供展示研究,所以在古董市場往往被人有意無意忽略掉了。實際上,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博物館才是真正的文物歸宿之地。

煙煙想到這一點,就自己去借來了中國文物館藏名錄翻閱。這份名錄很厚,裏麵涵蓋了中國所有一、二、三級博物館的重要藏品清單,每五年更新一次。瓷器類的名單非常多,好在索引做得不錯,她可以直接去查明代萬曆年的人物罐。

結果這麼一查,還真被她查到了。

在山東煙台有一個煙台市閩商博物館,一九五八年建的,正縣級事業單位,一個地區性綜合類博物館,規模不大,不過學術力量很強。山東一共隻有三家博物館有資質進行團體考古挖掘,它是其中一家。這座博物館裏的多是閩商航海文化文物與山東當地青銅器、鐵器、玉器為主,瓷器相對比較少,更沒有什麼一級文物。不過在館藏名錄裏,赫然寫著藏有一件萬曆年人物青花罐,但沒寫清楚細節。

若是別人翻,可能匆匆略過。煙煙心思縝密,注意到了這條記錄,然後特意請煙台當地的朋友去實地看了一眼,確認上麵的紋飾果然是尉遲恭單騎救主。

這事起來挺不可思議。無論是藥來還是老朝奉,都是古董行當裏的老手,藥不然、柳成絛、歐陽穆穆等人,也是年輕一輩裏的佼佼者。這些頂尖高手為了尋找五罐,打得頭破血流,甚至送了性命。可這“尉遲恭單騎救主”罐堂而皇之地擺在一處博物館裏,居然無人問津。

隻能,這是燈下黑。所有人都被思維盲區給誤導了,全專注在古董江湖,卻忘了古董並非隻在江湖中有。

我心中一陣感動。這事起來輕巧,做起來卻沒那麼容易。全國館藏的青花瓷太多,人物罐也不是特別罕見的物件,要一條一條確認,並最終鎖定煙台閩商博物館,得花費大心思才成。煙煙可真是下了功夫。

“煙煙,多謝你。”我真心實意地道謝。

“呃……不用謝,應該的。”

對麵的聲音有點扭捏,然後立刻掛斷了。我歎了口氣,煙煙還是在逃避。這件事到底該怎麼解決,我也很頭疼,感覺比福公號的難度還大。

不多想了,先辦正事!

我沒多耽擱,立刻通知了藥不是。我們兩人當即買了最近一班火車,奔赴煙台。

“你可要提前想好,我們到了以後該怎麼辦。”藥不是托腮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樹木,對我道。

我在座位上閉起眼睛,這件事細想起來,還真是棘手。

我們的目的不是罐子,而是罐內的坐標。可現在人家是館藏文物,別敲開了取坐標,就連開箱用手去摸一下,都得一層層報告打上去。我們不是老朝奉,不能幹雞鳴狗盜的事,隻能循正規途徑,這就很束縛手腳。

退一萬步,就算我請五脈施壓,最終拿到這個罐子,怎麼開?唯一懂得“飛橋登仙”之術的尹銀匠已經瘋了,不可能讓他再施展一次。

哎呀,想起來這些事情真是千頭萬緒。我心想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無論如何,先把它弄到手總沒錯。

藥不是看出了我內心的糾結,冷哼了一聲:“如果你覺得不行,那就用我的方法。”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意思,一個學經商的家夥,還能有啥辦法?我連忙開口道:“這不是古董鋪子,也不是你和沈雲琛的商業計劃,這是博物館,你那套可別往這使。”

“最好如此。”藥不是吐出四個字,轉過臉去,繼續看窗外的景物。我看他沒有聊的興致,樂得清靜,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我忍不住回想起當初跟藥不然去津的情景,同樣是坐火車,他弟弟可比他有意思多了。

藥不是突然又把視線移過來:“你是不是在想,跟藥不然同車有意思多了?”

這家夥……難道有透視眼不成?我趕緊低下頭,像是一個在課堂上偷看人書被老師抓到的學生。藥不是眯著眼睛盯了我一陣,換了一個坐姿,意味深長地:“我給你講個藥不然的故事吧。”

“嗯?”我一愣,他什麼時候有這種雅興了?

