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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世有疑惑,必須發問(3 / 3)

從美國學習回來以後,1997年下半年我加入鳳凰衛視,作為製片人和主持人製作《楊瀾訪談錄》的前身《楊瀾工作室》。我當時就是希望能做中國電視史上第一個一對一的高端訪談節目。其實那個時候自己也不過才30歲,不乏幼稚之處,但是我很有熱情。當時香港電台有一套紀錄片給我的影響很深,叫《傑出華人係列》。這個係列是以紀錄片的方式尋訪了世界各地的各個領域傑出的華人,從李嘉誠到貝聿銘等等。我當時就覺得應該把優秀的華人所做出的傑出的成就通過訪談的形式記錄下來。所以在最初的兩年,基本上誰成功我就采訪誰,而采訪的內容不過就是講你怎麼成功的,是刻苦啦,堅持啦,有伯樂啦,等等,講的是一個個成功者的故事。直到1999年我采訪華裔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獲得者崔琦先生,我的觀念才發生了轉變。那是個初春的雨天,天氣很冷。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園裏安詳寧靜,小鬆鼠上躥下跳地覓食嬉戲。崔琦是沉靜的,毫無喜形於色的神情,甚至還有一點害羞,一再為已經生疏的中文抱歉。他試圖用最簡單的語言向我這個門外漢解釋他和其他兩位科學家共同發現的“分數量子霍爾效應”:強磁場中共同相互作用的電子能形成具有分數分子電荷的新型粒子。我聽得一頭霧水,還含含糊糊地點著頭,心想如此懸殊的知識結構,這個采訪可怎麼做啊?我試圖進入他的人生經曆,他告訴我他出生在河南寶豐縣,乳名叫“驢娃兒”,直到10歲也沒有出過自己的村子,每天幫助父親做農活養豬放羊。12歲的時候,他的姐姐介紹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到香港的教會學校去讀書。他的父親是一位不識字的農民,覺得家裏就這麼一個兒子,已經到了幫著幹農活的時候,不願意放兒子走。但他的母親對兒子有更高的期待,堅持要把兒子送出去念書。小崔琦舍不得離開家,母親就安慰他說,下次麥收的時候你就可以回來了。然後把家裏剩下的一點糧食給他做了幾個饃裝在小包袱裏。這樣小崔琦就跟著親戚遠走他鄉,坐了一個星期的火車到了香港。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家鄉,而他的父母就在20世紀50年代末的困難時期由於食物不足死去了。我問崔琦:“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年母親沒有堅持把你送出來讀書,今天的崔琦將會怎樣?”我期待的回答是,知識改變命運等等。但是他卻說:“其實我寧願是一個不識字的農民。如果我還留在農村,留在父母身邊,家裏有一個兒子畢竟不一樣,也許他們不至於死吧。”我聽了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諾貝爾獎也好,科學的成就也好,社會的承認也好,都不足以彌補他的失去和永遠的心痛。而如果我做節目還停留在講述人們的所謂成功故事的話,我們也就失去了對人性更深層的了解和體會,最終歸於淺薄。所以是不是能夠讓一次訪談帶有更多人性的溫暖,就成為我和團隊有意識的追求。

有時主持人必須知道何時閉嘴。2008年,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教授受世界銀行行長佐利克的任命,成為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兼負責發展經濟學的高級副行長。我曾兩度采訪他,一次是關於中國農村經濟問題,一次是2007年在法蘭克福采訪他關於金融危機的影響。有機會在世界銀行工作,有機會借鑒中國的發展經驗去幫助世界上更多的發展中國家,是他的驕傲,也是國人的驕傲。我問:“你現在取得的種種成就是否達到了當年你父親對你的期許?”一直侃侃而談的他突然沉默了,眼眶慢慢紅了,繼而淚流滿麵,哽咽無語。看得出他一直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但是淚水就是不聽話地撲簌簌地落下來。他25歲那年抱著兩個籃球泅海從金門遊到內地,雖然後來終於與妻子團聚,但父親在台灣臨終時,他卻無法去見最後一麵。這樣的人生遺憾與痛楚,情何以堪?我不忍再問下去了。

常常有人問我,在我采訪過的人物當中,誰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我的回答是:王光美。2001年我在她北京的家中采訪她,正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她親切地說:“你叫我光美吧,大家都這麼叫我。”她先打開衣櫃,讓我幫她找一件合適上鏡的衣服。衣櫃中不過十來件當季的衣服,我們都看中了一件天藍色的毛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找出一條藍白相間的紗巾,在脖子上一圍,問我是否好看。她有著極好的品位,這恐怕與她的出身教養有關。她生於官宦人家,父親曾留學日本,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是中國第一位原子物理專業的女性碩士畢業生。她曾獲得斯坦福大學和芝加哥大學的全額獎學金,但是思想“左”傾的她成為北平軍事調停處中共代表團的翻譯,1947年她最終決定放棄留學機會,奔赴延安。她後來嫁給了劉少奇並成為了他已經有的5個孩子的母親。在“十年浩劫”中,她受到了百般羞辱。我在想究竟是什麼力量讓她始終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當時多少普通的家庭因為政治原因夫妻劃清界限,父子斷絕關係,而她卻在萬人批鬥會上從台下衝到台上拉著丈夫的手陪他一起挨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勇氣和感情?這之後12年的牢獄生活,每一天隻能夠看到窗戶縫裏的陽光,根據陽光的角度才知道晨昏晝夜。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苦痛?在我采訪王光美之際,她的哥哥王光英正巧來訪。他先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聽著,漸漸地激動了起來,忍不住說:“光美對少奇,那真是無怨無悔啊!”繼而泣不成聲。光美忙起身走到他身後,抱著他的頭輕聲說:“別激動,別激動,我都不哭了。你沾我的光也夠嗆。要不我給你拿一片藥吃?”這一幕,讓現場所有的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