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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3 / 3)

不定,正是這愧疚之心,才讓藥慎行答應許一城的囑托,毅然跟隨泉田出海,用生命作出了贖罪。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我爺爺在監獄裏不肯辯白,甚至不對五脈作解釋,甘願以漢奸名義一死。一旦他公開抗辯,自身固然清白,可日本人也會知道真相,會禍及到藥慎行和福公號的護寶計劃。

當然,這一切都是藥不是的猜測,已經不可能找當事人佐證了。但有一點確鑿無疑,為了保護國寶,五脈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前輩慷慨赴死,他們絕無遲疑。

這個真相令人驚訝,可更令人感佩。我不由得挺直了身體,一股溫暖的力量,從群星之間流瀉而下,貫穿我的心房。

藥不是還是那一副冷靜的樣子,但話卻越越多:“我懷疑我爺爺藥來看出了一點端倪,可又不便公開,隻好深藏在心裏。他與姬鈞拚命爭奪五罐,未嚐不有點尋找父親痕跡的意思。”到這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許,在很早之前。藥不然就憑著藥來口中的隻言片語,洞悉了整個真相。以那家夥的智商,不是難事。”

我沉默不語,回想著在不同場合看到的藥不然那張笑眯眯的麵孔。他藏得可真是嚴嚴實實,一絲不露。

藥不是道:“我多少能猜到藥不然的心情。他加入老朝奉,不為別的,是因為老朝奉是尋找藥慎行最適合的人。”

“那不是回到最初的話題了嗎?這個動機,和老朝奉不矛盾啊。”

“怎麼不矛盾?”藥不是沉聲道,“太爺是為了阻止敵人奪瓷,慷慨赴義。藥不然又怎麼會為了尋回遺骸,坐視敵人把柴瓷奪走?他一直以來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接近福公號,找到太爺,查出真相。那三次爆炸,是他對這綿延幾百年紛爭的強製完結。”

“這是不是太牽強了……”

“為了洗刷先祖汙損的名譽,完成他們未竟的事業,不惜一切代價,做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你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嗎?”

他一句話,把我堵了回去。是啊,我也不是如此嗎?為了找回爺爺許一城的清白和真相,奔走各地,堅持著一些看似很蠢的事。我的所作所為若是寫成,也會有讀者動機太牽強吧?不真正在事中的人,是永遠無法切身體會到的。

“藥不然待你和別人不同。在你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覺得是同一類人。”藥不是道。我苦笑一聲,想到他在九龍城寨時的臨時之言。那時候我可不知道,他的話中,隱藏著如此之深的情感。

“可他是個殺人凶手,手上至少有兩條人命,這是怎麼也洗不白的。”我。

藥不是無奈地捏了捏鼻梁:“他對無關的人和事,都極其冷漠。別姬雲浮和那個老道,就是那十件價值連城的柴瓷,在他眼裏也不算什麼。他隻要找到遺骸,證明太爺是為了護寶而死,就足夠了。至於那十件柴瓷,不定他的打算,幹脆是讓這十件柴瓷為太爺陪葬,所以才毫不留情地炸了福公號。”

若藥不是這個理論成立,那藥不然簡直是一個比我還軸、比鄭安國還執著、比柳成絛還極端的人。我想起了藥不然做的那個生死拜的手勢,原來那不是對我,而是對藥慎行一拜。

可他終究還是塞給了我一件柴瓷,這是歉意,是致敬,是舍不得,還是想對我什麼話?

我把視線從星空轉向船尾的漆黑大海,心中忽然有一陣不出的感覺,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窒澀,仿佛所有的情緒都被堵塞著,讓人呼吸不得,極其難受。我們在海上一直沒有機會直接對話,以後也再沒機會了。我們最後一麵,就是他撲在屍骸上痛哭流涕。

藥不是的推測,終究隻是推測,到底藥不然的腦袋裏在想什麼,我們已經永不可能知道了。我歎了口氣,想點什麼,卻如鯁在喉。我甚至不知道該扔什麼東西到水裏,去聊作祭奠。

我把上半身探出欄杆,朝身後的海麵望去。傳在海上去世的人,魂靈會一直追尋著船走,希望能夠回歸到陸地上來。如果這個迷信是真的,他現在應該能看到我吧,哪怕一眼也好。

我凝視了許久,緩緩把視線收回。海上的夜風太冷,也不安全,差不多該回艙了。我最後瞥了一眼打撈08號的側舷尾部,正要收回視線,可一瞬間我的瞳孔陡然縮。我伸出手臂,想要叫藥不是指給他看,可喉嚨卻緊張得發不出聲音來……

