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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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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條船,噸位介於打撈08號和青鳥丸之間,但絕不是執行打撈或考察任務的,也不是漁船。它的船身很窄,一看就是那種強調高速機動的艦型,難怪可以更迅速地突破漩渦外圍,進入中央地帶。

船頭飄揚的是一麵巴拿馬國旗——但它肯定不是巴拿馬船籍,因為我看到甲板上站著十來個人,手裏拿著長短武器,來意不善。

這是海盜船!

一提海盜,大多數人腦海裏浮現出的,是骷髏旗、獨眼龍、假木腿,還帶著點浪漫色彩。其實現代海盜,早已鳥槍換炮,他們擁有最精良的武器、性能最好的船隻裝備以及最專業的操船人員,狡黠凶殘,連正規軍艦都為之頭疼。

不過在亞洲,海盜大多活躍於東南亞馬六甲一帶,東海一帶很少涉足。現在他們居然出現在這裏,實在是令人驚訝。

我心中一驚,想起方震的囑托。他之前曾經在雷達裏看到第三方的船隻一閃而過,莫非這就是那條船?它一直在後頭跟著我們,保持在雷達範圍之外,等到我們在中央地帶有所發現,它才憑借自己的航速衝過來。

難道真是衝著我們來的?

那條海盜船先是盤旋了幾圈,然後大搖大擺切到兩船之間,我看清了甲板上有兩張熟人的臉:藥不然、柳成絛。

老朝奉的船?!

我怎麼會有海盜特意跑來這個偏遠海域,原來是老朝奉!

我本以為老朝奉既然和日本人合作,那麼他的人應該在青鳥丸上。如今看來,他根本就是打算螳螂捕蟬,等雙方探摸得差不多了,他再輕輕鬆鬆登場,摘取勝利果實。我們和日本人,全成了他的偵察員。

這麼老謀深算的手段,也隻有老朝奉幹得出來。這麼來,老朝奉本人,很有可能也在那條船上。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恨不得立刻跳上船去,把他揪出來。可打撈08號和青鳥丸都沒有任何武器,最多有高壓水槍。麵對這些武裝到牙齒的人,毫無反抗能力。現在我們處於絕對劣勢,唯一有實戰經驗的方震,現在卻困在青鳥丸上。

形勢幾乎在一瞬間,就變成最糟糕的局麵。

這時我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藥不是,他臉色鐵青,我從來沒看過他這麼緊張。他看到我還穿著抗壓服,鬆了一口氣:“許願,你現在必須馬上入水,留在船上太危險了。我看到對麵船上有一個人,和通緝犯柳成絛很像。”

“嗯……”

“他跟你的仇太大了,你絕不能落到他手裏,先去水裏躲一躲,注意別潛得太深——信號繩我給你牽著,隨時通報船上情況。”藥不是。

雖然這麼貿然下潛,危險係數不比直麵柳成絛低,不過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藥不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太熟練地一句:“心。”

我把全套設備穿戴好,最後檢查了一下壓縮空氣瓶。這次我一氣背了兩個下去,行動會受限,但續航時間能長一倍。藥不是已經提醒船長,用海事電台發出求救信號,我得堅持到救援到來。

為了避免敵人發現,我悄悄來到另外一側船舷,采用直浸式的姿態慢慢把身體泡進海裏,然後一鬆手,全身都沉了下去。

入水的感覺非常奇妙,仿佛有一圈厚厚的幕布在四周霎時垂落,把世界與自己隔絕開來。無論光線還是聲音,都沒有了,隻能看到眼前的海水,隻能聽見自己有節奏的喘息。四肢移動緩慢,但沒有拘束,如同飛翔在一片黏滯的空中。到了這個時候,心中也會變得一片澄清,似乎那些紛擾煩惱也被一並隔離開。

