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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後一個罐子的下落(3 / 3)

館長嚇了一跳,雖然這事館裏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公開出來性質便大不一樣。他怒極反笑,道:“老梁你瘋了吧?這是的什麼混賬話!”梁冀卻不肯閉口,曆數著館長偷偷賣掉的東西,一條一條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大概能推測出現場情況。館長一早過來拿貨,不料梁冀捷足先登,搶先一步進了展廳,把青花罐控製在手裏,公開鬧事,這樣一來便可以攪黃這筆生意。這位考古隊長,恐怕是鬱悶到了極點,這次借機全發泄出來了。

奇怪的是,他怎麼反應得如此激烈。我看梁冀的表情,充滿了絕望和幻滅,似乎遭受了重大打擊。他性子急歸急,可昨情緒還好,怎麼今就崩潰到這種程度?

兩名警察互相使了個眼色,悄無聲息地繞到兩側,打算動用武力夾擊。梁冀渾然不覺,繼續衝館長大叫。館長繼續做工作,溫言寬慰,梁冀卻不為所動,要求館長立下字據,承諾絕不清退任何一件文物。館長:“你下來把東西放下,咱們慢慢談。”梁冀:“你先簽好,我再放下東西。”兩邊陷入僵局。

望著梁冀在殿前的聲嘶力竭,我忽然有點同情這位考古隊長。他一心撲在野外考古和博物館事業上,卻窘於現實,無處伸誌。麵對著領導的違法和同事的漠然,他空有憤怒,卻沒有同盟也欠缺能力,隻能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表達不滿。一個人物對現實的抗爭,悲壯而絕望。

無論這事怎麼解決,他的職業生涯恐怕也要結束了。

我們對此無能為力,隻能遠遠地靜觀。警察們此時已經進入到了最佳的位置,館長繼續長篇大論,吸引他的注意力。梁冀的精神狀態異常亢奮,全然沒覺察到警察的狀態,把火力全集中在館長身上。

時遲那時快,兩名警察同時從兩側撲過去,一個抱腿一個夾胸,登時把梁冀撲倒在地。梁冀猝不及防,手裏一鬆,那青花罐一下子朝下麵滾落下來。館長嚇得伸手去接,可反應晚了一步,這罐子滑過他的手指,隻聽得嘩啦一聲,在青石台階上磕了個粉碎。

這一下子,連館長、梁冀、警察、博物館員工和冷眼旁觀的我和藥不是,都呆住了。這一刻,博物館好像被人施了一個時光停止的魔法,凍結了所有人的動作。

這一件寶貝,就這麼摔碎了?

我和藥不是三步並兩步跑過去,隻來得及看到了一地的碎瓷渣。這次可沒有“三顧茅廬”那麼幸運,正殿高台距離地麵有三米多高,一個瓷罐重重摔下來,必定是死無全屍,不可能再有一個大瓷片給你撿。那裏麵的坐標,自然也是碎得不成樣子,就是真的仙人來了也拚不回去。

我晃了晃腦袋,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一點都不真實。這“尉遲恭單騎救主”罐,輕飄飄地出現在我麵前,然後又輕飄飄地離去。浮光掠影地跟我發生了一點交集,然後……它就這麼徹底消失了,無可挽回。

遠處的梁冀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哭聲,館長氣急敗壞的叫罵,警察的嗬斥,員工們的議論紛紛,構成了這一處悲劇的注解。

這一切,就像是一部荒誕。如果沒有我們的介入,也許青花罐會好好地待在博物館裏,直到永遠;如果館長不是那麼急著做成這筆生意,梁冀也不會選擇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如果老朝奉的人報價再晚上那麼一,事情不定也有轉圜的餘地。我們的執著,老朝奉的引誘,館長的貪婪,梁冀的悲壯和抗爭,種種因果,最終卻變成了無人是贏家的悲慘結局。