打撈08號的船內廣播忽然響起,船上的乘客本來已經都歇息了,又被紛紛驚動起來。廣播裏是我的聲音,我把大家叫到減壓艙門口。

沈雲琛、林教授、戴海燕、鍾山、方震等人都趕過來。我喘著粗氣對他們:“藥不然找到了。”是言一出,眾人不由得大驚,連方震都為之一愣。藥不然下水引爆三枚炸彈,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船上也搜過許多遍,不可能藏有別人。這個藥不然,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我剛才和藥不是在欄杆邊上談話,忽然看到船尾部側舷似乎多了個東西,湊近了拿電筒一晃,發現是一個穿著潛水服的人掛在尾舵的旋架上,離螺旋槳特別近。我和藥不是趕緊把他拽上來,一看發現居然是藥不然。現在藥不是去請船上的醫生了,我先把他丟進了減壓艙。”

減壓艙的門已經關閉,機器嗡嗡地啟動中。大家輪流順著一個窗戶望進去,看到藥不然用毛毯裹住全身,一頭濕漉漉頭發靠在牆壁上,臉衝內側,額頭似乎還有大塊血跡,整個人昏迷不醒。

船上的醫生匆匆趕到,他打開艙門進去,給藥不然做了一下簡單檢查,用繃帶把他的頭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出來以後,我們聚攏過去問怎麼樣。船醫病人的減壓病挺嚴重,可能出水後沒能及時減壓,而且長時間在海水裏浸泡,已有失溫症的征兆。他頭部和四肢還有多處受傷,好在沒骨折。總之先讓他精心減壓加休養,等六時後減壓結束再。

我問病人能醒過來嗎,船醫在船上夠嗆,畢竟缺少專業救治設備,不過船長已經聯絡了港口。港口會派專門的高速漁政船來接應,上了岸就送醫院。

“他運氣太好了,貼著螺旋槳被船拖了這麼遠的路,居然沒把腦袋打爛。”船醫念叨著,轉身離開,又看了一眼聚攏過來的眾人,“這麼多人在這幹嗎?都散了吧,散了吧,別打擾病人休息。”

他既然都這麼了,大家也都紛紛散去。不過每個人都有點興奮,這次尋寶之旅,最大的謎團就是藥不然,他居然僥幸活了下來,一定可以問出不少東西。

過了三個時,已是午夜時分。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沉沉睡去,打撈08號懸掛著海上交通燈,朝著海岸飛快地開去,明就能到家了。

一個黑影走過寂靜無人的通道,來到減壓艙前。這裏有一個控製閥,可以控製艙內壓力。黑影伸出手去,握住把手,朝著增壓方向慢慢扳去,一直扳到最大方才鬆手。

就在這時候,減壓艙前燈光大亮,把這裏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頭纏繃帶的藥不然一翻身,居然從減壓艙裏坐起來,自己推門出來。他手一抬把繃帶推上去,露出一張和藥不然有八成相似的臉——這是藥不是化裝的,他頭纏繃帶身披毛巾,加上燈光昏黃,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來。

“隻要藥不然一醒,一定會出老朝奉的真實身份。所以最希望他活不到醒來的,一定就是老朝奉。”藥不是冷冷道,伸出手臂,直直指向黑影。我也從角落裏走出來,手持電筒晃了過去:“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您。”

光束籠罩下,是沈雲琛那張如罩寒霜的臉。

“您好啊,老朝奉。”我出了這句等待了很久的話。

出人意料的是,沈雲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居然沒有辯解或反駁。她默不做聲,就這麼冷冷地看著我。

不知為什麼,此時我的心情並不是特別激動,仿佛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過往的一切,唰唰地從腦子裏冒出來,自動分門別類,思路越來越清晰。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沈雲琛終於開口了。