我緩慢地轉動脖頸,調整姿態,朝四周看去。此時風暴已經消失無蹤,金黃色的陽光穿過純淨的海水,水下的淺層能見度非常好,我甚至能看到遠處青鳥丸和海盜船的漆黑船底和螺旋槳。海盜船這時速度已經放緩,霸道地切入兩船之間。打撈08號和青鳥丸的四條粗大錨鏈在水裏漂蕩著,還沒顧上收起來。

我朝下方看去,隨著深度加深,光線銳減,可以明顯看到海水從湛藍到暗藍色的漸變。我勉強可以看到下方幾十米開外是一片起伏嶙峋的斜坡,視線盡頭是一條晦暗不明的深邃海溝。海水在那裏已變成墨藍色,我甚至可以看到海流的痕跡。按照鍾山的描述,沉船位置,就在墨藍海水之中的海溝邊緣。

打撈08號搶占的位置非常好,恰好就在其上方。隻需要直線沉降,就能抵達斜坡,不需要橫向移動。熟練的潛水員,抵達沉船隻需要一刻鍾,我這種半路出家的,大概也隻需要二十分鍾。

“要不要去看看?”

一個極其荒唐而大膽的想法湧上心頭,讓我自己都大吃一驚。現在水麵上有窮凶極惡的敵人,毫無保障可言,到了這時候我居然還惦記著深潛去沉船?

我知道這事太荒謬,最好的應對,應該是待在水下船底的陰影,靜等救援。可是那個想法如同生了種子一樣,再也揮之不去。那條深邃的海溝,變成了魅惑人心的嘴唇,喃喃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保持著懸浮狀態,低著頭,內心人交戰。老朝奉無疑是衝著那十件柴瓷來的,接下來他第一件事,肯定是派遣潛水員去沉船探查。如果我現在不去拿,得到柴瓷的老朝奉,大可以把兩條船全部弄沉,然後攜寶離開。

要扭轉當前極端不利的局麵,沉船裏的柴瓷是唯一的機會,我得給他來個釜底抽薪!

我不知道這是用理性得出的分析,還是我為了服自己而想出的理由。反正是越想越覺得合理,恨不得拔腿就走。很快發生了一個意外,成為促使我行動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的信號繩忽然飛快地連續扯動三次,這是發生緊急情況的暗號。我還沒反應過來,牽引繩開始粗暴地朝上拽去,拖著我浮向水麵。毫無疑問,海盜們發現了藥不是的這個圈套,他們試圖把我拽出水麵。

我不再猶豫,用潛水刀飛快地割斷繩索,朝水下遊去。再耽誤片刻,等海盜的潛水員入水,我可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我一邊變換著呼吸節奏,一邊把方向對準海溝。現在光線很好,肉眼就足以指示我朝著正確方向前行。

但速度不能太快,否則水壓和氮溶會要了我的命。事實上,我覺得有點頭暈,也許是下潛太快,也許是心理作用。

很快我便接近了海溝邊緣,這裏礁石叢生,海草搖曳,半明半暗之間,一個個就像是張牙舞爪的惡魔。很快我找到了那根嵌在岩縫裏的斷桅,這是最好的路標,明沉船就在不遠處。

我繼續向前摸去,周圍的光線慢慢暗淡下來。我終於理解,對於一個初學者來,深潛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挑戰。技巧還在其次,主要是人類對於黑暗以及幽閉環境的恐懼,在這裏會無限膨脹,讓你需要花極大的意誌去克製。一不留神,便會被恐懼吞噬。

這裏的海床就像是一頭史前怪獸的脊背,滿是突刺和瘤疣,幾乎沒有落腳之處。我必須保持著一個平穩的姿態,避免靠得太近被刮到身體,還要隨時心噴湧的海流。水下很難把握時間的流逝,我隻能以壓縮空氣瓶的讀數作依據。空氣消耗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時,在我眼前下方緩緩浮現出一個巨大的陰影,我趕緊扭亮頭頂強光,朝那裏照射過去。

