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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魅洲之秋漪(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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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也有剛烈的妃嬪不堪忍受,被強灌紅花拖下去時,哭喊著咒罵:“你這個變態的老女人,你不得好死,你還我的孩子來……”

但從頭到尾,左秋漪的眼皮都不曾抬起過,她靜靜地坐在那兒,似一潭死寂的湖水。

她一次次下手毫不留情,無論對方怎樣哭訴哀求,都無法融化她眼底的寒冰,終於,後宮所有女人都怕她了,沒有人敢再炫耀自己懷上了龍裔,甚至有宮人私下議論,左貴妃已經“走火入魔”了,自己不能生,便要拉上整個後宮陪葬……

這一切的一切,況雲不是不知道,卻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再也忍不下去,在後宮又一樁“無故滑胎”案時,找到了正在園中澆花的左秋漪。

他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卻在見到她側影的那一瞬,所有憤怒煙消雲散,反而有些理虧地上前,斟酌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那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他用了最可笑的問法,而沒想到的是,左秋漪竟然直接認了,像當年的李美人一樣,幹脆得連一句敷衍都不屑給出。

“是。”

他沉默了,還沒想好怎樣應答時,左秋漪卻忽然望向他,雪白的臉頰柔美光滑,年輕得根本不像個“老女人”,反而讓他想起當年那個毅然進入西園陪伴他的少女。

她:“你不是愛我嗎?我不能生,你希望別的女人生嗎?”

聲音輕輕緲緲,卻仿佛一個魔咒,一字一句重重砸在況雲心間,叫他一下子呼吸不過來。

他在那一瞬間就知道,他敗了,而且敗得徹徹底底。

左秋漪一口咬在況雲肩頭,況雲悶聲一哼,卻忍著並不動彈,左秋漪就這樣咬著,直咬到鮮血漫出。

那鮮血混著眼淚,模糊在他們中間,況雲死死地抱住左秋漪,什麼也不放棄。

當夜,外頭下著傾盆大雨,冷風呼嘯,一下又一下地拍著窗欞,無端地叫人心慌,像極了當年左秋漪跪在靈堂的那個午後。

從這一夜後,況雲再不過問左秋漪“殘害龍裔”的事情,甚至為此氣走了太後數次,宮人們個個噤若寒蟬,再看向左秋漪的目光裏,就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東西。

此後那麼多年,左秋漪仗著況雲,在後宮依舊隻手遮。

一個肆意妄為,一個心知肚明,卻始終縱容。

牽絆已然滲入骨髓,滲入血液,密不可分。

這一年,況雲已經年近三十,膝下卻仍無一兒半女。

就像是跌入了深不見底的魔障,即便萬劫不複,也甘之如飴。

(九)

太後崩前,當著左秋漪的麵,拉著況雲的手悔不當初:“哀家隻恨當年沒能親手殺了這個妖女,好孫兒,算皇奶奶求你了,留條血脈下來吧,莫再受這個妖女蠱惑了……”

“妖女”左秋漪淡淡笑著,在太後含恨而終、況雲撲在她身上放聲痛哭時,她仿佛忽然累了,走出殿門,仰頭看向長空。

已是寒冬時節,地間白茫茫的一片,讓左秋漪想起十七歲時,她背著況雲狂奔逃命的場景。

那時哪會想到,她會和這個孩子牽絆一生。

大殿裏傳來陣陣哭聲,左秋漪置若罔聞,隻怔怔地走進了外頭的雪地中,不要任何人跟隨。

她脫下自己的鬥篷,又不顧身後侍女們的勸阻,一件件褪去衣裳,直到隻著單衣立於雪地中。

雪花紛飛,大風揚起她的長發,那道背影微顫著,顯得那樣單薄而伶仃,甚至讓身後的侍女們產生了一種“可憐”的錯覺。

等到況雲聞訊趕來時,左秋漪已經凍得臉色蒼白,身子在風雪中搖搖欲墜。

她昏倒在況雲懷中,意識已漸模糊:“你恨不恨我?”

況雲搖頭,臉上落滿了淚,這些年她在折磨他,又何嚐不是在折磨自己?