“一直以來我就有疑問。”我到這裏,目光灼灼,“準確地,是從杭州那次明清家具展後,我就對您起了疑心。不動機,單從能力,您最有條件去安排損毀‘三顧茅廬’青花罐的木器機關。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以您在五脈的地位,有大把機會可以毀掉那罐子,何必要這麼大費周章?於是我暫時擱下疑慮,直到我聽藥不是和藥家因為這事起了紛爭,才重新意識到——隻有一場眾目睽睽下的意外事故,才能把您的嫌疑摘除。”

沈雲琛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等到細柳營覆滅,五脈開始反攻,您開始慌了,生怕被人查出這條線,順藤摸瓜。所以您主動暴露出負責具體安排家具機關的曾哥,然後用一枚毒藥膠囊,斬斷了這條線索。”

到這裏,我看了一眼藥不是:“這家夥雖然討厭,但有一句話的對,永遠隻信任自己找到的線索。您太主動地把曾哥推過來,反而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可惜當時我雖有疑惑,但沒往深裏頭想。我一直以為,老朝奉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電話都通過好幾次,誰能和您聯想到一起呢——直到柳成絛把真相告訴我。”

沈雲琛的眼皮一抬,頗覺意外:“胡,他什麼時候告訴過你?”

“就是在臨死之前啊。他被漩渦吞沒的那一刻,眼睛看向青鳥丸,口中喊的是‘媽媽’。我了解過他的過去,他時候罹患白化病,飽受欺淩,也不被家裏喜歡。他一直追隨您,是把您當成了他的媽媽啊。所以他才會跟藥不然爭寵,才會對您屢次拉攏我,顯得十分不服氣——從那時起,我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可能進入了一個誤區。老朝奉為什麼一定得是年逾古稀,為什麼一定得是男的?”

到這裏,我拱了拱手,語氣欽佩:“您可真是處心積慮,每次通話都故意用老年男子的聲音,您學過大鼓,這事應該不難。您不斷強化我的印象,印象越強,您的身份就越安全。若不是柳成絛最後那一嗓子,我根本想不到是您。我太笨了,仔細想想,老朝奉還能是誰?誰還能有這麼高超的經營手段,短短十幾年時間把全國贗品盜賣生意做得這麼大?劉老爺子也做不到啊。”

我身後的戴海燕插嘴道:“可她一直跟我們行動,而且後來不也被鄭教授挾持嗎?”

我示意這個疑問先不著急回答,對另一邊的方震耳語了幾句。方震“嗯”了一聲,轉身離開,過不多時,拎出來一個紫檀色的行李箱。大家都認出來,這箱子是沈雲琛帶上船的,裏麵裝的是牽星板。方震打開箱子,箱子底層有一個很大的暗格。

方震又掏出一部海事電話,這電話正是我們從青鳥丸的駕駛室座位上拿到的,造型比我的大哥大大得多,線也特別粗。他還拿出一個等大的電池組,連同電話一起往暗格裏一擱,“哢嗒”一聲,嚴絲合縫。

“這是西門子的海事衛星電話,還是最新型號。”林教授驚呼,他經常出海,對這些海事設備很熟悉。

我對戴海燕道:“她跟著我們一起出海,是為了隨時能跟同夥通報進度。可是海事電話的體積比較大,加上充電設備,根本藏不住。為了不讓我們起疑心,她便故意帶了一套牽星板,這樣一來,她隨身攜帶一件大行李箱,便沒人會起疑心。等到咱們摸清了沉船位置,她就立刻把坐標發出,指示海盜船過來。”

到這裏,我又轉向沈雲琛:“您原來的打算,是撈出柴瓷交給海盜帶走,然後把我們都幹掉吧?必須得承認,您的臨機應變能力實在太強了。爆炸一起,您立刻察覺到情況有變,第一時間把海事電話綁在話筒前,完美地構造出一個老朝奉遙控指揮的場景,然後離開駕駛室,假意被鄭教授挾持,讓自己變得更加清白。這樣一來,就算老朝奉全軍覆沒,於沈雲琛也毫發無損。”

“至於鄭教授為什麼願意配合,這恐怕就是真愛了吧?”我微微一笑。

我和藥不是都親耳聽到過,沈雲琛提及她和鄭教授年輕時有過一段戀情。若沈雲琛是老朝奉,那鄭教授投靠的原因,恐怕藥不然並非主因,而是他餘情未了。以鄭教授的偏執,為一生所愛之人之物付出生命,實在太正常了。