光束所及,船身顯現,我終於看到了那一條夢縈魂牽的沉船——福公號。

和鍾山描述的一樣,福公號側躺在海溝邊緣的一個“鳥巢”裏。這“鳥巢”是一個凹坑,坑底相對平坦,周圍一圈隆起的礁石。福公號從原來的沉船地點順坡而下,中途折斷桅杆,船體偏移,掉入此坑,才阻住落勢。

這一條殘骸,就這麼安靜地側躺在幽深的水下,龍骨清晰可見,場麵恐怖而夢幻。我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盜墓賊,闖入墓穴,正看到墓主在棺槨裏沉睡。

出發之前,沈雲琛給我補過課,講授了一些基本常識。明代遠洋海船,都是采用“v”字尖底的設計,可以抵禦風浪,適合深水航行。首尾高翹,船舷很高,有如城牆拱衛。眼前的福公號,完全符合這些特點。

福公號的結構保留完整,這對我來,可不是個好消息。這條船的噸位不,目測甲板下有三層,靠水密隔艙與多重板分割,這意味著裏麵的布局十分複雜。在缺少支援的情況下進去,貿然鑽進去等於作死。

難怪林教授強調,找到沉船和從沉船裏找到東西是兩個概念。前者是大海撈針,後者是螺螄殼裏做道場,就算是專業潛水員,也得謹慎地分階段探摸,沒有一次成功的。更何況,我要找的,是十件瓷器。這船少也有一千料,排水量二百五十噸,體積龐大,別這船是在水裏,就是擱到岸上讓我去找十件瓷器,也得找上半。

我圍著沉船轉了兩圈,大體鎖定了福公號的入口。那是一個方形的樓梯口,位於甲板前半段,入口大大地敞開著,好似一個洞口。我猶豫了一下,遊近福公號,輕輕解下一個消耗差不多的壓縮空氣瓶,減少負擔,然後一咬牙,鑽了進去。

船外尚且還有點光亮,但一進船艙裏,可就是徹徹底底的黑暗了。我憑著頭頂的強光,隻能勉強掃到眼前極其狹窄的一點視野。在我麵前是一條很窄的走廊,地板早已糟朽不堪,再遠處有一個拐角,也許是一個艙室的門。我腳下一動,似乎踢到什麼,低頭一看,原來踢倒了一個陶罐。罐上還用漆寫著幾個字,可惜完全看不清了。罐子口流出一堆沙糊狀的東西,在水中立刻消散,不知當年盛放的是什麼。

我聽在地獄裏的景象,就是在你麵前擺滿山珍海味,你一動筷子,霎時化為流沙。在這裏,所有的景象都已喪失了本來的顏色,全是灰蒙蒙的,就像死人的臉——這福公號本來就是死後的世界。

我自詡膽大,可到了這時候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定定心神,才敢往裏走。船內的行進非常艱難,人處於潛遊狀態,很難精確控製動作,而船艙內又特別狹窄,稍不留意就會撞到,這是很危險的。

我往裏遊了大概兩三米遠,眼前的空間忽然寬敞了點,有那麼十丈見方。這裏應該是一個中轉區和聚集區。當發生緊急情況時,這一層的乘客可以迅速集中在這裏,登上甲板。這裏的地麵——其實應該是牆壁,因為船是側躺著的——積著厚厚的一層海塵。我一腳踏上去,塵土激揚,讓海水一陣渾濁,遮擋住了前方的視線。

好不容易等到海塵重新沉下去,我覺得頭頂有些異樣,抬起頭來,兩具慘白顏色的骷髏出現在潛水電筒的光柱裏,頭上戴著一頂古怪的帽子,兩個漆黑的眼窩和下頜骨還會動,直挺挺地朝我撲來。我嚇得方寸大亂,呼吸節奏一下子就亂套了。那兩具骷髏似乎抱在一起,一動皆動,似乎不甘於自己溺死的命運。