我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藥不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膊,他剛才看到一個人影,從博物館正門離開。想來那就是老朝奉派來和館長接洽的人,一看罐子被摔碎,立刻就走了。我連忙收起混亂思緒,趕緊跟藥不是追出門去。可惜這裏正對著一條熱鬧大街,我們衝到門口一看,前方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那人早隱沒在人群裏不見了。

事到如今,就算折返回去逼問館長,也沒了任何意義。我們隻好頹喪地返回旅館,藥不是去前台訂返程的火車票,我直接回房間躺倒在床上,心裏鬱悶無比。

這趟煙台之旅,真的是太失敗了。我們與第四件罐子失之交臂,眼睜睜看著它被毀掉。福公號的五個坐標,就這樣永久地失掉一個。失去這一個坐標,對尋找福公號有什麼影響,我不太清楚,這還得請教戴海燕才成。但它給我心理上的衝擊,實在是有點大。

這個青花罐,它熬過了明代的戰爭,熬過了民國亂世,熬過了“破四舊”“文革”,結果卻毀在這國泰民安的商品經濟社會,毀於一個地方博物館的紛爭。大風大浪都闖過來,卻在一條陰溝裏翻了船。

我記得禪宗公案有一個故事,有一位將軍馳騁疆場,曆經百戰,浴血搏殺,無數次與鬼門關擦身而過,最後得勝歸朝。他帶著一身榮耀返回自家府邸,半路上正趕上兩個地痞流氓打架,一塊磚頭飛過,正中太陽穴,結果將軍墜地不治。禪宗以此表達世事無常之苦,現在想想,和這罐子的遭遇還真是有點相似。

古董也罷,古董江湖也罷,不也正是這世事的一部分麼?

往好的方麵想,老朝奉派來的人,也啥都沒得到。這是唯一值得寬慰的事。

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忽然大哥大響了。

這大哥大是藥來送我的。當初去衛輝,藥不是要求斷絕一切來往,所以我就給扔家裏了,回北京之後才重新帶在身上。這會兒響起,我估計是煙煙打電話過來詢問進展,趕緊接起電話。

對麵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傳來,讓我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

“許,你最近可是夠忙的啊。”

老朝奉!他終於坐不住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從容親熱,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藥不是恰好走進屋子來,我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安靜,然後悄悄按下了擴音鍵。藥不是反應很快,他立刻一動不動,保持著完全的安靜。

“老朝奉,是你。”我故意把名字出來。藥不是一聽居然是他,鏡片後閃過兩道利芒。

老朝奉道:“我得承認,我低估你了。我本來以為你還是那個《清明上河圖》時候的愣頭青,沒想到居然成長到了這地步。手下人一次的失誤,居然讓你鑽出如此之大的一個口子,我現在很被動啊。”

能讓宿敵出這種話來,可比一百次表揚都讓人舒坦。我微微一笑:“承蒙您平日的教誨,我才能學以致用。”

“算了,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咱們還得往前看不是?”老朝奉也挺淡然。

我沒有跟著他的節奏走:“不要繞圈子了,你打電話來,到底想要做什麼?”

老朝奉嗬嗬一笑:“我是想和你談談合作。”

“免了,我們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毫不猶豫地拒絕。

“那好,我換個詞,咱們談筆交易如何?”

“我可沒心情跟你談。”我一口回絕。藥不是過,一切送上門的東西都不能要。老朝奉要跟我交易,背後一定有大陰謀,絕不讓敵人如願。老朝奉早料到我的態度,他淡淡道:“許,你還是聽聽吧,不然木戶姐可不會開心。”

“你什麼?”我大吃一驚,手機差點沒握住。

話筒裏忽然傳來了木戶加奈的嗚嗚聲,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然後又換成了老朝奉的聲音:“我們可以繼續談了吧?”我憤怒地吼道:“你這個卑鄙人!我們之間的恩怨,不要牽扯無辜的人進來。”

老朝奉沒話,似乎在不急不忙地等著我的回應。事關木戶姐的生死,我別無選擇,隻得咬緊牙關道:“好,談!你!”