其實他早已隱隱猜到些什麼,但他寧願自己猜錯了。

他心翼翼地維護著表麵的平靜,他不怕折磨,他隻怕她鐵了心地離去。

他知道,這一次離去,隻怕他就真的……再也留不住她了。

左秋漪笑著,眸中淚光點點,撫著況雲的臉:“你真傻……”

“你知道嗎?你其實是有孩子的,被其生母藏在冷宮撫養,現下應當已有三歲了……”

話一出,跟在況雲身邊的內侍總管立刻麵如土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慌張請罪。

三年前他瞞過海,幫一個妃嬪留下了龍裔,藏在冷宮之中,還以為逃過了左貴妃的毒手,可原來這個秘密早就被知道了!

真正震驚的是況雲,他聽了內侍講的來龍去脈,再看向懷中昏過去的左秋漪時,瞬間明白了什麼,眼眶一澀—

原來她到底,到底……還是不忍心他絕後的。

雪地裏一場風寒,左秋漪昏睡了兩,此後身子再也沒有好起來過。

況雲差人四處奔走,終是尋到了世間奇株,冥蕊,貼身揣在心口,有續命之效。

他太害怕,害怕得整夜整夜抱住左秋漪,左秋漪沒有拒絕他的懷抱,也沒有拒絕冥蕊,但她的眼裏再無一絲波瀾。

她反而時常撫著趙清持送的那塊玉佩,那塊隨身攜帶了幾十年的玉佩,那塊被她重新挖出的玉佩,陷入一種沉思。

況雲隻覺那塊玉佩格外刺眼,想奪過來,卻對著沉思的左秋漪,又無力地什麼都不出。

在梨花紛飛的一個午後,左秋漪叫人搬了張搖椅在樹下,她躺在上麵,像很多年前一樣,和風微拂,閉目憩。

隻是那時,她如瀑的長發裏還不見星星白。

她似乎心情不錯,當況雲來看她時,她還能與他聊上幾句,隻是在況雲想擁抱她時,她輕輕開口:“你還不準備和我嗎?”

況雲一怔,沉默地坐回去,伸手去端旁邊的藥碗,手卻一抖,幾滴湯藥飛濺出來。

他若無其事地擦掉藥漬,抬起頭,眼圈隱隱泛紅,不回答她的問題,反而道:“你會好起來的,你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信我……”

左秋漪定定地望著他,卻忽然一笑,像是倦了,揮揮手,別過頭。等到許久後況雲才發現,她原來已經睡著了,臉上落下了幾瓣梨花,安詳靜好,清俊如畫。

隻是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了。

(十)

“她叫左秋漪,是我的妻子,我給她服下了靈藥冥蕊,但她卻陷入昏睡中,如何也不願意醒過來……我知道,她……她是不願再見到我了!”

命館裏,況雲神情哀傷,撫過懷中人的臉頰,眸含淚光:“可我留住了她那麼多次,我不信……不信這一次,是真的留不住她……”

他千方百計尋來了世間奇株冥蕊,又跋山涉水來到這命館,向北陸南疆最厲害的命師求助,隻為再一次留住左秋漪。

命師對況雲道,左秋漪有很深的執念,她把自己困在執念的世界裏,不願意出來。

這明,現實世界有她極不想麵對的東西。

解鈴還須係鈴人,能將左秋漪從執念中帶出來的人,隻有況雲。

皇宮裏,命師點燃了溯世香,在雲煙繚繞中,開始撫琴。

況雲和左秋漪並排躺在一起,緊緊握住彼此的手,意識在嫋嫋琴音中漸漸模糊起來—

他將進入左秋漪困住自己的地方,將她帶出來。

那是一片盛大的夕陽,絢麗而淒美,暖黃的光芒籠罩著整個西園,風中遙遙傳來花香。

況雲幾乎瞬間愣住,往事撲麵而來,他雙手輕顫著,怎麼也不會想到,左秋漪的心緒竟然回到了幾十年前,他起兵奪位,她在西園等他的那一。

他一步步走進西園,看見她坐在裏麵,緊張地望著前方,像在等待心愛的情郎凱旋。

況雲就這樣在暮色四合中,潸然淚下。

左秋漪似有所動,一轉頭,便看到了站在夕陽中的況雲。

時光碎成無數個片段,流光飛舞,地間隻有他們遙遙相望。

多奇妙,當年二十五歲的左秋漪,坐在西園裏,等待著十五歲的況雲。

而如今,卻是三十五歲的況雲,來到舊地,遇見了二十五歲的左秋漪。

同樣相差的十歲,卻在這執念中顛倒過來,況雲仿佛在這時,才真正明白左秋漪當年的心境。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淚光閃爍,背後是盛大的夕陽,他逆著光,輕輕開口:

“秋漪,我來接你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雲煙繚繞的房間,命師眼尖地看見,榻上的兩個人手指動了動,他眸光一亮:“他果然能將她帶出來。”

頓了頓,他卻又搖了搖頭,眸含歎息:“可惜,這次帶出來後,她可能就要真的離開他了……”

貼在心口的冥蕊,已經逐漸枯萎,支撐不了多久了。

但那對她,對他們,也許都是種解脫吧。

命師最後一次見到況雲與左秋漪,仍是在梨花紛飛的樹下。

他們十指交握,依偎著話,左秋漪目光迷離,聲音蒼白:“我一直在逼你,在等你告訴我真相,但我等不動了,隻能聽我給你了……”

從哪裏起呢?就從那年清明起吧,她在墓園撞見一個人,一個恰巧也來祭拜趙清持的人。

那個人見到她就跑,當她叫住他後,才發現那是趙清持以前侍衛隊裏的兄弟,還曾玩笑地向他們討過喜糖吃,但他卻不敢麵對她。

躲閃是因為心虛,心虛是因為良心有愧,良心有愧是因為—

當年趙清持不是被三皇子所害,而是死於彼時得知趙清持要連夜帶走左秋漪,盛怒中下了追殺令的新帝況雲手中。

而偷偷來祭拜的他,就是當年派去的那群蒙麵殺手之一。

“我早該想到你已經知曉了,不然你不會……”

到這個時候,況雲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他呢喃著,淚水模糊了雙眼。

左秋漪卻淡淡一笑:“你還騙了我一件事,你總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可當年那碗紅棗湯還是你親自交給李美人的,裏麵下的東西會致使女子終生不孕,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這一次,況雲是真的一震,他哆嗦著嘴皮子,與左秋漪對視了許久,終是悲愴一歎,閉上了雙眸,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左秋漪卻自顧自地著,靠在況雲胸口,汲取最後的溫暖。

那時在墓園難以置信的她,回去後不動聲色地查下去,卻不僅查出了當年血案的真相,還陰錯陽差地知道了另一個秘密—

致使她滑胎的那碗紅棗湯,是況雲親手交給李美人的,她終生不孕的背後,是太後同況雲達成的一個協議。

“李美人沒告訴我是什麼,但我也猜得出大概,而趙大哥的死因更是每都壓在我心裏,這麼多年了,我隻想你親口告訴我……”

左秋漪咳嗽著,揪緊況雲的衣袖,漆黑的一雙眸水霧蒙朧,依舊是那種溫柔到不可抵觸的力量。

況雲看出她快不行了,終是徹底崩潰,失聲慟哭:“我就知道,就知道這一次,我是再也留不住你了……”

他留了她那麼多次,從在西園時的裝病,到那年星夜下的截殺,再到太後逼他做的選擇……

當年她懷上他的孩子,他欣喜若狂,卻還不到四個月,太後就找到了他,殘忍地逼他做出選擇:是要孩子,還是要她?

太後的那番話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她絕不會允許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寡婦生下龍裔,除非孩子一生下來,那個飽含爭議的母親就消失不見!

無法言其中的掙紮糾結,如果再來一次,況雲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答應太後,達成那份不可見人的協議。

他幾乎是泣不成聲地跪在地上求太後,他:“我要她,我什麼都能不要,我就要她……”

於是,接下來的一切就照太後的安排,殘忍地發展下去。

他用一碗紅棗湯,換了她一命,即使心痛不已,他也不停地告訴自己,他日後一定會補償她,一定會……

但他卻不知道,他越是想牢牢拴住她,卻越是將她推得越遠,直到今日一切大白,親耳聽她,他才知道—

原來他的愛,是她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

幼時讀詩,最不喜一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因為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想留住她,但心底總是隱隱覺得,他留不住她,就像穿過指間的風,如何抓緊也強留不住,終歸是要飛出手心,徹底離開他……

(十一)

左秋漪是死在況雲懷中的,臉上帶著笑,似是解脫。

臨終前她湊在他耳邊,呢喃著:“其實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不是趙清持,而是你……”

我永遠的少年。

那個即便做錯許多事情的少年,也無法叫她狠下心真正去恨,隻能彼此折磨,日複一日,不得解脫,但若要再來一次……

左秋漪笑了,眸光漸漸渙散,在慟哭失聲的況雲耳邊,輕輕了最後一句:

“我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