潛水時,最忌的就是呼吸節奏被打亂。因為潛水員不是用鼻子,而是用嘴呼吸。一亂套,人會不自覺地切回鼻子,極容易嗆到。

我畢竟經驗太少,心理壓力又大,吃了這一嚇,身體不自覺地往上猛掙。腦袋“咣當”一聲,撞到了船艙牆壁,還把隔板給撞破了,頭頂的潛水強光燈啪啪閃了幾下,滅了。

這一下子,我便陷入極大的困難,周圍徹底淪落黑暗。那兩具骷髏不知所蹤,不定正在陰暗的角落裏窺視。我沒辦法繼續前進,隻得先退出,可往後一走,卻沒摸到樓梯的扶手,心中大驚——果然迷路了。

人的情緒一緊張,呼吸就變得粗重,呼吸一粗重,耗氧量直線上升。我急忙想返身去找樓梯,可如今沒有半點光亮,艙內上下又是顛倒的,我甚至都無法確定是不是沿著原路返回。

絕望的情緒一點一滴地在內心滋生,我的動作也隨之走形。林教授的對,新手深潛入船,根本就是找死。現在別找到柴瓷,就連能不能安全出去,都是個嚴峻問題。

正在惶然之間,一隻手從黑暗中忽然伸出來,拍在了我的肩上。

這讓我渾身一僵,幾乎大叫起來。不過那手沒什麼惡意,連續拍了三下,這是表示跟隨的手勢。隨後一束強光掃過,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對方不是鬼,也是個潛水員。我顧不得考慮太多其他,被這手拽著一路,朝上遊去。他有光照指引,很輕鬆地找到樓梯,把我帶出黑暗,重新爬回甲板。

我望著那個入口,心有餘悸。倘若不是這個潛水員及時趕到,搞不好我今就交代在這裏了。不過這潛水員為什麼要救我?現在水麵上明明老朝奉的人已經控製了局麵。這個潛水員覺出我的疑心,比了一個k的手勢,然後在我手心寫了兩個字。

不然。

藥不然?我瞪大了眼睛,仔細看去。潛水麵罩遮擋住了他的臉,可那一雙賊兮兮的眼睛,卻證明我沒猜錯。我之前可從來沒想過,會在一個幽深的海底,和這家夥直麵相對。

水下是沒有辦法交談的,我隻能瞪著他,手足無措。藥不然指了指水麵,又指了指自己胸口。

“先上去,相信我。”我準確地讀出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應該相信他嗎?要知道,現在上去,可就是自投羅網,多少仇人都盯著我呢。藥不然立場曖昧,這一出難道不是老朝奉誆我的圈套?

他到底想幹什麼?

藥不然見我沒反應,知道我還心存懷疑,居然遞了把潛水刀過來。刀柄朝我,刀頭倒轉。意思是:“你要是信不過我,就一刀捅死我,哥們兒保證不還手。”

這是我腦補的台詞,可藥不然會出這樣的話來。我隔著潛水鏡,看到這家夥眨了眨眼睛,指了一下旁邊的沉船,兩個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攏,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我看到這個古怪的手勢,心中不由一動。

這是一種古老的江湖手勢,如今已不多見,叫作生死拜。這是一種極其嚴肅的承諾,九死不悔,手背翻轉,意為不負所托。他衝著沉船做生死拜,這是什麼意思?他和誰立過承諾?

我心裏湧現起一種怨憤,你子每次見麵,從來神神秘秘不肯明白。現在到了水下,口不能言,你反倒要交代起事情來,你可真會挑時候啊!我狠狠搗過去一拳,砸中他的肩窩,讓他在水中倒退了幾步。水裏動作慢,藥不然完全可以躲過去,可他沒躲,生生挨了我一拳,倒退了幾米,直到背靠福公號才止住退勢。

藥不然也不生氣,又遊了回來,手裏舉起一件巧的東西,討好地遞過來。雖然在水裏視野渾濁無比,可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一個茶盞,柴窯出的蓮瓣茶盞!

當這一件瓷器出現在麵前時,我的雙目圓睜,呼吸停住。這可是多少瓷道大家夢縈魂牽的柴瓷啊!傳中雨過晴雲破處的柴瓷啊!那傳中青如、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絕世珍瓷啊!

