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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2 / 3)

他們押著我,來到我居住的艙室。艙室很窄,我推門進去,他們倆就擠不進去了,隻好留在門外——反正也不怕我跑了。

我把門關上,從被子裏把方震留給我的手槍拿出來。他不愧是老兵,真是有先見之明。隻在雷達上看到一個疑點,就提前作了準備。

可是海盜有兩個,距離這麼近,隻夠我開一槍,我還得把萬一打不準的變數算進去。再者,打完以後怎麼辦?這三條船上,海盜可是有十幾號人呢。我得仔細籌劃一下。

我走到舷窗前,發現對麵不遠處正好是青鳥丸的船舷。甲板上一共有七個潛水員,正忙活著下水。看來他們正式開始打撈了,這些家夥裝備精良,人多勢眾,對柴瓷誌在必得啊。

我看到其中一個正是藥不然,不禁有點愕然。藥不然不是給了我一個承諾嗎?怎麼又下水去了?

按道理,一之內,隻允許一次深潛,尤其是剛減壓完,不能再次下水。藥不然這是不要命了?隔著太遠,我沒法出聲,隻能趴在舷窗上,看著這七個人撲通撲通紛紛入水,很快全消失在海水中。

我看到柳成絛和鄭教授站在甲板上,等全數入水後。柳成絛抬腕看看手表,朝艇走去。看來他打算來打撈08號上對付我了。

已經不能再拖了。我換好衣服,轉身打開艙門,跟著兩個海盜往外走。我故意一路給他們講這柴瓷有多麼珍貴,當年柴世宗發下諭旨,雨過晴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全國能工巧匠都束手無策,隻有一對瓷匠夫妻想到個辦法……這些海盜沒什麼文化,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手中柴瓷居然這麼值錢,心裏都樂開了花。

不知不覺,我們三人走到甲板邊緣。我講到高潮處,口中還在講著故事,身體卻趁著船身晃動,猛然朝拿著柴瓷的一個海盜撞去。他聽故事聽得入神,猝然受襲,手一滑沒拿住,茶盞朝海裏滾去。兩人大驚,一起衝過去撿。我趁機後退幾步,掏出槍來,對著他們乒乒開了兩槍。

我之前開過槍,還是方震帶我去的靶場。但實戰可是生平第一次。這麼大的兩個目標,我愣是一槍都沒打著。可那兩位突遭槍擊,下意識想閃避,結果雙雙從甲板上跌落到海裏去,反而是那件茶盞滾到邊上,沒掉下去。

我俯身把茶盞撿起來,重新擱回口袋裏,然後衝到舷邊,對著海裏撲騰的兩個人繼續開槍。這時候絕不能有婦人之仁,否則倒黴的隻能是自己。我的槍法實在太差,打空了一個彈夾,也沒打中什麼。不過好歹嚇得他們潛入水裏,不敢冒頭。

這時對麵的人也聽到槍聲了,在甲板上大聲呼喊。我看到柳成絛的艇已經接近打撈08號,速度比之前更快。我隻恨自己圖一時痛快,把子彈一摟到底,不然橡皮艇那麼大目標,我怎麼樣也能擊中吧……

橡皮艇突然轉了一個彎,把那兩個落水的海盜救了上來。柳成絛在船頭直起身子,目光凶狠地瞪視過來,嘴裏喃喃不知在些什麼。可以想象,等到他登上船,會對我做出什麼事情來。不過也無所謂,債多了不愁,本來他就恨不得把我碎屍萬段,現在多恨幾分也沒差別。

我環顧左右,忽然心生一計,把船上的高壓消防水槍摘下來,扭開龍頭,毫不客氣地對準遠處那橡皮艇就噴了過去。柳成絛一時不防,被正麵噴到,強壓的水槍把他“撲通”一聲衝到海裏去了。其他幾個海盜連忙把身子團起來,往橡皮艇後頭縮。