老朝奉道:“我這個交易,是關於那五件青花人物罐的。”

我心裏一動,“尉遲恭單騎救主”剛剛被摔碎,他就打電話過來了,這前後一定有牽連。

“我想你現在也應該知道了。當年許信歸國,擊沉了福公號,然後把牽星坐標藏在五個青花人物罐裏。現如今‘尉遲恭單騎救主’已毀,真是讓人惋惜。你我手裏,都殘缺不全,不妨互通一下有無。”

老朝奉的這個提議,有點意思。

我仔細盤算了一下。目前我手裏得到的,有“細柳營”“鬼穀子”和“三顧茅廬”的三句話。老朝奉手裏,卻不知道拿到了多少。但他既然提出交換,明我至少有一個坐標是他未掌握的。

不過我沒急著開口,等著他的下文。

他繼續道:“我對許你,從來都實話實。如今在我手裏的,除了‘細柳營’和‘鬼穀子’之外,還有老鄭家的‘西廂記’,這都要感謝鄭教授。”

“鄭教授……”

“不錯,當年藥來去長春的故事你也知道。其實‘西廂記’並沒有失蹤,被鄭安國妥藏在了某處,隻有他跟他兒子知道去處。多虧了鄭教授記憶力好,這麼多年一直沒忘,把它獻給了我。”

聽老朝奉這麼一,我才明白。原來“西廂記”的下落,鄭教授從就知道,可竟然誰都沒告訴,連藥來都不知道。直到投靠老朝奉後,他才吐露出來——這老鄭家的人,到底有多瘋魔啊?!他爹為了件瓷器能把救命糧給舍了,他一個十歲的孩子,爹媽餓死在身邊,自己奄奄一息,居然也死藏著秘密不肯。即使被藥來救下帶回北京,他也隻字不提,就這麼隱忍了幾十年。

鄭家基因裏的瘋狂和固執,真是歎為觀止。

可這個故事裏,有一個大問題。

“沒有尹銀匠的‘飛橋登仙’,你怎麼打開那罐子?”我問。

老朝奉嗬嗬一笑:“因為那個罐子,從來就沒修補好嘛。”

“什麼?”

“那五個青花人物罐,早在民國二十年就被打開過,隨後重新修補好了四個。唯獨‘西廂記’這罐子,卻沒來得及修補。”

我知道他沒必要撒謊。藥慎行既然有辦法開罐,自然有辦法補上。隻不過修補極費時間,他隻來得及補了四個,就失蹤了,這不算離奇。我相信老朝奉對慶豐樓那件事,肯定還有更多情報。不過此時問他,他必然不會回答。我按捺住好奇,聽他繼續道:

“總之,‘西廂記’如今在我手裏,全世界獨此一份。”

我反唇相譏:“‘三顧茅廬’在我手裏,也是全世界獨此一份。”老朝奉嗬嗬笑道:“所以啊,我們不妨互通有無。”

我大概明白他為何打電話來了。我與老朝奉各有三罐,其中分別有一罐為對方所無,我缺“西廂記”,他缺“三顧茅廬”。若是任何一方再得到“尉遲恭單騎救主”,都會占據主動優勢。可這個罐子竟然慘遭不幸,兩邊都沒得著。現在我們手裏坐標殘缺不全,兩個人若不湊在一起,誰也別想搞清楚福公號的沉沒位置。

這世事豈止是無常,簡直就是諷刺!

難怪老朝奉立刻就打電話來,跟我這個大仇人交易,他別無選擇。

他沒有,但我有選擇啊。

我冷笑道:“坐標的事,我可不急。我又不急著撈出福公號,隻要讓你撈不到就夠了。”

老朝奉似乎對此早有成算:“嗬嗬,許,你還是太看現代的海洋勘測技術了。我實話告訴你,憑現在日本的技術實力,隻要鎖定大致區域,就一定能找到沉船位置,隻是時間花費多少而已。現在你跟我交換坐標,我呢,能省點麻煩;你呢,能爭取到和我同一個起跑線。咱們各握四個坐標,公平競爭,各自憑本事去撈——再這麼拖下去,隻會對你越發不利。”