我們一切遭遇,都是圍繞著它而發生的。追尋了這麼久,我無數次地想象它們會是什麼樣子,如今它就這麼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麵前,水中半明半暗,細節未明,可已生生將我的魂魄吸走了一半。不是因為我愛瓷成癡,而是它然就帶著一種睥睨眾生的魅力,讓你無可逃離,無可回避。

壓縮空氣瓶裏的耗氧量直線上升,我好不容易才把視線從這個茶盞上挪開,充滿疑惑地看向藥不然。

藥不然應該與我深入沉船的時間差不多,他是怎麼迅速鎖定柴瓷位置的?而且這隻有一件,其他九件在哪?若不是顧及性命,我真想一把甩開呼吸器,狠狠揪住他衣領質問一番。藥不然挺大方地把茶盞遞給我,重複了一遍手勢,催促我跟他上去,再次做了保證。

他的潛水鏡後,眼神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我想了想,把潛水刀遞還給他,接過茶盞,放到身旁的潛水袋裏,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議。

我跟藥不然之間的關係實在複雜,但此時我決定賭一把。若是藥不是在場,肯定又要批評我衝動行事,不過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和古玩的氣質一樣,用理性很難去解釋。

藥不然挺高興,還不忘擺了個“v”字手勢。

我們簡單地互碰了一下拳頭,藥不然沒有急著上去,而是招呼我重返甲板入口,守住門口,然後自己鑽了進去。我以為他要回去取那九件柴瓷,可過了一會兒,他重新鑽出來,手裏還拖著一堆東西,讓我大吃一驚。

他拖動著的,是剛才我看到的兩具骷髏。它們的骨架互相鉗抱在一起,這麼多年過去,已經沒法分開。原來我剛才在黑暗中遭遇的,就是它們。現在回想起來,這應該是沉船上的遇難者吧,來不及逃走,隨船一直沉入海底,化為孤魂漂蕩在船艙之間。

我遊過去,幫他一起扛。這兩具屍骨殘缺不全,隻殘留了顱骨、脊椎、臂骨和大半條肋骨,下麵一半早不知所蹤,所以不算太重。近距離觀察,我才注意到,兩個骷髏頭上的古怪帽子,其實是一個頭套一樣的裝置,正麵是一整片玻璃,旁邊一圈框子固定,和潛水罩很像,但樣式古老。我剛才看到它們表情生動猙獰,其實是玻璃麵罩反射燈光所產生的錯覺。

藥不然不去拿柴瓷,反倒來扛這些死人骨頭幹嗎?他的行動,真是越發難以索解。而且,那兩個頭罩,怎麼看都不像是明代的器物,是典型的工業時代產物。

我陡然想起來,泉田的報告受到冷遇後,憤而失蹤。不定,是他自己偷偷跑來搜尋,結果死在這裏。眼前的屍骸,該不會是泉田的吧?

可就算搜尋到遺骸,日本人這麼幹我還能理解,藥不然這又是何必?我側過頭去,想從他的動作裏尋找答案,可什麼都讀不出來。

我強壓下疑惑,幫藥不然帶著兩具屍骸緩緩上升。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浮出水麵,一出水,我發現三條船並排停泊,我們靠近的是青鳥丸。

青鳥丸上有自動升降機,把我、藥不然和兩具屍骸一並運了上去。一上甲板,海盜們立刻湧了過來。為首的柳成絛一直陰冷地看著我,嘴角帶著凶狠的笑意。他走過來飛起一腳,把我踢翻在地,歇斯底裏地大笑:“我早過,你遲早有一要落在我手裏!”我毫無反抗能力,隻能躺倒在地上,動彈不得。藥不然在一旁脫著裝備,對我的遭遇卻置若罔聞。

柳成絛還要踢打,卻被鄭教授攔住了。“先做正事。”鄭教授的視線隻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轉向了藥不然,“有結果了?”語氣裏滿懷期待。