這玩意兒看著聲勢浩大,其實一點也不致命,柳成絛很快就被拉回到艇上,船頭硬頂著水流往前衝。水壓再大,也頂不住橡皮艇的發動機。有海盜回過神來,拿手裏的ak-47朝這邊放槍。

“乒”的一聲,一顆流彈擊中了水管,鑽出一個大洞,水壓登時沒了。我放下水管,掉頭就跑,生怕被亂槍擊中。橡皮艇士氣大振,很快就開到了打撈08號的邊緣,他們七手八腳往上爬。柳成絛率先往甲板上衝,被我死死攔住。他順著海員梯爬了一半,我占據了高處拚命阻撓。我有地利,但他人多勢眾,眼看就要衝突阻攔,登上甲板。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很低沉,似乎很遠處有雷聲滾過。

所有人的動作,一時間都僵住了。再遲鈍的人,都覺得有些不安。緊接著,又是一聲雷聲。這回都看出來了,是海底發生了劇烈的爆炸,海麵如同煮沸了一般,有許多翻著肚皮浮上來的魚。這是怎麼回事?這麼劇烈的爆炸,那些潛水員還能活嗎?藥不然還能活嗎?我和柳成絛停住動作,同時驚駭地朝水下望去。

沒過多久,第三聲爆炸聲傳來。這一次爆炸更為劇烈,居然發生在海盜船的內部。隻聽得轟隆一聲,海盜船側麵生生被炸開一個大洞,大量海水瘋狂湧入,很快就讓船身發生傾斜。

此時海盜們不是在水下,就是在青鳥丸或橡皮艇上,隻留了兩三個值班的人在船上。出了這麼大的事,根本來不及做損管。這條船,也許還能掙紮一會兒,但沉沒是必定的。

第三次爆炸產生了巨大的衝擊波,把距離不遠的橡皮艇也給掀翻了,那幾個海盜再次落水。可這次情況不一樣了,即將傾覆的海盜船產生了強大的水流吸力,他們慘叫著被吸過去,陷入漩渦中,掙紮完全就是徒勞,一會兒工夫就消失了。

與此同時,有大量漆黑的木質碎片紛紛浮起來,如同許多蟑螂浮滿海麵。不知道是不是福公號。

我站在打撈08號的船舷邊上,繼續和柳成絛扭打。橡皮艇一翻,他沒有退路了,更加拚命地朝上麵衝來。他的格鬥技巧,比我高明得多,加上背水一戰的氣魄,一下子就將我打退了數步。

眼看他就要踏上甲板,我急中生智,從口袋掏出那價值萬金的柴瓷茶盞,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他的額頭。瓷性脆,但瓷性也硬,這柴瓷雖然號稱薄如紙,砸在腦袋上也絕不好受。

我估計有柴瓷以後,舍得拿它當武器砸人的,可能我是頭一份。

柳成絛挨了這一記砸,頭上迸出一團血花,不由得大聲慘叫起來。而那精妙絕倫的蓮瓣茶盞,也因為這強力的衝擊,碎掉了半邊蓮瓣,瓷碴兒上沾滿了鮮紅的血跡。我見勢又砸過去,這次那半截斷碴兒正好刺中他的右眼,又是一團血花爆起。

柳成絛也真是悍勇,受到如此重創,他不退反進,竟是硬生生往上麵衝,滿頭鮮血,形如惡鬼,一把卡住了我的腿,試圖借力上甲板。我舉起手裏那半件柴瓷,陰惻惻地對他道:“還記得北京老院子裏那棵槐樹嗎?”

柳成絛愣了一下。我旋即道:“那些被你燒成瓷器的人,可都跟來了。要把你往海底拽呢。”這話柳成絛本是不信的,可此時他受到重創,心情激蕩,海麵又逢大變,手掌不由得一鬆。我突然指著他身後大笑道:“劉月,他在這兒呢!”