塘王廟中,他跟我談起老朝奉時,神情亢奮。當時我以為是找到了知己的興奮,原來回想起來,那分明是找回了真愛的神色啊。

老朝奉實在是太心了,到了那地步,都能及時偽造現場,以清白之身脫離。但也正因為如此,讓她困在了一個局促的狹窄狀況裏。我和藥不是設下的這個局很幼稚,若換了在其他場合,根本困不住老朝奉。但如今在船上,她別無選擇,必須鋌而走險,親自去滅口,所以這個局對她來,是死局。

沈雲琛冷笑,似乎對我這一番推測不屑一顧:“許,這就是你全部的指控?”

“不,不,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高潮。”我把指頭指向她,“您是老朝奉,但不是第一個,而是第三個。”

這一句話,可讓周圍的人都震住了,就連沈雲琛都露出意外之色,似乎被我這一擊打得猝不及防。

“什麼叫第三個老朝奉?”方震問。

我掃過沈雲琛的臉,露出笑意:“一直以來,我都默認老朝奉是一個老頭子,所以很多疑點根本對不上,解釋不通。他若跟隨我爺爺許一城去經曆佛頭案,現在年紀都九十多快一百歲了,哪可能還有這麼多精力搞風搞雨?當我看到藥慎行的屍骸時,忽然想到,老朝奉也許是兩個。但還是有些地方對不上。當我覺察到您可能是老朝奉時,才想到,為什麼不可能是三個?”

方震道:“許,看,那三個老朝奉到底怎麼回事。”他對這個始終是最關心的。

我豎起一個指頭:“第一個老朝奉,是藥慎行。這個外號,還是泉田國夫給他起的,因為明代那條海船的主人,以魚朝奉自稱。第二個老朝奉,則是姬鈞,他與藥來爭奪五罐,然後返回西安,開始了製假販假的生意。”

“可他為什麼要用老朝奉這個名頭呢?”戴海燕問。

“當時藥慎行下落不明,忽然又出來一個自稱老朝奉的人,肯定會對藥來產生極大影響。我猜姬鈞早就算好這一步了,不定藥來未能阻止五罐流散,就跟這名字有著直接關係。”

“可姬鈞在一九四八年已經去世了。”方震。

我沒有直接回答,轉臉對沈雲琛道:“木戶姐沒參加這次出海,一是身份尷尬,這是實情,但真正的原因,是我拜托她去了岐山。”

聽到“岐山”二字,沈雲琛的臉色,終於有些繃不住了。

“我剛剛去了趟駕駛室,跟木戶加奈通了個電話。她已經找到了姬雲浮的妹妹姬雲芳。姬家果然和姬鈞有關係,但不是很近,平時來往很少。據姬雲芳,聽老一輩人講,姬鈞另外有一個親生女兒,早早送去了京城,據就養在沈家。因為她年紀賦驚人,頗受家裏期待,遂改姓為沈。這一層秘辛,在五脈是查不到的。”

不用,這個女兒,就是沈雲琛,或者叫姬雲琛。就算我不設減壓艙的局,隻要那邊消息一到,沈雲琛的身份一樣會敗露。

“若不是煙煙無意中走了嘴,讓我注意到自己輩分被姬鈞攪亂的事,還真想不到呢。”我到這裏,聲音不由得大了起來,“當初帶你進京的,正是我奶奶吧!”

沈雲琛嘴角猛地牽動一下,雖然她還努力保持著鎮定,但我知道這對她有多震動。

黃克武告訴我,我爺爺去世後,我奶奶在姬鈞處住過一陣,後來嫌棄他胡作非為,又帶著我父親許和平返回京城——算算時間,隨行的恐怕還有姬雲琛,至於什麼原因就不知道了。不定是我奶奶在西安定居期間,跟姬雲琛建立了深厚感情,怕她被她父親的胡作非為連累了性命,因此帶在身邊。

等到了京城,我奶奶在京城隱居下去,姬雲琛則交給了沈家。

“你錯了。沈家是我自願去的。跟著她隻能庸庸碌碌過一生,五脈才是能讓我出人頭地的金梯。”沈雲琛漠然道,可她的眼神終於出現了一絲躲閃和惶恐。當年這個決定,幾乎和背叛我奶奶差不多了。