我沉默不語。他果然是隻老狐狸,句句都砸在了關鍵之處,逼著我按他劃下的路走。

“我怎麼知道你給我的坐標是真是假?”我問。

“這五個坐標,彼此之間都有關聯。如果其中一個坐標是假的,跟其他幾個根本對不上榫頭。你身邊想必也有高人通曉牽星術。交換之時,讓這些專業人士去驗證就是了。”

老朝奉幾乎要把我給服了,我忽然覺得對麵有動靜,略一抬頭,看到藥不是舉著一張白紙,上麵有他匆匆寫的四個字:“三顧茅廬”,旁邊還加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略一思忖,便知道他是什麼用意,遂對著電話開口問道:“既然‘三顧茅廬’對你也有用,當初為何要在杭州把它毀了?”

我原來就隱隱有這個疑問。老朝奉拚命搜集坐標,每一個青花罐都很重要。可他在杭州的架勢,真可稱得上是處心積慮,又是曾哥布置家具機關,又是鄭教授買通孩,似乎不砸碎瓷罐誓不罷休。

老朝奉哈哈大笑起來:“我來問你,這麼大一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幾百片,結果恰好藏有坐標的那部分,碎成一整塊,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我愣住了。

對啊,一個罐子摔碎,哪有那麼巧,把坐標摔成一塊,不多也不少。我之前覺得是有點巧合,可並沒往深裏去琢磨。

“許,你金石專業不錯,瓷器還是了解得太少哇。”老朝奉語重心長,“你沒注意過那青花罐的開片紋路吧?”

老朝奉的沒錯,我確實隻關注那些青花罐的紋飾,尋找釉囊衣,還真沒注意過釉麵開片的形態。

開片是燒製瓷器時釉麵開裂的裂痕,最初是技術缺憾,後來反成了瓷器魅力的一部分,還細分成諸如網形紋、梅花紋、蛇紋、蟹爪紋、百圾碎等等。後人燒製瓷器,有時還故意燒出開片。我一直覺得這個隻有鑒賞上的價值,所以並未過多關注,也沒認真研究過。

經老朝奉這麼一提醒,我連忙把木戶加奈的那套老照片翻出來,仔細去看。那個三顧茅廬罐上,釉麵呈魚子紋狀,但在諸葛亮胳膊周圍有一圈不太起眼的細縫紋,恰好圍著衣袖轉了一圈,其圍成的形狀,恰好是藥不是撿到的那枚碎片形狀。

我想起來了,《玄瓷成鑒》明明提到過這個現象,可惜我隻是草草翻過這一段。書裏過,自然開片,浮於釉麵,不及胎骨,若隱若現。若是刻意開片者,則會深入瓷胎,邊緣分明。

“三顧茅廬”罐這一圈開片紋路清晰明白,顯然是有人有意為之。

這種深入胎內的開片手法,可以控製開片的走向和形狀,外麵還會多塗一層釉膠。當瓷器摔碎時,它就像是鋼化玻璃一樣,允許罐體沿開片方向碎裂,保留特定形狀的整塊碎片。《玄瓷成鑒》把這種手法稱為“摔雲”,水平高的人,可以保證想保留哪部分瓷麵,就能讓哪片不碎。

現在回想起來,在紹興的教堂裏,尹銀匠觀察碎片邊緣時曾了一句:“不像是摔出來的,更像切出來的。”我早應該注意到!