“藥不然上初中時,學校來了一個轉學生,高幹子弟。這位高幹子弟很囂張,橫行霸道,連老師都不敢管。結果半個學期不到,他因為偷窺女人洗澡,狼狽地背了一個處分轉走了。別人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卻清楚得很,這一切都是藥不然策劃的。他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在女浴室的牆上鑿了一個孔洞,然後特意選在女校長洗澡的時候,把高幹子弟騙到牆邊,讓他當場被抓了個正著。‘人洞並獲’,證據確鑿,那個高幹子弟隻能黯然離校。”

這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藥不然在初中就已經這麼妖孽了啊。

“你知道這件事最可怕的一點在哪裏嗎?”藥不是的聲調微微提高,眼神也隨之銳利,“除了我,沒有人知道是藥不然幹的。他們根本想不到一個整笑眯眯的男生,會策劃出這麼狠辣的局。就連我,也隻是通過從他的日常行為的蛛絲馬跡中,才推斷出真相。藥不然為了一個目的,竟然把行動貫徹得如此徹底,但同時他又把真正的心思,隱藏得如此之深。”

我倒吸一口涼氣。

藥不是道:“別人是外柔內剛,我這個弟弟是外剛內柔,中間還夾著一層霧。沒人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跟他做敵人,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僥幸,不要試圖去猜測他的想法。某種意義上,他比老朝奉更難對付。”

完他把頭再度轉向窗外,把再也沒有半分睡意的我晾在旁邊。

我們抵達煙台之後,哪也沒停,直奔煙台閩商博物館而去。

煙台閩商博物館位於一處相當有特色的老建築裏,那是一座閩南後廟。歇山重簷、雕梁畫棟,上覆翠藍琉璃瓦,閩南風格強烈,十分精致。當年福建船幫商賈為了保佑海路平安,在航線沿途修了一係列海神娘娘廟。現在拿這個來做博物館,所以才叫做閩商博物館。

山門和大殿前的那些精致石雕,是這裏的一大特色。看解牌,據當年一磚一石皆是從泉州運來,梁枋、雀替、重簷之間,有近百處各色浮雕,個個皆有典故。可惜我們有心事在身,無暇欣賞,買了兩張票,匆匆進了廟裏。

得先確認了罐子的存在,再想辦法。畢竟從名錄上看都是虛的,眼見為實。

館內不大,遊客寥寥,標牌擺設什麼的漫不經心。如今大家都熱衷於商品經濟,講究原子彈不如茶葉蛋,各地大博物館尚且蕭條,何況這種館。

我們轉了一圈,裏麵展品還真不少,最醒目的是一件秦嵌銅詔版鐵權,這大概算是鎮館之寶了。瓷器分類比較少,但也有那麼十幾件,以清代居多,像什麼乾隆朝的金胎畫琺琅雙耳杯、康熙朝的青花開光八仙圖花觚等等,還有明代景德鎮窯的纏枝梅瓶,元代鈞窯的青釉玫瑰紫斑碗,宋代的建陽窯、越窯的也有那麼幾件。

可是唯獨沒看到萬曆年的人物青花罐。

這事挺奇怪的。煙煙明明拜托了當地朋友來查驗過,確實還在。怎麼我們一到這兒,這罐子就失蹤了?

不會老朝奉又搶先一步吧?我和藥不是對望一眼,都有遮掩不住的擔心。這次來煙台,除了黃煙煙就隻有我和藥不是知道,按保密工作不會有紕漏——可對手是老朝奉的話,可真就不好了。

我們趕緊找來講解員詢問,那是個姑娘,除了解詞之外什麼都不知道。她被我們問得滿頭大汗,隻得去請示領導。結果一問,領導出差去了,啥時候回來不知道。

這時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走過來,態度和氣,問我們有什麼事。他是個標準的山東大漢,臉膛是黑紫色的,皮膚皴皺,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曝曬。唯有兩隻圓眼閃亮,透著儒雅之氣。

他自我介紹叫梁冀——跟漢代那個跋扈大將軍同名——是煙台閩商博物館的專家,我跟他攀談了幾句,梁冀雙目放光,搓著大手欣喜地道:“你們很內行嘛。”

山東人本來就熱情,一言相投,立刻熟絡起來。交談中我了解到,梁冀在這裏負責野外考古,不過最近館裏經費緊張,野外作業暫停。他沒別的事情好做,就跑來博物館裏待著。他剛才看到我們追問解姑娘,發現我們不是走馬觀花的普通遊客,趕緊親自過來招呼。

“現在願意來這裏看的人不多了,懂的人就更少了。連我手下的隊員,也跑了快一半了,留不住人。”梁冀感慨地擦了擦鏡片,抑製不住熱情,“歡迎你們能來,挺好,挺好!這個博物館雖然,可也有些不錯的東西呢。”

這位考古專家,想必是寂寞得太久了,難得看到兩位感興趣的知音,分外熱情。我聊了幾句,趁機問他:“聽這裏有一件萬曆年的‘尉遲恭單騎救主’人物青花罐,可是我們沒看到啊。”