一聽這名字,柳成絛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我趁這個機會,奮力一推,他直接掉入海中。

劉月就是他那個被燒成瓷器的女朋友,我在查閱細柳營涉案失蹤人員名單時看到過這名字,當時沒多想,現在居然起了大作用。

據人在大海中的恐懼感最為強烈,這源自於基因中對汪洋的恐慌。現在他連遭大變,又身受重傷,在這翻騰的海洋中,他內心的恐懼被徹底引了出來。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拍門。他能把那麼多人包括心愛女友活活燒成瓷器,內心沒鬼才怪。我在北京老宅子裏,已嚇唬過他一回,那次被我試探出來他內心深懷驚懼。如今拋出劉月這個名字,正是擊破他心防的最後一根稻草。

柳成絛落水之後,不停地撲騰。此時海盜船已經側翻了一半多,開始打旋,這是要沉沒的前兆。海水在船底形成一個漏鬥,周圍的漩渦力度不斷加強,卷著柳成絛往水下拽。好似那些死者在水下蜂擁而來,要把他拽下幽深的海底。

柳成絛絕望地擺動著身體,拚命向上挺直。他慘白的臉上不再猙獰,反而像個害怕的孩子。他大聲呼喊著“媽媽,媽媽”,淚流滿麵,無助地向前方伸出手臂。

我心中忽有不忍,想拋個救生圈過去。可是已經太晚了,白色的泡沫像壽衣一樣,聚攏過來,把他團團裹住。柳成絛打了幾個轉,先是身體,然後是頭,最後是高高伸出的手臂,和海盜船一起被漩渦吞沒。幾個大浪拍過去,海麵恢複了平靜。

我站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渾身有點發軟。剛才那一係列搏鬥,稍有不慎,葬身海底的就會是我。

一直到這會兒,我才騰出空來去想,剛才的爆炸是怎麼回事?

一次爆炸,也許是意外,兩次爆炸,也許是巧合,但連續三次,絕對是有預謀的。而且除了第三聲明顯在海盜船內,前兩聲都是從深海傳來。我想起藥不然告別時的手勢,莫非這一連串爆炸,是他暗中策劃的?

這……難道就是藥不然向我承諾的生死一拜?

一念及此,我心中一凜。福公號裏可是還有九件柴瓷呢,這麼一炸,可怎麼得了?更重要的是,藥不然自己呢?

我趴在欄杆上朝下麵望去,海盜船已經被完全吞沒,在附近海麵上漂浮的除了細碎的木片之外,還有一些潛水設備的殘片,似乎還能看到一些疑似人體斷肢的東西。

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眼前的這一連串事情,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從塘王廟開始,我就隱隱約約猜到藥不然和老朝奉不是一條心,剛才也大概能看出來,藥不然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尋找藥慎行的遺骸。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這麼決絕,把老朝奉的人馬、寶貴的柴瓷和自己都搭了進去?這手段之狠,已經超乎常理。

他到底想幹什麼,我已經看到了,可是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做?

我朝對麵青鳥丸上望去,看到兩個海盜跟沒頭蒼蠅似的,在甲板上亂跑。這橫生的驚變,可著實把他們嚇傻了,他們完全不知所措。鄭教授趴在船頭,呆呆地望著海底,整個人傻掉了一樣。

我意識到,事情還沒完呢!我趕緊跑下甲板,先把關在底倉的打撈08號船員,以及藥不是、戴海燕、鍾山等人放出來。

底倉裏的海員們憋在裏麵,都已經絕望了。看到打開門的原來是我,無不欣喜。我把情況跟大家簡略地了一下,船長立刻奔赴通信室,跟水警聯絡;大副則帶著幾個水手,準備卸救生艇,反攻青鳥丸。海盜船已經沉了,青鳥丸上的海盜和老朝奉是甕中之鱉。

藥不是緊皺眉頭,問我藥不然的下落。我有些惶然地搖搖頭:“海下兩聲爆炸,情況不明,沒看到他浮上來。”藥不是道:“沒人會蠢到湊近自己安放的炸彈,他一定隔著遠遠地跑開了。”

他的口氣裏,帶著強烈的不自信,這在藥不是身上可不多見。我沒什麼,因為不知該怎麼接。藥不是沉默片刻,把視線挪到我的右手:“這麼,十件柴瓷,就隻剩你手裏這一件了?”