老朝奉略帶遺憾地道:“本來呢,我是想製造一場意外,把它摔碎,然後不引人注意地取回碎片。沒想到準備了半,反而給你做了嫁衣。”

“這大概就是意吧。”我冷然道。

老朝奉道:“好了,三之後,晚上十點,北京城老地方見,我等著你。”

他不待我是否同意,直接掛斷了電話。

我把大哥大放下,看向藥不是。他全程都聽完了,卻沒急著發表意見,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櫃麵,似乎在沉思這意外的變化。

“先旨聲明,木戶姐我無論如何,都得去救。”我先表明自己的態度。以藥不是的狠勁,不定會很幹脆地犧牲掉木戶加奈,這是不能接受的。

藥不是似笑非笑:“我記得你跟她曾經有婚約?”我連忙辯解道:“這與那個無關。木戶姐有恩於我們許家,這次又特意來中國通報重要情報。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藥不是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作糾纏:“從我的感覺來,老朝奉這次提出的交易,似乎很公平。我們各自得到四個坐標,憑本事去打撈,挺好。”

“可是如果他謊呢?”

藥不是搖搖頭:“老朝奉應該沒撒謊。”

“你怎麼知道?”

“簡單的邏輯推斷罷了。如果他手裏牌特別差或特別好,都不會跟我們交換。博弈學的原理,是讓每一個人都在削弱對手和壯大自己之間取得納什均衡。如果你手握四個坐標,會和掌握三個坐標的對手談判交換嗎?”

我搖搖頭,當然不會,這是顯而易見的。戴海燕過,掌握至少四個坐標是出海捕撈的先決條件。我自己若已經達成這個條件,何必再幫助敵人跨過門檻呢?

藥不是繼續:“‘尉遲恭單騎救主’被毀掉之後,他主動打電話要求交易,明他的壓力比我們還大。你想,細柳營和鬼穀子元氣大傷,警方順著這個鏈條已經發起了數輪打擊,五脈內部也開始搞起清查整頓。他急需取得一場勝利,來挽救之前的損失,恢複組織士氣。不定日本方麵,也在對他施壓,畢竟一支打撈沉船的考察隊的維持費用非常昂貴,不可能無限期地等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答應這次交易?”

藥不是豎起一根指頭,目光沉靜:“還記得我第一次見麵跟你過嗎?永遠不要信任主動送上門的線索。”

我又一次來到通惠河旁的那間老宅。老宅子沒什麼變化,門口還坐著兩個蹲虎石墩,門楣上的纏花紋路依舊清晰。不過因為已經晚上十點了,院子裏那半棵槐樹看著比白猙獰得多,跟個妖精似的張牙舞爪。

我一個人邁入院子,裏麵早已有人等待。樹下站著一個很熟悉的身影,頭發和眉毛被剃了個精光,但那張慘白的臉色,想認錯了都難。我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你現在居然還敢現身?”

柳成絛惡狠狠地瞪著我,那眼神如利劍一樣刺向我的胸口,仿佛要把我的心髒攪得稀巴爛。他壓低了嗓子道:“我一定會親手把你燒成瓷器,一定!”

這家夥被我搞得失去了一切,為了躲避警方通緝,連頭發眉頭都給剃光了。原來那副風雅模樣蕩然無存,連那種話風格都變了。

現在全國最恨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我懶得跟他在口舌上計較,開門見山:“我現在已經如約來了,老朝奉呢?”柳成絛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舔了舔舌頭:“收拾你,有我就夠了。”他一臉獰笑著向我靠近。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後麵的廂房中傳出來:“成絛,別胡鬧。”

柳成絛停下腳步,嘴角抽搐了一下,強抑住自己的怒火。我朝那邊的黑暗中望去,一個老人和一名女子慢慢走了過來。

木戶加奈麵色驚慌,頭發散亂,雙手被捆縛在身後。而站在她身後的,居然是鄭教授。

我有些失望,不過也不算太失望。指望老朝奉在這時候現身,不太現實。他派了柳成絛和鄭教授來代表,多少讓我鬆了一口氣。萬一來的是藥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鄭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許,我在煙台看見你了,可惜沒時間打招呼。”

我恍然大悟。老朝奉派去煙台的人,居然是鄭教授!難怪那個館長那麼痛快地答應交易,難怪梁冀會反抗得那麼絕望。鄭教授也算是考古圈裏的名人,他出麵,和別人的效果可大不相同。梁冀搞不好還是他的學生,見到尊敬的老師暗中搞這麼齷齪的事,難免情緒崩潰。