“喲,這件東西兩位也知道啊?”梁冀更高興了,往周圍一指,“你們也看見了,這廟裏地方,文物擺不開,所以我們采用輪放製,定期更換。那些撤下來的,都封存了擱在庫房裏。你的青花罐我知道,恰好是昨撤換下來的。”

“我們能不能去庫房裏看看?”我試探性地提出要求。

梁冀為難地抓了抓頭,館裏有規定,入庫文物不能拿出來。我看他語氣不是很堅決,懇求道:“我們都是外地來的,不可能在煙台待到下次換展,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梁冀有點左右為難,:“咱們這館裏還有別的好玩意兒,我可以免費給你講講,何必非要那青花罐子不可呢?”我再三堅持,但梁冀原則性很強,怎麼就是不鬆口,堅決不肯違反規定。

我以退為進,作勢要走。梁冀連忙拽住,要不這樣吧,下午我可以提前輪換一批文物,把它從庫裏放出來布展,你們就能看到了。

這個折中的方案雖然不是我們的本意,但也勉強可以接受。於是我們找了個地方吃午飯,等到下午又來到博物館裏。梁冀早早地等在了門口,熱情地給我們一指,布好了。

我們順著他的指頭一看,隻見那件“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人物罐,就這麼悄然立在了一個大玻璃櫃子裏。這是件大開門的瓷器,我一眼就能確定,它和其他四件是一窯所出,無論色澤、釉質、開片都如出一轍。我拿出《泉田報告》裏附的那張民國老照片比較,也完全一樣。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摻雜任何功利目的,它就是這樣一件不可多得的藝術精品。那種從容不迫的雍容氣質,以及那美妙的蘇料釉色,都讓人情不自禁地產生迷戀之情。

梁冀也按住雙膝,身子前傾,像寵溺自己孩子一樣望著它,一臉陶醉:“這個館裏好瓷器也有那麼幾件,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經常一個人看半都看不夠。”

我腦門頂在玻璃櫃上,盡量湊近。這麼輕易就看到了它,讓我總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前三個罐子,我們都是曆盡艱辛,才能接觸到其中的秘密,現在第四件如此輕易地出現在麵前,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其實古董這一行就是這樣,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有時候事情根本沒那麼複雜,遠比你想象中簡單。

我盡量去觀察,努力去尋找上麵的釉囊衣。可惜間隔還是太遠,加上玻璃擦得不是很幹淨,影響了觀察效果。非得把它抱起來看,用手去觸摸凹凸,才能分辨出準確位置。我把手貼在櫃子上,努力抓過去,現在這個秘密離我近在咫尺,真恨不得立刻砸碎玻璃,把它狠狠抱住。

有了它,我就擁有四個坐標,在與老朝奉的競爭中處於有利位置。

“這罐子哪裏弄來的?”我問。

梁冀道:“哦,這件不是出土文物,是一九五八年建館的時候從民間收上來的,可惜捐獻者的檔案早就找不到了。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我懷疑是戰亂逃難至此的大戶從北邊帶過來的。”

民國二十年之後,五罐分散。前四件分別落到藥、鄭、柳、歐陽幾家手裏,這第五個罐子流落山東,也不足為奇。

我盯著櫃子端詳良久,眼睛盯著青花罐,腦子裏卻在飛快盤算。

跟博物館打交道,和古董鋪子完全不同。古董商人重利,隻要價格合適,什麼都可以談。博物館是事業單位,有自己的一套規章製度,學術氣氛重,官僚氣息也重。不按規矩來,事情很難辦成。

我和藥不是來得匆忙,隻帶了一份故宮開的介紹信,這是黃克武幫我們弄到的。但這介紹信隻是介紹,沒有管理效力,至於如何“借”走罐子,還得我們自己想辦法。

梁冀不知道我的心思,還在樂嗬嗬地給我講解著。我問他這罐子是否曾經外借給兄弟博物館展出什麼的,梁冀斷然否決:“這怎麼可能,這雖然不是鎮館之寶,但也極具考古和欣賞價值,博物館怎麼可能會放走?我們提交藏品目錄時,都不敢寫得太清楚,就是怕別人借走了不還。”

難怪煙煙查的目錄上語焉不詳,原來還藏了這個心思在裏頭。我心想這可麻煩了,這裏如此看重這件文物,拿走的難度豈不是更大?