我低頭看看,手裏的茶盞被砸得碎了一半,斷碴兒處還有斑斑的血跡。嚴格來,隻算半件而已。藥不是看著這碩果僅存的半件柴瓷,百感交集,不由得喃喃道:“這渾子的心思,真是誰都猜不到啊。”

海麵上漂浮的碎片慢慢彙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大大的問號,就像藥不然那張嬉皮笑臉的臉。藥不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欄杆,鏡片後的眼皮在微微抖動,放任自己的情緒外流。上一次我見他這樣,還是在藥來臥室裏給他爺爺的畫像磕頭。

那邊救生艇很快已經準備好了,船員還找到了兩把海盜遺落的ak-47步槍。我們讓戴海燕留在打撈08號,然後跳上救生艇朝青鳥丸開去,兩把ak-47交給了兩名在海軍服役過的船員,這樣即使敵人反抗,也能有一戰之力。

海底的兩次爆炸和海盜船沉沒,起碼幹掉了十幾個海盜。現在剩在青鳥丸上的,不超過五人,再有就是鄭教授和老朝奉。老朝奉這次,真正是無路可逃!所以我無論如何,也必須殺過去。

我們的救生艇走到一半,率先開火,把甲板上還發蒙的海盜登時打死兩個。剩下的人四散而逃,紛紛找掩體躲避,居然沒人想著截擊我們。

這就是海盜根性,私心太重。截擊我們有被擊中的風險,如今缺少指揮,根本沒人願意挑這個頭。

我們趁機接近青鳥丸時,甲板上已經空無一人。我、藥不是和大副幾名水手抓緊時間登上甲板,四處搜尋,隻看到絞盤旁邊擱著藥慎行和泉田國夫的屍骸,還沒來得及進行妥善保管,隻在底下墊著一塊塑料布。

藥不是看到這一幕,扶了扶眼鏡,眼圈登時就紅了。這也是他的親太爺爺,曾經聽藥來談起過無數次。

我對此不置可否。藥慎行雖然在私德上可圈可點,可他之前替東陵盜案銷贓,之後協助泉田來東海取寶,可算不上什麼英雄所為。礙於藥不是的麵子,我不好什麼,可藥慎行這些舉動,也可算是漢奸的一種了。

不要忘了,他也是老朝奉。

想到這裏,我猛然抬頭,看向高高的駕駛室。過去的老朝奉,已化為屍骸;如今這個老朝奉,離我近在咫尺。這貫穿多年的恩怨,今無論如何,也要做個徹底了結。

我們從甲板一路衝下舷梯,到了青鳥丸的下一層。這裏是船員的住宿區,相對狹窄,海盜們躲藏在右舷的通道旁,憑借地利還在負隅頑抗。兩邊開始猛烈交火,場麵登時陷入僵持。

我沒有槍,就躲在後頭,忽然看到旁邊有一個艙門,正從裏麵傳來有節奏的撞擊聲。這是個雜物間,非常,不仔細就漏過去了。我隔著圓窗往裏一看,居然發現方震在裏頭,正用一根拖布杆用力敲門。

我趕緊把門鎖打開,把他放出來。方震沒有被困的怨憤,也沒有獲救的驚喜。他簡單地了一下之前的遭遇。海盜占領青鳥丸後,他為了保證其他人的安全,沒有反抗。他們把沈雲琛和日本人都關在底艙,但鄭教授跟方震很熟,知道這個家夥絕對不容覷,於是便把他單獨關押在這個房間裏。

我把局勢大概了一下,這回連一貫淡定的方震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藥不然把兩條船都給炸了?”

我很有可能,但一切都不確定。方震沉默不語,連他都要花點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可見這件事有多麼突兀。

“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辦好吧。”軍人是很現實的,想不通的事,就先擱置。方震轉過頭去看了看戰場,兩邊還是你一槍我一槍地對射,他衝我一伸手:“我的槍你用了嗎?”