可我奶奶,卻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一直爛在了心裏。

我繼續道:“我父親的死,是因為你怕他查到真相;姬雲浮的死,也是你怕他會繼續追查。隻要有人試圖觸碰你和姬鈞的關係,就會遭到殺身之禍。老朝奉和我爺爺之間玉佛的事,其實全是你父親姬鈞和我爺爺的事,你假借他的口氣,半真半假,一直在誤導我,把我從真相前調開。”

我不知不覺中,把“您”字換成了“你”。這個家夥和我們許家的仇怨,實在是深不可測。這時藥不是也踏前一步,厲聲喝道:“還有我爺爺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藥來當初離奇自盡,可也是這位老太太暗中施的毒手。藥不是回國,一是想搞清楚藥不然為何叛變,二來就是想弄清楚藥來的死因。

沈雲琛嗬嗬冷笑道:“藥來跟他孫子不一樣,藏不住事。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藥慎行是幫著泉田做事的漢奸,耿耿於懷,這才為我所用。可惜他到頭來,也不知道是我在幕後操作。”

被我看穿了身份之後,她似乎也看開了,索性一吐為快。

原來在慶豐樓事件後,藥來已經隱約覺察到藥慎行和泉田出海的事。他不知道藥慎行懷著同歸於盡之心,還以為自己父親也是個漢奸。要知道,許一城是漢奸,導致許家沒落;倘若藥慎行也被曝出是漢奸,隻怕藥家也要重蹈覆轍。所以他拚命搜集五罐,是為了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可惜一直搜集不全,也沒有手段開啟。直到最近幾年,才隱約查到紹興尹念舊這段隱事。可惜行事不密,為沈雲琛覺察,沈雲琛這才借此要挾,逼迫他們祖孫入局。藥來不知道藥不然暗藏的心思,以為他被徹底洗腦,越陷越深,隻得選擇自盡,隻求能把藥不然救出來。

接下來的事,我和藥不是都親身經曆了。藥來故意留下線索,把解救藥不然的囑托,放在了遠在海外的藥不是身上。祖孫二人,一個為隱瞞父親汙名而死,一個為追回太爺清白而死,也不知是否值得。

藥不是雙目泛紅,緊握著雙拳,努力在控製著內心的震動。戴海燕走過去,把手搭在他微微發抖的肩上。

我想起劉一鳴留下的那半封信。他恐怕早有警覺,隻是投鼠忌器,隱而未發。他刻意塗抹掉的那個名字,正是沈雲琛吧。

一股怨氣在我胸中盤旋鬱積。這三個老家夥,藥來看似瀟灑實則懦弱,最後為敵人所用;劉一鳴看似胸有成竹,實則顧慮重重,姑息養奸;還有一個黃克武,看似嫉惡如仇,卻懵懂無知。老朝奉乘勢而起,和他們三個人的性格弱點有著直接關係。

他們鑒了一輩子古董,反而沒看穿一個人。真是應了那句話:鑒古易,鑒人難。

沈雲琛一撩額前的頭發:“你們問完了?”她自始至終,沒有作任何辯解,不知是不屑,還是啞口無言。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看著她,“為什麼?你明明可以在五脈風光地當著一派掌門,為什麼卻選擇成為第三個老朝奉?明明你父親姬鈞的事,跟你已經毫無關係。”

一陣嘲弄的笑聲從沈雲琛口中響起:“你指望什麼答案?一個想替父親報仇的女兒?一段不為人知的童年陰影?一個不得已的苦衷?別真了,沒有!這根本用不著什麼矯情的理由。我發現製假賺錢多,盜賣利益大,就幹了,沒有什麼心路曲折,也沒什麼道德掙紮。”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有錢為什麼不賺?我告訴你,支撐古董這個行當存在的原因,是赤裸裸的利益,不是什麼愛物之心,也不是什麼鑒賞之道。像老鄭那種人,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他死得太蠢了。”

麵對沈雲琛的坦率,我頓時啞口無言。

“為了利益,難道其他一切都可以不顧?”我質問道。

沈雲琛道:“資本為了0%的利潤,就敢於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敢於踐踏一切律法。古董的利潤是多少?是千百倍!”