“嗯。”

藥不然默默地摘下潛水設備,露出一張疲憊的麵孔。不知為何,他摘下潛水罩的一瞬間,我突然發覺我不認識這個人了。原來的藥不然,渾身都帶著渾不吝的痞氣,就算是叛變之後,也是一直嘻嘻哈哈,沒個正形。

可此時的他,卻和我熟悉的藥不然截然不同。嘴角緊抿,眉頭微蹙,濕漉漉的頭發從額頭垂下,半遮住了他的悲傷眼神。他就那麼手捧麵罩站在那裏,腦袋微垂,注視著那堆骸骨。一切鋒芒和玩世不恭都收斂不見,仿佛他從來就是這麼悲傷,直到今日才在人前顯露出來。

這兩堆骸骨被擱在一塊塑料布上,海盜裏有日本人,忽然發出驚訝的聲音:“哎?這個麵罩,我之前見過。”鄭教授問他哪裏見到的,他日本在一九二四年發明出世界第一款麵罩式潛水器,成功地潛入地中海七十米,撈出了沉船八阪號內裏的金塊。這個可能是其改進型,但總體結構沒什麼變化。

柳成絛不屑道:“費這麼半勁,弄一堆死人骨頭上來幹嗎?”他伸出腳去踢了踢,藥不然低聲吼了一聲,把他一腳遠遠踹開。柳成絛踉踉蹌蹌跌到對麵船舷,勃然大怒,回手就要動手。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成絛,住手。”

聲音是從船外擴音器裏傳出的,這是老朝奉的聲音!那老家夥果然隨船而來了!我連忙抬起頭,看向位於青鳥丸高處的駕駛室。可惜角度不對,玻璃又反光,看不清裏麵站立的人是誰。我挪了挪四肢,發現根本抬不動,真是該死!現在我跟他的距離,明明隻有十幾米而已啊。

柳成絛不滿道:“這可是他先動手的,到底是嫡係,跟我們待遇就是不同。”老朝奉道:“我不是偏幫,而是救了你一命。”柳成絛不服氣,可他再看藥不然的眼神,陡然間打了個哆嗦。藥不然站在骸骨前,眼神無比冰冷,仿佛剛剛被人觸動他的逆鱗。

這是真會殺人的眼神,半點都不含糊。柳成絛隻得訕訕後退了幾步。

“藥,恭喜你,終於大願得償。”老朝奉慈祥地。藥不然雙膝忽然跪倒,麵對屍骸放聲大哭起來,哭得簡直就像一個孩子。我看到他身上的麵具和假象一片片剝落,現出本心。

鄭教授站在旁邊,微微歎道:“藥慎行的下落,到今,才算是清楚了。”

這一個名字,在我腦海中驟然炸開,許多殘缺不全的圖景,立刻得到補完。慶豐樓事件後,藥慎行的下落一直成疑,原來是跟隨泉田入海前來尋寶了!結果兩人都死在船中,消息斷絕,直到幾十年後,這兩個人的屍骨才終於大白於下。

難怪藥不然要放聲大哭,這其中一具屍骸,可是他的太爺爺啊。我忽然有個感覺,藥不然來到這裏,根本不是為了柴瓷,完全就是為了尋回他太爺爺的遺骸,那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無論是藥不是、高興還是其他人,都藥不然骨子裏有疏離感,和誰都無法親近。可眼前此情此景,可見他的骨子裏對親情是多麼重視。隻能這子太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讓旁人根本無從覺察。

柳成絛對慶豐樓的前後因果也略有了解,咕噥道:“誰知道哪具是日本人,哪具是他太爺爺,拜錯了可就有樂了……”鄭教授道:“看臂骨的顏色。使用‘飛橋登仙’的人,會被含有重金屬的焗料滲入口鼻身體,時間長了,臂骨會被侵染呈斑斑暗紅色。”