我不太好意思地子彈打光了。方震“哦”了一聲,走過去拍拍一個船員的肩,把ak-47拿了過去。他一握緊槍支,整個人一下子就變了。原本是塊穩當到不能再穩的岩石,現在岩石崩裂,從中刺出一根鋒銳的長槍。

海盜們的反擊依然熱鬧,他們都是瘋狂地把槍一摟到底,打得船內四處白煙,聲勢浩大,但沒什麼準頭。方震貓著腰,以極其標準的戰術動作尋找一處掩體。他偶爾輕描淡寫地還擊,每次都是三連發點射,每次必傳來一聲慘叫。這簡直就是李飛刀,一經出手,例無虛發。

沒走幾個回合,對麵的槍聲就停了。那幾個海盜全都眉心中彈,躺倒在地。方震蹲下身子,簡單地翻檢一下屍體,麵上一絲得色也無,仿佛這點場麵對他來,根本不值一提。

我看著滿地的屍體,心有餘悸。若不是藥不然突如其來的反水,如今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我們了。方震沒什麼,但我看出他的表情,肯定還藏著後手。

忽然遠處甬道傳來一聲絕望的吼叫。

“你們再過來,我就殺了她!”

我和藥不是轉頭看過去。隻見在甬道盡頭,鄭教授用一把刀橫在沈雲琛咽喉,勒住她脖子,站在靠近船尾的舷梯邊緣。一名打撈08號的船員舉槍對著他,卻不敢開槍。

沈雲琛雙目緊閉,身子僵直,沒有反抗的意思。

難怪剛才沒看到他,原來是跑下底艙去抓人質了。鄭教授知道抓了日本考察隊員,未必能鉗製住我們,沈雲琛是再好不過的一個人質。

果然,這一下,我們可不敢動了。

“投降吧,鄭教授。現在你和老朝奉已經是光杆司令。”我試圖喊話。

“退後!”鄭教授的刀在沈雲琛的脖子上又陷入一分,“你們馬上去給我準備一具救生艇和十的食物,不然雲琛就得死!”

我憐憫看著他。我所熟悉的那個鄭教授已經死了,鄭家那瘋狂的基因,已經完全腐蝕了他的心靈和神智。現在的他,隻是一個窮途末路的可憐蟲。

沈雲琛倏然睜開眼睛,厲聲喝道:“別管我!幹掉他,這人已經瘋了!”

“是你們瘋了才對!”鄭教授憤怒地喝道,額頭上的神經都在一炸一炸地跳,“你們怎麼想?那可是柴瓷啊!全世界絕無僅有的柴瓷啊!就這麼給炸了,炸沒了。你們怎麼能?你們怎麼敢?這可是值得千年流傳的珍寶,你們為了一己私怨,居然……”他到後來,尾音已近乎嗚咽。

到了這時候,這個瓷瘋子關心的居然還是瓷器。

方震想趁他神情恍惚的時候衝過去,卻被我攔住了。那家夥手裏還有刀,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沈老太太如今是五脈的頂梁柱,可不能出什麼問題。

我走上前一步,鄭教授揮舞著刀,讓我退開。我從兜裏掏出那半個茶盞:“鄭老師,你看看這是什麼?”鄭教授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來。他本以為十件柴瓷都葬身海底,可沒想到居然還剩下一件。這讓他簡直驚喜萬分,幾乎忘了自己所處的環境。

“你……你從哪裏找來的?”他連聲問。

“第一次先潛,我取了一件回來。可惜如今隻有半件了。”

我把茶盞托舉得高一些,恰好這時暴風雨後的第一道清澈陽光灑下來,如同魔術師的手輕拂在這青瓷麵上。那一刹,一層難以言喻的光芒浮現在溫潤的釉麵上,海底幾百年的幽居蒙塵,賦予了它更內斂深沉的古意。盡管已是殘品,可那雍容素雅的氣質,卻被沉澱得愈加純粹。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它的顏色,竟然真的跟雨後的色一樣蔚藍。

