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24夜 珂賽特的眼淚石一夜(2 / 3)

沒錯,第一卷第一章,就是這個名字。我反問她,“你在看這本書?”

她用皺巴巴的餐巾紙抹去眼淚和鼻涕,“是的,先生,這是我第四遍讀這本書了。”

小學四年級時,有次語文老師問有沒有人看過《悲慘世界》,有的說看過電影,有的說看過日本動畫片,但隻有我站起來說,我看過小說……

《悲慘世界》是我接觸的第一本文學名著。那時我隻看過一小部分,第二部“珂賽特”開頭,雨果用數萬字描寫滑鐵盧戰役一與整個悲慘世界基本無關,除了最後偷盜死人財物的德納第。大師發神經般寫了一長串,所有細節栩栩如生。我仍然記得那個“A”字形,那道致命的壕溝,葬送了拿破侖的胸甲騎兵。雨果一邊描述戰役進程,一邊夾帶大段抒情和議論,讓我一度以為所有牛逼的小說都該這麼寫……

“對不起,先生,您能把這本書還給我嗎?”她的普通話很不標準,帶有川渝味道。

“你叫什麼名字?”

“珂賽特。”

“什麼?”

她又說了一遍。咳嗽般吐出一個“CO”,舌尖舔過牙齒間縫隙爆發有力的“SE”,最後是個微不足道的清輔音“T”。

“Cotte.”

看著她的眼睛,猩紅的眼眶,雪白的黏膜讓人微微戰栗,烏黑透亮的眼球裏頭,瞳仁宛如黑洞,像是能吸收所有男人的目光。

她叫珂賽特。

這個饑餓的春夜,我吃完了十二個牛肉丸子,告別了十二歲的珂賽特,我會再來的。

春天,我重新讀完了《悲慘世界》,那是一場異常艱難的行軍跋涉,斷斷續續啃著嚼著敲骨吸髓般吮吸著每一個字。密密麻麻的敘述與抒情以及評論,宛如滑鐵盧上英國方陣的矛尖。我幾乎也深陷於拿破侖的困境,在威靈頓公爵的壕溝前嚐盡了苦頭。

那個春天無比漫長,剛剛經曆南方大雪災,等待北京歡迎你,迎來的卻是汶川大地震,陪伴我度過這段時光的,通常是麻辣燙店裏的珂賽特。

老板是個早衰的男人,操著濃濃的四川口音,地震那會兒總是盯著店裏的小電視屏幕。老板娘是個肥胖的女人,挽著頭發高聲大氣地說話,但能看出她年輕時有幾分姿色,或許現在也沒多大年紀。店裏沒有雇用夥計一珂賽特除外,我經常半夜看到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拿著塊抹布拚命擦桌子,去超市裏打醬油、買啤酒,順便給客人遞餐巾紙,當然老板是絕不會讓她碰錢的。我還會看到兩個小女孩,一個年紀跟珂賽特差不多,還有一個尚未讀書一她們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女兒,從臉型和眼睛能看出是親生的。

看我經常光臨小店,老板娘對我很熱情。何況我跟殺馬特風格的發廊小弟、對麵夜總會下夜班的公主、附近群租房裏的無業遊民並不太相同。老板娘是珂賽特的舅媽,老板自然是她的舅舅,但我無法確認他們是否真有血緣關係。

至於“珂賽特”—老板和老板娘也不知道這個名字是從哪裏來的,他們顯然沒看過小女孩像寶貝似的藏在床底下的書。

她到底叫什麼?對於麻辣燙店裏的人們來說,這並不重要。反正沒人叫過她的名字,總是“哎”“那個誰”“小妹兒”……

那天夜裏,麻辣燙店關著卷簾門,珂賽特獨自坐在水泥台階上,借著隔壁足浴店曖昧的燈光,低頭讀著《悲慘世界》第三部“馬呂斯”第一章“從巴黎的原子看巴黎”。

當我走到她麵前,小女孩匆忙合上書本說:“先生,今天店裏不開門,您不用等了。”

我搖搖頭,坐在珂賽特身旁,陪她看書。

“先生,您為什麼總是來看我?”

“因為你叫珂賽特。”

“珂賽特隻是個普通的名字,先生。”

“聽我說,你喜歡這裏嗎?”

“我不喜歡這裏,但我出生在這裏。”

“你生在上海?”

“嗯,但我還沒斷奶,就被送回了老家,外公外婆把我養大的。”

“珂賽特,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不知道爸爸是誰。那時候,媽媽在這邊上班,就是這家店,他們都記得我媽。”小女孩指了指隔壁的足浴店,“後來啊,她去了一個叫東莞的地方,再也沒回來看過我。”

珂賽特有雙特別的眼睛,與這年齡和小臉蛋極不相稱的,像在牆壁上畫出來的大大的眼睛,深夜裏幽幽的烏黑目光,足以嚇走所有孤魂野鬼。我懂了。

小女孩的老家在深山裏頭。從縣城坐中巴車上盤山公路要一個鍾頭,下車後再走二十裏,之後爬過兩道懸崖一座吊橋,直到白雲繚繞的山巔,才到家。那裏有座鄉村小學,隻有一個民辦教師。她很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語文課,二年級就可以給外公念《人民日報》了,雖說都是遲到一年的舊聞。三年級下學期,老師還沒被抓起來,總喜歡摸她的小辮子。在破洞漏風的校舍裏,教室最後一排,朽爛的木頭課桌十多年沒人坐過,斷裂的桌腳下墊著幾本破書。她好奇地把書搬出來,吹去封麵上的木屑和塵土,露出灰色窗格般的封麵—《悲慘世界》。這些書是很多年前,有人捐獻給希望工程的。她偷偷把這五本書帶回家,小心翼翼地打開,所有紙張都布滿汙漬,每個字裏都擠進灰塵,一股牲口糞便與小孩尿褲子的氣味撲麵而來。

在一八一五年,迪涅的主教是查理·弗朗索瓦·卞福汝·米裏哀先生。他是個七十五歲左右的老人,從一八〇六年起,他已就任迪涅區主教的職位……

平生第一次讀小說,教科書以外的第一本書。在炊煙與白雲交織的山巔,苞穀堆積的瓦房屋簷下,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和事、這樣的芳汀、這樣的珂賽特、這樣的馬呂斯、這樣的冉阿讓。

雖然,她認得一兩千個漢字,但不知道法國在什麼地方,隻曉得非常遙遠,也不明白什麼是天主教,隻記得縣城裏有座高聳的教堂。除了在電視上,她從未見過外國人,更不懂拿破侖是誰,路易十八又是什麼貨色。整個暑期,她捧著五本書,大聲朗讀每一頁,仔細揣摩其中意思一幾乎每個字都能理解,但要是連成整頁紙,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