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默呈在卷子上寫名字的筆微微一頓。
眼鏡男生戲多,幽幽一歎,擺出個恨鐵不成鋼的家長模樣,“你這個年級第一名,我等了兩年多,竟然是以這種方式讓我等到的。我的同桌啊,你太不爭氣了!”
“……做你的卷子。”
晚自習上課鈴響了。那是學校裏常有的、疾風驟雨一般的急鈴聲,仿佛要把什麼東西震碎了。
少年轉過頭去,看掛在教室後牆上的那麵鍾。
鍾是前不久用班費新買來的,深棕色的圓框,左邊是隻振翅欲飛的赤紅色塑料蝴蝶,右邊是隻木貓頭鷹。不過,貓頭鷹雕得不太好,眼睛圓鼓鼓的,活像隻投錯了胎的小青蛙。
此時時針指向晚上七點。
——當然是七點,不看也知道。上課鈴都還在響。
但,他視線餘光裏,圓鍾底下第二組最後一排的那個位置上,披散著黑色長發的女孩低著頭在寫卷子。
雖然是在這所學校的最後一個晚自習,雖然寫完交卷之後根本不會再看到成績,但她還是很認真地在答題。
上課鈴一停,教室裏徹底安靜下來,隻有筆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窗外,冬季農曆十四的圓月已升起,天色有點濃,也許是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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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寒冬,學校把晚自習散課時間提前到了八點半。下課鈴一響,學生們紛紛起身交卷,互相笑侃幾句便背著書包溜出了教室,奔赴美好的周末。
偶有幾個仍有不舍,到第二組最後一排去表達難過心情,但也不過就是幾句話,說完就走了。
不多時,方才還顯擁擠的教室空蕩下來,隻零星剩下三五人。
第二組最後一排的長發女孩仍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貌似是在看書。但久久不見翻頁聲。
兩個值日生在掃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周五的保潔最好做,因下午有全班大掃除,剩下的不過是拿著掃把劃劃水,輕鬆便混過一次值日。
第一組第一排的少年收好了書包,點完了剛收上來的卷子,低下頭在抽屜裏找出一支筆,起身到教室前門旁邊的小白板上更新下一周的值日名單。
周一:張思悅、王安華。
周二:李非、劉雪。
周三:寧長遠、謝亦桐。
筆尖一頓。
他慢吞吞地拿起白板擦,把那個名字擦掉了。
一個班五十九人,每天值日生兩人,每周換十個名字,每個人的名字一個多月才輪得著寫一次。
雖然是經常被老師同學們用來比較的兩個優等生,但兩個人一點不熟,沒說過幾句話,大多數的交集在考試排名表上。而且,永遠是她在前麵。
——即使如此,道個別也是禮貌的吧。
他轉頭朝著第二組最後一排看過去,但那裏已空無一人。那張總是堆滿書本的桌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幾乎像沒人用過。
隻剩下那桌子上方牆上掛著的圓鍾慢慢地在走。嗒。嗒。
空空蕩蕩的教室裏,隻聽見快樂劃水的兩個值日生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暢想即將到來的美好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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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默呈是校長的獨生子,從小跟學校裏的老師混得熟,也懂得跟人打交道。本班教英語的小齊老師拿他當半個忘年交。
他拿著卷子進了辦公室,小齊老師正對著電腦狂點鼠標,忽而一聲歎息仰靠在椅背上。“這漫展的票怎麼就這麼難搶啊!”
傅默呈道,“明天在風華路的那場?”
“對啊,據說還挺盛大,”小齊老師說,“我女朋友非要去,自己搶不到票就奴役我。我都不知道怎麼跟她交代。”
傅默呈一笑,“我有兩張,用不上了。送給你吧。”
“師長怎能接受學生的大恩!”小齊老師擺出一副正義的樣子,眨眨眼,“除非你堅持要給我。”
“我堅持要給你。”
“謝謝,大恩大德必須得報,但兄弟之間不能談錢,傷感情,”小齊老師說,“上次你在我家看上的那本奧威爾日記英文原版書送你了。”
“原版書比票貴很多,我不想占你便宜。”
“放心,你占不了我的便宜,因為我要壓榨你的勞動力,”小齊老師嘿嘿一笑,“這次的卷子你來幫我改。你把謝亦桐的卷子翻出來,拿她當標答就行。”
“知道了。”
小齊老師解決兩樁大事,神清氣爽,招呼著他的恩人別在學校耽擱太久,早點回家,便獨自先溜了。
傅默呈把一張字跡秀雅的英語卷子找出來放在最上麵,揣進書包裏,然後到樓上校長辦公室找他母親一起回家。但校長辦公室大門緊閉,隻在門把手上掛著一張小卡片,說是到友校開會去了,讓兒子自己走。
他從書包裏翻出一支筆,在小卡片上畫了個笑臉,轉身走了。
已是晚上九點多,又是將雪的冬日,到處有一種寒瑟意味。光色暖黃的路燈散不去這股寒瑟,隻是把它照得更清楚了些。
傅默呈遠遠便看見校門外十字路口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人。
黑色長發披散身後,人被厚厚的銀灰色羽絨服包裹著,背著鼓囊囊的書包,懷裏還抱著一大摞書本。也許是太重了,時不時便要抬起膝蓋來承一承書的重量,好讓手稍作休息。
她一個人站在這裏。
他走過去,禮貌打招呼,“不回家嗎?”
“我媽媽讓我在這個路口等她。”
“噢。”他看見她吃力抱著書的樣子,“你手裏的書好像很重,我幫你拿吧。”
“不用,謝謝。”
雖是不假思索的拒絕,但分明越來越吃力。也許下一秒,書就會散落在地上。
傅默呈道,“稍等一下。”
“什麼?”
不等她反應,他跑到街對麵一家小店裏。她抬眼去看,遠遠的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隻看見老店主起初有點防備,但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一揮手慷慨讓他抬走店裏三個疊起來的塑料凳子和兩個熱水瓶。
傅默呈拎著東西走回來,把三個塑料凳子拆開在地上一一放好,笑說,“店主奶奶很熱心,願意借我們凳子。你可以把書放在這個凳子上,坐另一個休息。”
說著,他自顧自地在第三個凳子上坐了下來,很悠閑的樣子。
寒冷的冬夜,到處早黑了,又沒人,隻有對街三兩店鋪與路燈下照著些微的光。他也裹在厚厚的羽絨服裏,好像是在笑。
她抱著書盯他片刻。
傅默呈解釋道,“我也在等我媽媽,她還沒下班。”
“噢。”
“你的書好像快掉了。”
“……”
她把書放在中間的凳子上,酸痛的手終於得救,忍不住揉了揉。坐在凳子上,站了半天的腿也得了休息。
“謝謝。”她說。
傅默呈遞了一個熱水瓶給她。是店裏借來的最普通的熱水瓶,瓶身是透明的,時間長了並不太保溫,但此時可以用來暖手。