鄭教授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他死死盯著那半件茶盞,喃喃道:“雨過晴雲破處,雨過晴雲破處,雨過晴雲破處,雨過晴雲破處……快給我看看,快點,拿近點……”

我把茶盞捏在手裏,慢慢遞過去。我本意是打算用柴瓷吸引鄭教授的注意力,給方震製造機會。不料鄭教授一看見柴瓷,竟連人質都不要了,把沈雲琛狠狠推倒在地,衝過我跟前拚命要搶這柴瓷。我一時不慎,那柴瓷竟然被他撞得脫手,飛到半空中。鄭教授和我同時舉頭伸手,跟籃球發球似的,指尖同時觸碰到茶盞。

那茶盞被兩邊用力一碰,倏然一晃,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越過欄杆,朝著海中落去。我還未有什麼反應,隻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巨吼:“不!”

這吼聲簡直不像人類能發出來的,我懷疑聲帶會被直接撕裂。吼聲同時,我眼前黑影一晃,鄭教授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出欄杆,整個人宛若魚鷹,伸手抓向落水的茶盞。可惜他終究晚了一步,那茶盞撲通一聲,濺起一朵極的水花,朝海底落去。在這片海床複雜的深海水域,落水就等於徹底毀了,絕無找回來的可能。

隨即一個更大的水花濺起,鄭教授也落入水中。我們看到他瘋狂地撲騰了兩下,深吸一口氣,頭朝下紮入水裏,竟朝深海裏遊去。甲板上的人全都看傻了,鄭教授這麼裸著往水下遊去,不是作死嗎?這下頭橫亙著一條大海溝,就算真探到底也找不回來啊。

可鄭教授卻沒有半分猶豫,義無反顧。開始我們還能借著陽光,看到淺水裏他拚命遊泳的身影,可隨著他越遊越深,視線再也捕捉不到。隻看到一個的黑影,拚命向著更深的深淵衝去。也許是錯覺,可我分明看到深淵中閃過一絲光亮,稍現即逝——那個,大概就是柴瓷在這世上的最後一次風華綻放吧。

方震吩咐把救生圈扔下去一個,隨時準備救人。可我們等了十分鍾,海麵上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方震還要再等,我搖搖頭,把他攔住。

“鄭教授不會回來了,他已經追隨著柴瓷去了。”我望著海水,心中無限感慨。當年的鄭安國為了瓷器,全家性命都不顧了;如今他的兒子,為了一件柴瓷,甘願自沉深海。老鄭家對瓷器的癡迷,簡直就瘋狂到了極限,深深鐫刻在基因之中。宿命輪回的殘酷,到今日終於有了終結。

可該怎麼評價這些人呢?在他們心目中,什麼道德、金錢、權力、國家甚至親情都是可以拋棄的,唯一不可拋棄的,就隻有瓷器而已。這些人專注的,是瓷器本身,外物全不在乎。我忽然意識到,這不就是玩古物的最高境界——心外無物麼?

從某種意義上來,這些拋開其他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瓷家。

沈雲琛的聲音忽然把我拽回到現實裏去:“快,老朝奉!”她被推倒在地上,腿似乎摔瘸了,動彈不得,隻能高聲叫喊。

是了!沈老太太的對,現在還不是感傷的時候,因為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辦。

老朝奉!

現在隻剩他一個人,我們即將要直麵相對,而且不是在他安排的局麵下。

方震吩咐船員一個看好沈雲琛,一個去打開底艙放出日本船員,然後我們兩個人三步並兩步,直撲頂層的駕駛室。

我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猛,連方震都被我甩在後頭。我一腳踢開艙門,衝進去環顧四周。我看到船長座位上空空如也,前方一個開啟狀態的擴音器,上頭綁著一部衛星海事電話。

老朝奉居然沒有親身到此,而是靠一部電話遙控指揮?