這時藥不是走過去,把我推開,開口問道:“這個,能買嗎?”梁冀臉色驟然就變了。我急道:“藥不是,你怎麼這麼話呢!這是國家文物,不允許買賣,那是犯罪。”

藥不是不動聲色:“我就是問問而已。”

梁冀仿佛受到了極大侮辱,他麵色一變,把我們往屋外推:“我還以為你們是同行呢,想不到是古董販子!滾滾滾,給我出去!”我還想分辯幾句,結果梁冀根本不聽。他膀大腰圓,推搡我們兩個不費吹灰之力。我們就這麼被生生趕出了博物館。

我站在大街上,低聲埋怨藥不是,怪他太唐突。明知道梁冀是個熱愛文物事業的人,幹嗎還那種話刺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一下子全沒了。藥不是道:“他隻是研究員而已,連副館長都算不上,這事他做不了主。”

“那你幹嗎跟他這個?”

“我可不是跟他。”藥不是伸出手臂,往前一指。我回頭看去,一個矮胖子從博物館裏走出來,衝我們使了個眼色,做了“跟我走”的手勢。我們跟著他走到一處僻靜角落。矮胖子遞給我張名片,我一看,原來他是這裏的館長。

“兩位剛才跟梁老師的交談,我恰好都聽到了。梁老師是個專業人才,對外這塊接觸不多,工作態度有點簡單粗暴,我替他道個歉。”館長笑眯眯地。

我和藥不是都沒吭聲,知道肯定還有下文。館長道:“剛才這位先生問的……是能不能買?”

藥不是點點頭。

“我們博物館是公益事業單位,不是地攤兒市場,絕不允許出現文物倒買倒賣的行為。”館長嚴肅地指出,隨即又道,“當然,我們歡迎全社會監督,對藏品進行嚴格篩選,去蕪存菁,優化品質。”

他這一句話出來,我們都聽明白了。博物館不能倒買倒賣,但沒不能處理贗品。有館長居中操作,找一個專家,出一份鑒定報告這幾件文物是假的,按贗品報廢淘汰,偷偷流到古董販子手裏,這錢還不用過博物館的賬——就算上級主管部門發現了,隻消回一句“鑒定有爭議”就結了,沒法追責,誰鑒定古董還沒個走眼的時候?

我出發之前,特意去問過沈雲琛,她最有商業頭腦,對這些貓膩門兒清。地方上的博物館生存窘迫,不得不各謀生路。倒賣館藏文物,就成了唯一一條生財之道。館長赤膊上陣,跟古董販子親自勾結,這根本不算什麼大事。

我望著滿懷期待的館長,心中慨歎。我知道,隻要藥不是開個價,價都不用太高,館長立刻就會開始操作,把“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罐做成一件贗品,交到我們手裏。為了拿到一件真東西,居然要先把它成假的,這件事真是充滿了諷刺。

藥不是剛要開口,我卻一扯他袖子,無比嚴肅地:“這不行。”藥不是一愣,不明白我為什麼攔住。我搶先一步,對館長道:“您得對,博物館不該允許文物倒買倒賣,它應該留在這裏。”

館長沒料到我居然出這麼一番話,還以為有什麼深意。我又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他像是看神經病一樣打量了我幾眼,滿臉陰沉地走開了。館長倒不擔心我們去舉報他,他剛才的那些話,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錯。寫成筆錄,完全是官方口氣。

等館長離開後,藥不是看向我,臉色也不太好:“你最好有一個解釋。”我吐出一口氣:“我過了,從博物館偷文物出來,這是犯罪。”

藥不是有點惱怒:“我們是從博物館手裏收購廢品,就算出事,也是鑒定專家和館長玩忽失職,與我們沒關係。”我回答:“法律或許可以規避,但良心可過不去。如果咱們玩這麼一手把青花罐騙出來,那和老朝奉有什麼區別?我們還怎麼好意思去反對他?”

這真不是我忽然變成道德家或者聖母,這隻是我的堅持,也是許家的堅持。我相信我爺爺、我父親他們在此,也不會用這種齷齪的手段去獲取文物。一個人行事,必須要符合他的本心,否則這些事豈非全無意義?