“飛橋登仙”對身體有害,這個我知道,沒想到居然還能深入骨骼。難怪尹銀匠健康狀況那麼差,這詛咒還真是非同可。這些骨頭雖然被海水浸泡了幾十年,可仔細分辨,還是能勉強分辨出來。

藥慎行學的絕技,成了子孫相認的標記,這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鄭教授走過去,拍拍藥不然肩膀:“藥,先別激動,注意身體,先去減壓艙減壓。”藥不然這才止住哭聲,先跪在地上,朝遺骨砰砰砰磕了三個頭,然後抬頭道:“我剛才探摸了一圈,懷疑泉田和太爺爺已經在沉船裏找到柴瓷,正要帶出來的時候,出了意外。所以這幾件柴瓷,應該離他們兩具屍骸不遠。下次去探摸,應該就能拿到了。”

鄭教授雙眼放光,連聲好,然後趕緊讓他先回減壓艙。我心中一動,藥不然這是還有伏筆啊。他明明已經找到了一件柴瓷,而且現在就在我身上,怎麼隻字未提?

此時那個茶盞就藏在我的潛水袋裏,沒人想起來去搜一搜。鄭教授正要安排我也進去減壓,柳成絛卻給攔住了:“這個臭子是咱們的仇人,無論如何是要死的,何必多此一舉?”

藥不然停下腳步,回首冷冷道:“我還有話要問他,他暫時不能死。”柳成絛怒道:“你今認祖歸宗,是大喜事兒,我不與你計較。但這子必須交給我,誰也別攔著!”

藥不然道:“大家夥兒千辛萬苦找到福公號,先把柴瓷取出來是正事,先不要節外生枝。”完他抬起頭,似乎在征詢意見。喇叭裏的老朝奉也很讚同:“藥的對。這十件柴瓷是咱們翻盤的最後機會,先把正事辦了。許跟我還有些淵源未了,暫時先不動他。”

柳成絛極不服氣:“我跟您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十多年,也不過占得一山之地,幾句讚許。這許願不過是個混混,怎麼您反倒花盡心思羅致。現在倒好,您姑息養奸,讓咱們的盤子全翻了,還不忘跟他談什麼淵源!我不服!憑什麼?”到後來,他幾乎哽咽起來。

和我那猜想的一樣,柳成絛自幼孤僻,隻有在老朝奉這裏才能找回認同。他這麼失態激動,與其是憤怒,倒不如是孩子式的驚慌更準確。

大喇叭沉默片刻,聲音複又響起:“傻孩子,你想得太多了。我和許有淵源罷了,又沒要放過他。安心去準備吧。”

柳成絛眼珠一轉:“好,聽你的。但許願我得帶走,去打撈08號上去減壓。他和藥不然別湊一起,我不放心。”我心裏一沉,原本我還打算跟藥不然同處一個減壓艙,有機會對話。想不到柳成絛疑心這麼重。

“隨便你。”藥不然卻絲毫不以為然,轉身就走。我看到他背對著我,做了一個手勢。這手勢很隱秘,可以視為生死一諾的一個簡易變種。

他在水裏“先上去,相信我”,現在是在提醒我他會信守諾言嗎?藥不是給我講過藥不然初中的故事,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把轉學生趕走,現在他又在籌劃什麼計劃?我摸摸潛水袋裏的凸起,茫然得很。

很快柳成絛押著我轉移到打撈08號上,途中我了解到,兩條船的乘員都被海盜們給控製了,所幸暫時無人傷亡,分別關在底艙裏。

他連脫下潛水服的時間都不給,把我惡狠狠地推進減壓艙裏,“砰”地把密封門一關,派了兩名海盜看守。他隔著玻璃道:“你別以為自己多幸運。多等那麼一兩,隻會讓你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死得快一點。”我衝玻璃外微微一笑:“至少我不會跟老朝奉鬧著討奶喝。”

柳成絛一拳砸在玻璃上,然後臉色陰沉地走開了。

這種五十米以上的深潛,減壓時間得要六個時。我徐徐坐下,閉目養神。門口兩個海盜比我要痛苦,他們哪裏耐得住這種枯燥差事。減壓艙的門是密封的,他們覺得我不可能會逃走,很快就打起瞌睡來。