鄭教授看到我麵露冷笑,不禁有些赧然。他目光略有躲閃,喃喃著那博物館管理混亂,好東西擱那實在浪費雲雲。他給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早在塘王廟裏我就見識過了。

“鄭教授,您居然把‘西廂記’罐獻給了老朝奉,難道他是您爹?”我諷刺道。

鄭教授一點愧疚也沒有,胸口一挺:“如果我父親在世的話,他會作出同樣的選擇。犧牲一件萬曆蘇料青花,可以換回十件柴器。那可是柴窯啊!多少瓷人夢寐以求的柴器!哪怕用我的命去換,也心甘情願。”

柳成絛不耐煩道:“好了好了,瓷器課就上到這裏。趕快交換吧。”

我一揮手:“我現在已經來了,她作為人質已無意義。你們先放她離開,交易才正式開始。”

鄭教授倒沒耍花樣,給木戶加奈解開繩子。她身子往前一傾,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我見狀快走兩步,把木戶加奈扶住。她抬頭一看是我,把頭埋到我胸口,放聲大哭。她從生活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等驚嚇。我滿是愧疚地連聲:“真對不起,連累你了,現在沒事了,沒事了……”木戶加奈哭了好一陣,才止住抽泣。

“他們有沒有虐待你?有沒有受傷?”我關切地問道。木戶加奈搖搖頭,表示沒有。我對她低聲道:“你快離開這裏,外麵有人接應。”她知道這不是話的時候,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我表示沒問題。

木戶加奈這才飛快地離開院子,消失在夜幕裏。

我確定她脫離了危險,才開口道:“你們想要如何交易?”

我們對彼此都沒有信任可言,必須得有一個雙方都放心的流程才成。柳城絛陰狠地看著我,若不是鄭教授主事,他有可能直接出手把我弄死,再搜屍體。

鄭教授道:“張鬆獻圖。”

張鬆獻圖是一種古老的古董交易方式,一般用於雙方實力不平等的情報交換。不像古董或金錢那樣,價值與物件本身固定,情報的價值,別人看一眼可能就全沒了。比如我有張藏寶圖,你拿一百兩銀子來換,我若先把圖給你,你看一眼全記住了,然後反悔不交易。你比我強,我想把錢討回來都沒辦法,血本無歸。

張鬆獻圖,就是為了這種情況而設,讓弱者先挑,以圖安心。強者也不虧,因為他們強勢,不怕弱者反悔。白了,就是通過偏袒弱者的交易方式,讓雙方毀約成本的承受力達到平衡。

具體到這次交易上來,他們先給我“西廂記”的坐標,我驗證無誤後,再把“三顧茅廬”給他們。依循這個流程,他們即使給我假的,我也不怕,因為我的坐標還沒給他們。他們也不用擔心我給他們假的,因為這院裏他們場麵占優,就算發現作假,再問我要便是。

我滿意地點點頭,鄭教授這麼安排,也算是有誠意了。這個交易方式看似簡單,卻也下了一番心思。

鄭教授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麵寫著一句話:“西邊看獅子星一指半。”雖然我看不懂,但風格和我手裏的三份如出一轍。

我看了他一眼,後退兩步,拿起大哥大撥號。柳成絛則悄無聲息地站到我身後,隻要我有要跑的企圖,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電話對麵,戴海燕已經恭候多時。她已經預約了複旦大學的海事計算機,可以迅速驗證其準確性。她聽我報完,劈裏啪啦地開始敲擊鍵盤。整個計算過程,不超過五分鍾,很快她就告訴我,這個坐標的真實性超過80%。

我本以為她會告訴我是或不是,沒想到她會報出一個百分比。

戴海燕:“我隻能確定這個坐標和目前已知的三個坐標不矛盾,至於是不是真的,無法判斷。”我:“那你能否確認一下,那個地點是否在明代的中日航線附近?”