我抓起電話,裏麵沙沙的全是噪音,早沒了動靜。我發瘋似的在裏麵轉了一圈,駕駛室沒多大,根本不可能藏住人。這裏是海上,也不會有什麼密道通往別處。

“不對,那電話一定是個幌子!他絕對沒離開,快,快搜全船!”我抓住方震的肩膀,歇斯底裏地吼道。

日本船員也都被紛紛放出來,他們聽船裏還藏著一個海盜,都嚇壞了,連連表示必須得徹底搜查。就連打撈08號,也被方震要求徹搜一回。於是一群劫後餘生的船員,帶著憤憤之心開始了大搜查。他們對自己的船隻布局極熟,連隻耗子的藏身之處都知道。更何況青鳥丸和打撈08號不是泰坦尼克號,空間並沒多大,搜起來不費什麼事。

可是,就是這麼怪。這麼多人來回篦了兩三遍,偏偏老朝奉卻消失無蹤。

隻有兩種可能:一、他確實通過海事電話遠程遙控。畢竟老朝奉年紀太大,不適合來闖風波。二、他縱身跳海,沉於深淵。這在物理上得通,情理上卻不通。老朝奉可不是鄭教授那種瓷呆子,他是最現實主義的人,不到走投無路,絕不會冒險做這樣的選擇。

在接到第三次搜查無果的消息後,我灰心喪氣,恨不得也跳下海去。

十件柴瓷沒了,福公號炸了,藥不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我們付出這麼大心血和代價,老朝奉卻依然逍遙法外,遠遠地在嘲弄著我們。

“爺爺,爸爸,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雙手捂住臉,垂下頭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力。

暴風雨過後的夜空,滿星鬥燦然,甚至連銀河都清晰可見。這些星辰莊嚴地綴在穹頂之上,就像是指引海船歸港的明燈。打撈08號在星光照耀之下,航速飛快,船尾留下一道長長的泛著白色泡沫的尾跡,延伸到遠處的黑暗。

“難怪古人會發明牽星之術。在海上,沒什麼比星辰是更可靠的路標。仰頭可得,萬世不易,這可真是太方便了。”藥不是站在上層甲板,手裏捏著一罐啤酒,難得發了一回文藝腔的感慨。

我在他身邊,俯身靠在欄杆上,仰望星空,默不做聲。在我腳下,已經丟了三四個空易拉罐,可酒精的作用,並沒想象中那麼大。

在解決了海盜之亂後,打撈08號和青鳥丸聯合對那個海域做了一次勘察。無論是聲呐還是潛水探摸,都明白無誤地顯示,福公號已沉入深深的海溝,那裏的深度估計接近1000米,絕無二次打撈的可能。

既然目標都沒了,兩條船也沒什麼好競爭的。日本人向我們鄭重地表示了謝意,然後離開。在離開之前,我特意詢問過,他們確實得到了來自中國方麵的坐標協助,不過接洽人是鄭教授——我有點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以老朝奉的謹慎,肯定不會犯這種可能暴露身份的錯誤。

打撈08號也隨即返航,在這裏停留已毫無意義。那十件柴瓷,如同鏡花水月一般,在我們麵前驚鴻一露,稍現即逝。真是如一個奇幻的夢,看似真切,醒來時卻兩手空空。

但有些事,比夢中要殘酷得多。

“藥不然這子,真是讓人捉摸不透。他居然是衝著太爺爺的遺骸而來。”藥不是感歎道。現在那兩具遺骸,被打撈08號和青鳥丸分別拿走,我們帶了藥慎行的,他們拿走了泉田國夫的。

“尋回遺骸這事,跟尋找福公號柴瓷的目標並不矛盾。在船上我也聽到了,老朝奉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實目的,甚至還表示支持。我怎麼也想不通,他有任何需要叛變老朝奉的理由。”

“你想不到,老朝奉也想不到。當初學校老師想不到,轉學生也想不到。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默默地達成自己的目標,這不正是藥不然做事的風格嗎?”藥不是不動聲色地。

“那動機是什麼?他設局趕走轉學生,是因為那家夥很討厭。那他設局陷害老朝奉全軍覆沒,又是為什麼?”