“若是拿不到裏麵的坐標,你就更沒機會反對他了。”藥不是提醒道。

“坐標的事,我會另外想辦法,但絕不能從館長手裏偷。”

“你這個感情用事的白癡。”

藥不是毫不留情地罵了一句,不過沒有繼續勸。他一看到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對這件事非常認真,認真到即使是他也不敢再打這個主意。我看了他一眼:“你別打算瞞著我去偷偷交易,造成既成事實。”

藥不是冷哼一聲,把臉轉過去。聯手這麼久了,他有什麼思路,我也差不多能猜得出來。

今的事,就到此為止。我們兩個回到旅館,商討下一步該怎麼辦。我的想法是,請黃克武出麵,讓故宮或者國博出一封官方的借調函,把這個青花罐調去北京。中華鑒古學會對尹銀匠的手藝很感興趣,請幾位專家研究一下,借助現代科學,也許能在不損傷罐子的基礎上,把裏麵的坐標提出來,皆大歡喜。

這裏麵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但目前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辦法。藥不是對此沒發表評論,表示隨便我,他還在生著悶氣呢。

我正琢磨著怎麼跟黃克武開口,忽然房門砰砰響起,敲門聲很重。我一開門,梁冀忽地衝進來,揪住我衣領,憤怒地吼道:“你們怎麼敢做這種事?”

我被這大漢一揪,雙腿差點離地。我莫名其妙地問他怎麼了。梁冀怒道:“你們這些古董販子,來這裏偷東西,還問我怎麼了?”

藥不是走過來,讓他放手:“我們隻是隨口問了一句,怎麼就成了偷東西了?你講的話,要負法律責任的知道嗎?”梁冀把我往地下一擱,氣勢洶洶道:“你們出門沒看見我們館長?”

“看見了。”

“他沒跟你們歡迎全社會監督、嚴格篩選?”

“了啊。”

“那你們還自己不是賊!”梁冀大怒,“那個老龜孫靠這套辭,偷偷賣了館裏多少東西!”

藥不是冷冷道:“本來我們是想買的,可惜這位想做聖人,沒同意,所以我們灰溜溜地回來了。”

“放屁!他今又簽了清庫條,明擺著又要偷東西了,難道不是給你們?!”

我和藥不是對視一眼,心裏同時升起一陣疑惑,趕緊問梁冀到底怎麼回事。梁冀見我們表情不似作偽,也慢慢冷靜下來。他倒退兩步,坐到椅子上,開始起來。

梁冀他早就發覺館長在偷偷賣文物,開始是一些件,然後連一些大件也敢賣。手法和我猜的如出一轍,先簽清庫單,然後把東西批成贗品或損毀,報廢處理。梁冀特別心疼,可也沒辦法。館長賣了東西,會拿去給博物館發工資。全館的人得了好處,都明裏暗裏配合,梁冀一個人縱然不滿,也沒轍。

“剛才下班前,我清點完展品,看到館長讓管庫把清庫條開好,就知道又有東西要遭殃了。我一想,今隻有你們來問過那個萬曆人物青花罐,就過來找你們算賬了——你們真沒打算買?”

“這是犯罪行為,我不會參與的。”我解釋了一句,看向藥不是。藥不是反應最快:“看來是另外有人找上門來了。”

“老朝奉?”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競爭者。

藥不是眼神閃動:“應該不是行動泄密,而是有人尾隨著我們到這裏來,所以他勾結館長的時間,比我們慢了半拍。”我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我們本來占據時間優勢,結果因為我堅持不能犯罪,放棄了機會,讓人家後來者居上。老朝奉那些人,可沒這種道德負擔,可以毫不含糊地買通館長。

我們倆正著話,房門“啪”的一響,抬頭一看,梁冀居然走了。

我本來請他跟我們一起合作的。想不到他一發現跟我們無關,轉身就走。這位的脾氣,可真是夠急的。我從房門探出頭去,人跑得早沒了蹤影,喊都喊不回來。

次日一早,我們一早就趕到博物館門口,等著開門。可到了開館時間,大門卻依然緊閉著,隻聽到院內似乎有叫嚷聲,似乎發生了什麼事。連警察都匆匆趕到,旁邊售票處的門這才打開,放他們進去。

我們也想跟著混進去,檢票員卻不讓。我亮出故宮介紹信,一臉嚴肅地我們北京來的。那檢票的孩不知道這介紹信沒啥效力,一聽故宮、北京,又蓋著公章,覺得來頭好大,哪還敢阻攔。

我們循著聲音走過山門,走到正殿前頭。此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十來個人,看穿著都是博物館員工,館長站在最前頭,表情惱火。

在正殿門口,梁冀高舉著“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罐,宛如霸王舉鼎,踏在白玉石台階上,眼睛通紅地瞪著台階下麵的人。館長氣急敗壞地喊道:“老梁,你快下來,別鬧!”

梁冀把罐子一舉,台下群眾一陣驚恐。他大吼道:“你們都看見了!這是真貨,貨真價實!沒有瑕疵!不是廢品!”館長道:“沒人這不是真貨,你快下來,下來!”梁冀吼道:“既然是真的,你為什麼要把東西偷走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