明代的中日航線是從長崎到澳門以及福建,戴海燕那邊忙活了一陣,沒錯,確實在這條航線上。我行了,這就夠了。於是對鄭教授點了點頭,表示收到。

“現在輪到你了。”

我掏出一支筆和筆記本,撕下一張,嘩嘩寫下幾筆。鄭教授接過去,也拿起一個大哥大,一邊低聲著話一邊走到另外一個角落。柳成絛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舔著嘴唇,跟一隻亮著綠眼的藏獒似的,隨時可能掙脫繩索撲上來。

“你為什麼會跟著老朝奉?”我忽然發問。柳成絛一怔,他沒想到我還敢主動跟他搭話。我笑道:“反正鄭教授的驗證還得等一會兒,你又不能對我動手,幹嗎不聊聊?”

柳成絛“哼”了一聲,把臉轉了過去。我主動湊過去,笑眯眯地:“謨問齋公私合營之後,你們柳家南下,本與古董這個圈子再無瓜葛。父輩本來已經斷掉了念想,你又何苦摻和進來?”

“關你屁事?!”他把匕首狠狠一捏。

“閑聊嘛。我聽你時候不愛出去玩,就在家待著,生生磨煉出了一手鑒古的手法?嘖,這麼好的條件,幹嗎不走正道?”

柳成絛勃然大怒,拿刀就刺了過來:“你沒得過白化病,哪能知道我的痛苦?”他滿懷怒氣,刺得根本沒有準頭,我輕輕躲過去,繼續道:“別把自己的遭遇歸罪給環境,沒人能逼你選擇,除了你自己。”

“我可沒得選!”柳成絛惡狠狠地又刺了過來。我知道已經刺痛他的弱點了。一個白化病少年,在家庭、學校和社會上會遭遇什麼樣的壓力,可想而知。他變得如此殘忍、極端,恐怕都源自於此。柳成絛對老朝奉如此死心塌地,大概是因為老朝奉給了他正常社會所不能給予的東西吧!

“你覺得隻有在老朝奉這裏,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把人燒成瓷器,你才覺得內心得到認同?”我喋喋不休,柳成絛越來越惱怒,刀子揮得越來越快。好在他因為憤怒,手腕抖得厲害,我一步一步往後退去,勉強能躲開攻擊。院子很,我們倆隻能繞著那棵大槐樹你追我趕。

“你知道嗎?這棵槐樹是被雷活活劈死的,最能惹來怨氣。你身上的那些人命,現在都吊在樹上,朝下看著你呢。”我大聲喊著。

柳成絛壓根不信,可他還是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內心有鬼的人,總會有著莫名的恐懼。我趁機跑遠了幾步,高聲數著:“你看,這是你的女友,那個是你的助理,掛在樹梢尖上的胖子,是你那個合作夥伴吧?看到眼珠在轉了嗎?他們都想拽著你一起進窯去燒呢……”

也不知道柳成絛是根本不信,還是為了遮掩內心的驚慌,他大吼了一聲,把匕首朝我丟過來。我頭一偏,刀刃“撲哧”正刺入槐樹幹內。

“成絛,住手!”

這時鄭教授回返過來,見柳成絛正揮刀亂舞,趕緊大聲喝止。柳成絛卻恍若未聞,仍舊朝我撲過來。鄭教授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才勉強按住這個快瘋的家夥。我背靠著槐樹,微微喘著氣,如果鄭教授再晚點回來,不定我就真掛在這兒了。

柳成絛刻意背對著槐樹,脊背弓起,似乎在微微發抖。鄭教授皺了皺眉頭,不知我對他幹了什麼。不過他沒有問詳情,還是先正事:“驗證過了,許你給的坐標沒有問題。”

“很好,這樣我們就處於同一條起跑線了。”我平靜地,“那麼祝兩位晚安,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完之後,我輕鞠一躬,朝院外走去。

鄭教授沒攔著我,交易已經結束,現在即使他們發難把我弄死,也沒任何意義。

柳成絛輕輕喘著氣,怒視著我,卻沒有再衝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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