藥不是把啤酒罐一飲而盡:“我有一個猜想,很大的猜想,裏麵很多細節隻能靠想象,不知你能不能聽懂。”

“……我盡量。”

“我在出海之前,重新把《泉田報告》讀了一遍,發現一個疑點。按照你轉述黃克武的話,當年在慶豐樓,是許一城逼死樓胤凡,然後奪走五罐交給日本人。可在《泉田報告》裏,寫的分明是他們先聯係了樓胤凡,然後在後麵才突兀地加入中國專家許一城協助等字樣。”

“你的意思是?”我有點糊塗,這和我們的話題離得太遠了吧?

“我認為先後次序很重要,甚至可以極端重要。你的理解能力可能很難想到,但它決定了整件事的性質。”藥不是又恢複成了那個刻薄、理性的討厭鬼。

“泉田國夫先認識許一城,然後讓許一城去逼樓胤凡奪五罐,這是漢奸行為。可如果次序顛倒過來呢?是日本人先找的樓胤凡,然後許一城插手進來呢?”

我忽然一怔,這樣一切都得通了。我爺爺自然不是漢奸,他在慶豐樓的一係列古怪表現,肯定另有隱情。若按照藥不是的法,自然是假意與日本人合作,以期釜底抽薪。

“這個疑點一旦厘清,很多事情就明白了。”藥不是道,“讓我來給你捋一下次序。先是樓胤凡得到五罐,從紹興請回舊友藥慎行開罐。藥慎行當時並不知道裏麵是什麼,隻是為了完成朋友的委托。但他開罐後得到五組牽星坐標,與《三官文書》對照,得出沉船地點的關鍵信息,隨後許一城也知道了——至於是不是藥慎行主動告訴他的,就不知道了。”

“然後我爺爺設法從樓胤凡手裏奪回罐子?”我接著。

“笨蛋,你又想錯了。那時候罐子已開,泉田國夫已經拿到了五組坐標,正等待著批準,好出海探寶。許一城在慶豐樓的設局賭鬥,不是為了罐子本身,而是為了取得泉田的信任。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跟隨其出海尋寶,伺機破壞——這是唯一能阻止敵人的辦法。”

“可是我爺爺沒過幾,就因為玉佛頭的事入獄了啊……”

藥不是打了個響指:“沒錯。所以跟泉田出海的,另有其人。”

“藥慎行?”

“不是我替祖先好話,你仔細想想這一路的探摸,不覺得蹊蹺嗎?福公號為何距離原來的沉船地點挪動了那麼遠?為何兩人的屍骸緊緊鉗在一起?為何柴瓷就遺落在不遠的地方?”藥不是到這裏,拍了拍欄杆,“當初福公號的沉沒地點,還沒那麼深,所以三十年代的潛水裝備,也能勉強應付。我太爺爺一定和泉田有一場激烈的對抗,然後雙雙殞命……”

我仔細回想,那兩具屍骸確實姿勢可疑,像是要在船內置對方於死地似的,但裝備都一樣,明顯有過合作。藥不是的解釋,算是對上卯了。

“我太爺爺恐怕也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所以他提前把五個罐子重新補好,其實隻來得及補好四個,把海底針——估計是你爺爺給他的——送回紹興,這才慨然出行,一去不回。”

我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一個踏上甲板的高大身影,風蕭蕭兮易水寒。

這一切隻是藥不是的推測,但我覺得離真相已經相當近了,所有的細節都應聲對上。我越了解藥慎行這個人,越覺得有趣。他真是個矛盾的存在,一方麵居然替東陵盜案銷贓,是個利欲熏心的家夥,一方麵私德卻非常好,無論是對尹田的承諾、對尹丹的感情還是對尹念舊的栽培,都是君子之風。而他隱居紹興,也明對東陵一案有著極深的愧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