當她赤裸裸地出這些話來,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在古董圈子這幾年,我看到了太多事情、太多嘴臉,包括五脈自己的掙紮和轉型,知道沈雲琛的才是正理兒,過時的反而是我們。

她言辭堅定,仿佛對麵的我才是失敗者:“你一定覺得,終於把我抓住了,這個產業就會分崩離析對吧?錯了,我告訴你,沒有我的約束,它會更加興旺,更加混亂,更加肆無忌憚。你們沒見過,為了利益,人心能可怕到什麼地步,可是我見過,劉一鳴也見過,所以他不敢揭開這層蓋子。他知道,一個無人管束、各行其是的亂世,有多麼恐怖。現在的亂象,跟那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減壓艙旁一片安靜,大家都被沈雲琛的發言震驚了。這些話、這些想法都在大家心中掠過,可沒有人像沈雲琛一樣堂而皇之地出來。

“別以為你出這種謬論,我們就會手軟。你會受到法律應該有的製裁,幾百條罪名在等著你。”我冷笑道。

沈雲琛不以為然:“我並不是求饒,隻是告訴你們,你們有多真。”方震上前,要去把她控製住帶走。沈雲琛並不反抗:“請給我幾分鍾時間,我去補個妝。”到了這時候,她還惦記著化妝?沈雲琛衝我微微一笑:“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場合,體麵這種事,都是要講究的。”

方震道:“讓她去吧。我跟著。”

有他跟著,應該沒什麼問題。於是沈雲琛在方震的押送下,朝房間走去。走出去幾步,她忽然回過頭來,衝我嫣然一笑:“許,我對你們許家,是有愧疚之心的。許嬸把我帶回北京的恩情,我始終記得。我處處不為難你,拉攏你,甚至故意跟你提起福公號的事,也是希望你能為我所用,多少能彌補一下我內心的愧疚。現在看來,我還是太真了,念了那麼一次舊情,就落得今的下場。你要記住這個教訓。”

“那是因為邪不勝正。”我陰沉著臉回答。

“你要這麼想也挺好。”

她輕輕笑了一聲,轉回頭,繼續朝前走去,儀態依然優雅矜持,腳下一步都不亂,宛如一位名角最後的告別演出退場。

我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想要大喊,卻喊不動。明明宿命中的敵人終於被抓住,我卻沒有一絲喜悅之情。藥不是和戴海燕站在一旁,沉默著,不知該什麼才好。

隻有減壓艙的紅燈困惑地閃爍著,這尊巨大的機器對人世間的複雜事情簡直無法理解。

無論如何,事情終於結束了。藥不是把我拉起來,這時大副跑過來,甲板有情況,那個老太太跑到船頭站著去了。

我們大吃一驚,不是方震跟著麼?怎麼會讓她跑到甲板上去?我們急忙趕過去,看到沈雲琛站在船頭邊緣,背對海麵而立。她的頭發盤成精致的雲頂,身上對襟扣得一絲不苟,手腕掛著金絲楠木的串珠,手指祖母綠扳指,胸前一串精致的連鎖玉佛勾雲項鏈,仿佛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方震站在離她數米開外的地方,嘴唇抖動,似乎十分痛苦。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失態。我大聲問他這到底怎麼回事。方震低聲道:“劉老爺子,給我留了一句話。”

“什麼話?”

“就一句話:無論老朝奉是誰,給他一個了斷。”

了斷不是審判,這句話的用意再明白不過。

這還真是劉一鳴的口氣。他早就疑心老朝奉在五脈之中,若真相大白,五脈勢必又是一場大亂。他這是怕五脈經不起折騰,所以才對方震麵授機宜,希望如果老朝奉有朝一日身份敗露,能夠不去接受法律製裁,而是做一個了斷。

劉一鳴人生中最後一個人情,用在了這裏。

方震是一個極講原則的人,按道理是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通融。可劉老爺子對他恩情深重,所以當沈雲琛被揭穿後,他陷入了極矛盾的痛苦。

最終,方震還是信守了對老爺子的諾言。

“這次之後,劉家的恩情,我就還清了。許願,對不起……”方震喃喃道,聲音第一次顯得那麼無力和慚愧。這塊精煉的岩石表麵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灰白龜裂。我知道,放棄原則對方震來,等於死亡。五脈和這位軍人之間,再不會有什麼瓜葛了。