我當然不可能逃走,開了門讓我走我都不走。不徹底減壓就出來,純屬作死。我徐徐坐下,閉目養神。

藥慎行遺骸的出現,真是一個意外的變數。我剛才倉促間不及細思,現在倒是有充足的時間可以梳理。我發現把他的下落填入框架,讓那段往事頓時清晰了不少。

東陵盜案事發,藥慎行入獄,數年後離開監獄,悄然南下定居紹興。一九三一年,樓胤凡搜集全了五個青花罐,邀請他北上開啟。不料我爺爺許一城介入,導致樓胤凡自殺,五個罐子落入泉田國夫之手。藥慎行開啟了五罐,掌握了福公號的坐標,然後隨泉田出海尋寶,最後雙雙死在了沉船之中。

福公號的船主自稱魚朝奉,根據《泉田報告》的照片暗示,老朝奉這個稱號,正是來自於掌握福公號下落之人。如果這個推想沒錯的話,老朝奉——或者第一代老朝奉——正是藥慎行!此後姬鈞與藥來爭奪五罐,自稱為老朝奉,自然是表示對福公號誌在必得。

一經點破迷思,眼前豁然開朗。我想到這裏,猛然跳起來,差點撞到腦袋。

難怪之前老朝奉的年紀對不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先後有兩個老朝奉!現在這個老朝奉,隻是繼承了這個名號而已。

這幾乎能解釋一切不協調的矛盾了!

可是,我爺爺許一城為何介入此事去幫助日本人?藥慎行和泉田出發之前,為何要把青花罐重新修補起來?這兩個疑問,還是難以索解。

但這個無關宏旨,重要的是,我終於揭開了老朝奉的一角!

我激動地在密封艙裏轉來轉去,恨不得立刻出去告訴藥不是。門口的海盜看到我的動靜,喝令安靜,我這才壓住心頭雀躍。有了新的動力,我必須要籌劃反擊。盡管藥不然承諾會保我平安,但是我不能完全依靠他,人必自助,而後助之。

我安靜地等待了六個時,艙內的壓表終於“嘟”的一聲,綠燈亮起。兩名海盜打開艙門,把我押了出來。我輕描淡寫地對他們道:“能否請你們行一個方便?”

兩個海盜對視一眼,嗬嗬笑了起來。我觀察過他們,明顯不是老朝奉一夥的,想必是臨時雇傭。這種人隻認錢,貪欲一起,最容易操縱。

我慢吞吞地從潛水袋裏掏出那件柴瓷茶盞:“我渾身都是鹽水,太不舒服。能不能讓我回艙房裏洗澡,換一件幹淨衣服?死也得死得幹幹淨淨。”

一個海盜把茶盞一把搶過去,得意道:“我們想要,搶就成了,還用跟你談條件?”

我淡淡道:“這隻是其中一件,另外還有九件,你們不想要?”

兩個海盜這下停止了動作,狐疑地看著我。他們之前應該知道老朝奉此行的目的,但並不了解柴瓷的珍貴之處,隻知道興師動眾來找的海底寶藏,一定值錢。

一聽這樣的寶貝還有九件,貪婪立刻占了上風。

我微微一笑:“你們若給我這個機會,十件都可以給你們。要不然,那九件隻能給我陪葬。”

我剛才潛水,他們都是看見的,這一件柴瓷,他們是紮紮實實拿在手裏的。有這兩個前提,我又句句都扣著好處,由不得他們不答應。兩個海盜合計了一下,覺得這買賣太劃算,於是沒有去通知柳成絛,跟我結成了暫時的聯盟。一邊走著,倆人還一邊算計著那九件虛無縹緲的寶貝。

外麵剛剛又刮過一輪暴風雨,此時剛剛收住。海麵浪花還未平伏,不過空陰雲已有轉白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