我把視線轉向船頭。此時風浪略大,船頭顛簸。沈雲琛高高挺立,雙手交叉垂於下方,雙目平視。船頂的探照燈打在她身上,如同舞台聚光燈般耀眼。

我迎著海風走過去,卻不知該什麼好。我伸出手,想把她拽回來,沈雲琛卻嗬嗬一笑,朝後退了一步,雙腳踩在了船邊緣,下方是漆黑洶湧的海麵。

“想不到,最終來為我送行的,居然是許你啊。這可真是宿命。”

“宿什麼命?!”我煩惱地吼道,不敢太靠近,可又不甘心離開。

“你爺爺許一城,見證了藥慎行的出海;我父親姬鈞,見證了許一城的臨刑。我看到了許和平夫婦投湖後的屍體;現在,輪到你來見證我的結局了。這還不是宿命?”沈雲琛的眼神裏帶著幾許感慨。

三代老朝奉,和許家三代人之間的命運糾葛,竟是如此複雜。

我沉默地看著她,心有狐疑。一個唯利益論者,難道不應該先束手就擒,留下一條命,然後在審判期間設法求活麼?沈雲琛應該是個極端現實的人,這種求死的姿態不像她的風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許。這次不再有什麼局了。你做得不錯,我輸了。當初劉一鳴把你召回來,我就有一種預感,你會成為我的心腹大患——我到底還是輸給了那個老頭子。也罷,我把欠你們許家的這條命還給你。”

“不隻是我們許家,你這麼多年作的惡、造的假、傷害到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沈雲琛發出一陣嘲諷的刺耳笑聲:“你們許家,總是那麼真。報私仇是經地義,我認!但千萬別滿口講這些大道理。你想象不到一個沒有統治者卻擁有巨大利益的市場會變成什麼模樣,也沒見過人心會因此墮落到什麼地步——到了那個時候,你會懷念我的。”

聽到這裏,我忽然笑了。沈雲琛問我笑什麼,我回答道:“我忽然想起來,黃老爺子給我講過我爺爺保東陵的故事。他隻身一人擋在孫殿英的軍隊前麵,試圖以一己之力阻擋大軍。人心墮落,世道再亂,還能亂過那會兒麼?可我爺爺依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們許家,總是在做一些很蠢的事。”

我以為沈雲琛會出言嘲弄他的失敗,可她居然仰起頭,露出一絲神往的神色:“我聽我父親談起過。我從未見過他那麼害怕一個人,非要置其於死地。他許一城若不死,他根本不敢放開手腳做事。真想親眼見見這許一城,是何等人物啊。”

到這裏,她像看著我,可又沒在看著我,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在我的身後聚焦。仿佛我爺爺正站在那裏,注視著這幾十年後的結局。

“你等著看吧,看看這個行當會變成什麼樣子。”

完這句話,沈雲琛忽然腳下一動,身子歪斜斜從船邊倒下去,消失在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之海中。

甲板歸於平靜,我怔怔地望著沈雲琛消失的地方,百感交集。一切都結束了。始於黑暗,終於黑暗,黑暗曾經給她帶來重重庇護,現在卻吞噬了她。許家的仇,藥家的仇,那無數件案子,都隨著老朝奉的落海而結束。

她自始至終也沒有求過饒,大概從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為這個時刻做準備。我無數次想過各種複仇的場景,從最簡單的繩之以法到最殘酷的淩虐都考慮過,可我從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結局。

剛才我揭穿她的真麵目,心中並沒有特別興奮,此時聽到她最後的預言,我反而感到有一股力量,重新在身體裏湧現。

那不是解脫,不是如釋重負,不是大仇得報的快感,而是一股昂揚的戰意。

“許願,你覺得她的預言會成真嗎?”藥不是站到我身旁。

“我相信。人心本就如此,未來的古董行當,一定會亂象頻生,假贗橫行,恐怕會比如今亂上幾倍。”我停頓了一下,展顏一笑,“所以我們的堅持才更有意義,不是嗎?”

我仰起頭,看向空的星辰,雙手高舉,行了一個生死之拜。生死一諾,九死不悔。據死者的魂靈,寄寓於群星之間,他們一定能聽得到我的話。

海麵黑暗,可上的群星依然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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